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雀按住胸口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喘着气道:“与我合作,总比你单打独斗强。给我几天时间布阵,放心,我也并非真的毫无计划。天时地利人和,三样齐全,总也有七成把握。”她一指不远处的一道暗门,语气柔和下来,“这几**先养精蓄锐,不要随意出去,我会对阿罗藏说正在炼化你。兄长,求你再信我最后一次。”
如今除了信她,我也别无办法。要我单枪匹马去杀魔龙,我连五成把握都没有。只是我心中仍有疑惑,不得不问。
“我是为了复仇,你又是为了什么?这该是你唯一能待的地方了。”
北海弃了她,夜鲛族她又回不去,如今拖着残躯,再毁了此处,可就真的没有容身之处了。
墨雀手上动作一顿,眼里划过抹黯淡。
她哑声道:“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就是累了……”
我知道她没说实话,但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一言不发走进那侧室,关了门,无窗的室内顷刻漆黑一片,半点光亮也无。
幸而夜鲛自深海来,视力本就不差,只一会儿我便适应了,逐渐能看清黑暗中的事物。
一副桌椅,一张竹榻,再无其它。
在石凳上坐下,呆了半晌,忽地想起问吕之梁强借的那许多符。从乾坤袋里掏了阵,想取出整理一二,免得用时不知道扔出去的是什么。
看到袋中的花型铜镜时,我先是一怔,接着被刻意压抑遗忘的巨大酸楚袭上心头,我只能通过屏息静气的方式,才能暂时将自己从这些情绪中剥离。
略做犹豫,我还是将它从乾坤袋中取出。
紫云英说我想知道的都在里面,到底是什么呢?再过几天或许我也会死,死前至少做个明白鬼吧。
注入灵力,须臾,镜面一荡,水波一样的纹路扩散开,画面逐渐呈现。
灵泽告诉小孩,他暂时不会再来这个山洞了。
“孟章祭即将举行,我要前往西海参加祭典,有段时间不能来。”他揉着小孩的脑袋,“你也莫来了。”
随着见面次数多了,小孩与他日益熟悉,胆怯消散无踪,满心满眼唯余喜爱。
但他仍然呆傻,很多时候只是自己傻乐,不能明白灵泽的意思。
灵泽让他不要再去禁地,他眨着眼一副绝对遵命的模样,结果第二天便又去了。
不仅第二天去了,第三天、第四天他都去了。蹲坐在石台下,等待期间无聊的在地上用石头画着花。他似乎自有一套时间标准,等到差不多了,就拍拍屁股回去睡觉,每天不多不少正好是一个时辰。
石台上的漆盒静静待在原地,直到某一天,深海发生了一场轻微的地动。
地动使洞里缠缚漆盒的铁链纷纷掉落,连原本严实的封印也缺开一个口子。
“爹……”
稚嫩的嗓音沿着漆黑的通道靠近,一直毫无动静的漆盒忽地发出一阵耀眼红光,自缝隙中透出,照亮了整座洞穴。
“爹,我害怕……”小孩哆哆嗦嗦出现在画面里。
漆盒一闪一闪,像是某种回应。
小孩声音一止,仿佛被它吸引住了般,愣愣往前走了过去。
他从石台上吃力地抱下了漆盒,还要细看,那盒子不知是太重了他没抱住还是什么,突然跌落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一大团红色如同火焰般扑向他,将他彻底淹没。
小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晕了过去。洞外很快传来人声,一名身穿黑衣,留着一字胡的瘦削男人带着另两名族人匆匆赶到,见到洞中景象大吃一惊。
他查看了小孩的情况,又看了空空如也的漆盒一眼,懊丧地撇过脸一叹:“真是冤孽。”
这男人便是我的父亲,夜鲛族族长墨凌。
他探出绛风识神在我体内,为了防止识神逃脱夜鲛族被灵泽降罪,最终选择了在我脸上刺上黥印困住识神,并且隐瞒实情。
摸了摸额上黥印的位置,仔细想想,我正是从那之后开始有了比较清晰的记忆,在此之前,我都是混沌无识的。
在我被刺上黥印没多久,灵泽终于再次回到夜鲛族。
他先是去了禁地,发现绛风识神已经不再,脸色沉郁的可怕。仿佛有层阴云笼罩在他身上,随时都会劈下雷电。
画面一转,那带着阴云的身影出现在一张矮床边,床上躺着无知无觉尚幼小的我,砸巴着嘴正睡得香甜。
灵泽伸出一掌,悬在我头顶上方,感应了片刻,五指一紧猛然收回了手,脸色越发难看。
“你不甘心,还想要回来吗?”他喃喃着,闭了闭眼,眉宇间现出一丝哀色。
但很快,悲伤转瞬即逝,再睁开眼时,那什么也映照不出的眼眸里只余冰冷的杀意。
轻抬两指,宛如蝴蝶的翅膀,优雅又散漫地在空中划了半圈,而与他赏心悦目的动作相反,周围的水汽逐渐凝出冰晶,形成一枚尖锐可怕,足有儿臂粗的冰锥。
冰锥危险地靠近熟睡的孩子,灵泽敛着眸,脸上含霜覆雪般没有任何表情。
只要他动动手指,一条生命便会消逝。冰锥越来越近,对准小孩的眉心。
空气都仿佛凝滞,一触即发。
但既然我好好活到了现在,灵泽当年必定因为什么没能顺利得手。
就在冰锥要猛力刺入孩子眉心时,他一个翻身,喉咙里发出含糊绵软的呓语。
“头疼……”他不安地蹭了蹭被子,不知再向梦里的谁撒娇告状,“好疼。”
灵泽的冰锥再也没能刺下去。
就那样僵持半晌,冰锥调转方向回到他身边,他五指一收,彻底华为晶莹粉末。
伸手探向无知无觉在鬼门关前走了圈的小孩,灵泽在即将摸上他脑袋的前一刻停住动作,过了会儿才再缓缓覆上。
“小家伙,你可真是会为难我……”
他轻轻叹了口气,却是与之前墨凌截然不同的意味。
这段影像结束,接着往下看,出现了紫云英的身影。
她得知夜鲛族没有看守好绛风的识神,大为恼怒。而在知道灵泽竟然放任了拥有绛风识神的我四处随意走动时,更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这是养虎为患。我本来就不同意你留着绛风的识神,他太危险了,你不能让他再有第二次机会。”
灵泽不为所动:“那将军便帮我看好他吧。”
紫云英抿紧唇,死死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表情。
“你下不了手?”
灵泽坐于廊下,对着院子里自己并看不到的美景,手上握着一杯茶,正冒着缕缕热气。
他没有回话,而是将茶杯搁回了桌面。茶杯与桌子相碰巧,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是他在赶人了。
紫云英与他僵持片刻,最终还是败退。
那之后,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同灵泽汇报我的近况,往往只是简短的一句话,灵泽听过也不会再追问,如此持续了上百个年头,直至……
“阿罗藏已经开始接近夜鲛族,他必定得到了什