众人闻言,也都随之纷纷跪下,黑压压的一片高声喊道“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子攸自尔朱荣出现,一双视线就定格在他身上不曾移开过。脸上木愣愣的没什么表情,魂却已经飞了开去,浑浑噩噩的翻来覆去只是想“尔朱荣……他就是尔朱荣……”
皇帝既不发话,百官就只好跪伏着不得起身。尔朱荣也真是好耐心,垂首屈膝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良久,见元子攸仍是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双目相撞也不回避,只轻笑一声道:“陛下,不请臣等平身么?”
经此提醒,元子攸蓦地回过神来,左右环视了伏地的官员,忙连声叫道:“起来,都快里来吧!”心里很有些不好意思。
尔朱荣见他如此,心里知道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于是又是一笑。并没出声,仅一边嘴角扬起,是偏于冷笑一类,然而在元子攸眼里,竟是如沐春风一般。
方才与他近距离相对,元子攸只觉得他皮肤极白,双目狭长,两道剑眉直入发际。嘴唇却薄而润泽,给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增添了一丝柔和。真真是高贵脱俗,神仙一般的人物,又怎么可能与河阴两千多条人命扯上关系?
这边尔朱荣却并不晓得他的心思,起身向后一挥手,随行士兵闻令牵来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他伸手往马背上摸了一把,扭头道:“还请陛下上马,随臣进宫。”说着握了缰绳递到元子攸面前。
伸手接过缰绳,元子攸依言翻身上马。拉扯着缰绳原地转了两圈,好不容易摆正姿势,那边尔朱荣已经驾马先行出发了。
“慢着!等等我!”元子攸见状高声呼喊,催马急急忙忙跟了上去,“和我一起走!”
尔朱荣转身望了一眼元子攸,随即退后与其并排齐趋:“是臣疏忽了,还望陛下恕罪。”
“你别丢下我,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陛下说笑了。这些人都是您的臣子,是要为您效力,卖命的。臣日后自会向您引见。”说着,他顿了一顿,侧过头来面向元子攸,眼里满是玩味:“陛下,您可真是有意思得很。”
“嗯?”元子攸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尔朱荣却不再多说。轻笑一声转回头去,扬了扬马鞭道:“这已是在洛阳城内了!离皇宫还有一段距离,陛下既是第一次进京,也好沿途看看城内风景。”
洛阳自孝文帝改革起就是北魏的都城,再加上本来就曾是几朝古都,其繁华程度不比一般。元子攸此次作为新君首次进京,身边由柱国大将军相陪,身后的护卫队延绵不绝整整排了两条街。百姓更是纷纷涌来围观,把整条大街围得里三圈外三圈水泄不通。要不是有前方的官兵开路,简直寸步难行。
元子攸自小在封地长大,不曾出过远门,身边除了父王就是仆从婢女,再有就是严朔,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小心翼翼地跟紧了尔朱荣,就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这汹涌的人潮卷了去。
如此慢腾腾的挪了一个多时辰,迎驾队伍总算抵达了皇宫。
尔朱荣喝退了众随行官兵,下马对元子攸道:“陛下一路奔波,想必已十分疲乏。臣这就带陛下去寝宫休息。”说完伸出手来。
元子攸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衣袍皱了也不知道整一整,光是站着不动,也不松手。尔朱荣便由着他去,牵了他就往前走。
皇宫就是皇宫,殿宇巍峨,金龙盘柱。不愧是天子的住处,不知比自家王府富丽堂皇了多少倍。
路过朝堂的时候,尔朱荣抬起手来指指点点地说着些什么,兴许是关于早朝的事情,元子攸没有听清。刚才街上的热闹劲仿佛还没过去,耳边嗡嗡嗡的尽是些嘈杂的人声,耳鸣一般,很不舒服。
耳朵不舒服,脑袋也不舒服,总之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跟在尔朱荣身后机械地迈着步子,元子攸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疼得很,心里也跟着闷得慌,简直透不过气来。良久,他忍无可忍,停下脚步挣脱尔朱荣的手,转身高喊:“严朔!严朔!”喊了两声才意识到严朔并不在身边。
尔朱荣方才正在向他嘱咐第二天登基之事,见状也转过身来,问道:“陛下可是在找随行的那名仆从?”
元子攸回过身来点了点头。
“这个陛下不必担心,臣已派人去接。想必过会就到。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说到这里心念一动,觉得元子攸对一个下人依赖过了头,很是古怪。
“严朔是你什么人?”
元子攸紧随其身旁,见他侧对着自己说话,长而直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整张侧脸,鬼使神差得就伸手去撩那头发。
尔朱荣察觉到他的触碰,本能的转身急退一步,抬手格挡:“陛下,你干什么?”
元子攸放下手来,双眼直直的望向对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冒犯。
“严朔……就像奶妈一样。小时候抱过我,给我梳头,穿衣服,陪我玩,一直跟着我。”
出发前严朔曾再三叮嘱,若有人问起就说他是仆人。对此元子攸是万分的不情愿。他从小没了生母,也素无亲近的兄弟姐妹,自打有记忆起就是“大哥哥”陪伴左右,护卫兼玩伴。后来玩伴成了先生,教他读书认字,说起道理来无趣得很,但也总比仆人亲近得多。
但若不用“仆人”这个词,元子攸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为好,听得尔朱荣一头雾水。
“那就是贴身仆人,不是奶妈。”末了他冷笑一声,倒放下心来。
“既是从小伺候惯了的,就留在身边吧,也省得另寻他人。其余仆人和侍卫,臣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听候陛下差遣。”
说话间已经到了寝宫门口。一路进去,果然是宫女仆从双双垂首而立,恭敬之至。木质桌椅擦得锃亮,绛紫色绣有图腾的被褥整整齐齐的铺在龙床之上,显然是精心打扫,装扮过的。
元子攸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大而华奢的龙床,背靠着床柱坐了,双脚伸直,一副脱力的样子。
而尔朱荣自起兵起已几天没有合眼。刚连夜收拾完河阴的残局,一清早又带领军队和百官城门迎驾,此时也觉得困乏。
找了张椅子在床头坐了,他扭头示意婢女上茶。
“陛下今后就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尽管跟刘总管提出,就不必找我了。军中尚有些事务等待臣去处理,不能久留,还望陛下恕罪。至于明天登基之事……”
“随你安排吧,我听你的便是。”
“既然如此,陛下不必多虑。”
婢女端来沏好的茶水放到桌上,又退下了。尔朱荣正觉得口干舌燥,这时便住口,侧身端起茶壶。刚要倒茶,余光看见元子攸又伸手过来像是要撩自己的头发。
猛的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尔朱荣这回微微蹙起眉头:“陛下,你摸我干什么?”
尔朱荣手劲极大,元子攸被他抓得手腕生疼,却毫不在意:“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尔朱荣不怒反笑;“看臣的脸做什么?”
元子攸想了想,正色道:“因为你好看。”
尔朱荣一时语塞,沉默地凝视了元子攸。只见那一双眼睛清清澈澈的堪称无辜,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仿佛催促下文一般。
尔朱荣心下骇然。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位新君言行举止间都透着怪异,起先还以为是因为久未入宫不懂规矩,现在看来……
松开手,他缓缓起身,弯了弯嘴角神情古怪地说:“陛下莫要心急,日后有的是机会。”
停顿了一会儿,见元子攸没什么反应,尔朱荣略一欠身,转身就走。不想走到门口的时候,迎面冲进来一个高个子仆从打扮的男人,躲闪不及,撞了个满怀。
第3章 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话说严朔自从与元子攸分道扬镳起,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直担心自家主子刚一进宫就造出些什么乱子来。领队士兵带他走的是偏旁小道,弯七绕八的好半天才抵达皇宫。表明身份问清了寝宫所在,他也管不了许多,急急忙忙的就往里赶,不巧撞上了正要出门的尔朱荣。
站稳了身子,严朔抬头瞧见对方的相貌装束,心里便猜到了他的身份,诚惶诚恐的低下头来,想要请罪。
尔朱荣倒并未动怒,上下打量了他道:“你就是严朔?”
严朔闻言点了点头,刚要答话,尔朱荣已迈开步子跨了出去:“你跟我来。”
严朔心里疑惑,不知他所为何事,但仍是听话地恭恭敬敬跟了过去。
走来到寝宫后面一处僻静之地,尔朱荣停下脚步,指戳了当的问道:“长乐王他,脑子是不是有病?”
严朔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元子攸性情的确古怪,心情愉悦时丝毫没有王爷架子,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就**测测地突然暴怒起来,闹出个把人命也是也是常有的事。王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自家主子喜怒无常,平日里都是对其避而远之,万不敢违逆了他的心思。
然而元子攸这才进宫多少时间,怎的就惹恼了尔朱荣?
严朔犹犹豫豫地抬头,看到尔朱荣神情不悦,只得先半真半假的说道:“回将军,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主子从小任性惯了,说话口无遮拦,脾气不太好……”
“脾气不好?那不就是疯病吗!”尔朱荣心下了然,露出一副轻蔑至极的神态,“看过大夫没有?有没有药可治?”
“大夫倒是看过,不过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只是开了些安神的药物。”
“你回去吧,好好伺候陛下。明天一早要举行登基仪式,祖宗面前可不能出什么岔子!”尔朱荣似懒得多问,话音一落便转身走了。
目送男人离去,严朔快步赶回寝宫。
元子攸这时已经和衣躺在床上,整个人胡乱埋到被子里,双目紧闭。严朔见他呼吸均匀,睡得安稳,并不觉得有什么古怪。
等了片刻,他上前推了推元子攸的肩膀,轻声道:“主子,醒醒,晚点再睡。”
元子攸睡得其实并不沉,听见严朔的声音便睁开了眼睛。定了定神,他欣喜地道:“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
扶了元子攸起身,严朔顺手帮他理了理散乱了的头发:“主子先换衣服吧。换套舒服点的,穿这个不方便。”
这么一说,元子攸也发现赶了大半天的路自己已经全身是汗,粘乎乎的很是难受。“我要先洗个澡。”
一旁的宫女闻言,上前道:“陛下可是要沐浴?请这边来。”
“我就在这儿洗,拿个木桶过来。”
“这……”宫女犯了难。
“你听不懂我的话?拿木桶来!”
严朔见状拉了元子攸到桌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道:“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我去给你找来就是了。你乖乖地坐在这儿,别乱走动。”说完向四下站着的侍女仆从挥挥了手,示意他们退下,生怕谁又一个不当心惹恼了元子攸。
是夜,大将军府。
尔朱荣与尔朱兆刚用完晚膳,在前堂相对坐了喝茶。
从皇帝的寝宫出来,尔朱荣已是心力交瘁,懒得再去驻扎在城外的军营。于是便传令尔朱兆到自己府上,好询问军中事务和众将领的情况,顺便共进晚膳。
尔朱兆虽说是尔朱荣的堂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然而相貌性情却与这位大哥相差甚远。一样身为武将,却斯文儒雅得像个读书人。
此时,见尔朱荣把玩着手里的茶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白天宫里之事,他随口道:“大哥今天心情不错。”
他说话时眼里带着笑,声音轻而柔软,倒更像个温和的大哥哥。
“心情好?呵呵,你是没见到元子攸那胡言乱语的样子,简直傻得可笑!“
尔朱兆知道他下午刚从皇帝寝宫回来,心里好奇元子攸都说了些什么,换得大哥如此评价。不过他并没有多加询问。他向来是不会向尔朱荣过问宫里的事的。
说起来尔朱兆也算是尔朱家的一个异类。生的一身书卷气,却非要练兵习武。少年带兵尽显军事才华,又偏偏毫无野心,宁愿跟随尔朱荣左右,当做本分一般。
他本人倒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自己这大哥素来治军有方,有勇有谋,且威信极高,不跟着他,难道还与他作对不成?以他的性子,是绝不允许有旗鼓相当的势力与之并立的,即使是兄弟也不成。
尔朱荣也正是看中了他这种淡泊而识时务的性情,愿意和他走得近些,是真把他当做了亲信。
“我说,你既然早就见过元子攸,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倾过身子将脸凑向对方,眼角因为酒精的缘故有些微微发红。
“告诉你什么?”尔朱兆向后缩了缩,问道。
“告诉我长乐王原来是个傻子!”
“啊?”尔朱兆一愣。半个月之前他奉尔朱荣之命,的确先行去元府拜见过元子攸,提出拥立他为新君之事,并表达忠心。当时元子攸什么都没过问就答应了下来,爽快得令人生疑。这或许是因为他早已窥视皇位许久的缘故。其他也就没什么了。
在尔朱兆看来,元子攸只是个再正常不过的贵族子弟,性子偏于阴沉,但绝对不傻。
不过,此时听尔朱荣提起元子攸,尔朱兆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大哥,军里的弟兄们都在催你废了新君自己当皇帝呢 。元天穆也叫我来问问你的意思,你看……”
“元天穆……他这回也算是为我立了不少功,真是等不及要分一杯羹了。”尔朱荣颇为无奈的笑道。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尔朱兆:
“这事,你怎么看?”
“臣弟倒觉得,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河阴之事风波未平,这时候夺取皇位恐怕会落下把柄,老百姓也……“
“老百姓也会把我当作暴君!哼,城里现在已经流言四起了,把我说得跟千古罪人似的,也不想想是谁把他们从那疯女人手里救出来的!一群没良心的蠢货!”
尔朱荣扶着桌沿站起身来:“废君之事,叫他们不要再提了。元子攸继承皇帝之位毕竟名正言顺,朝廷现在乱的很,有他的名义在也好杜绝舆论谣言,减少事端。谁知道那些漏网之鱼现在正躲在哪里伺机而动呢。挑唆愚民暴动可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转身面向尔朱兆,他又冷笑一声接着说道:“更何况皇帝之位有名无实,元子攸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实权还不是落在我手里?呵呵,这皇位要与不要也没什么区别……”
停顿了一下,尔朱荣觉得似乎没必要与堂弟讲这么多。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他叹了口气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快些回营吧。过几天安排军队进城。还有,布置下明天的事情,越隆重越好,让外边的人都看看,我们对待这位新皇帝可是尊敬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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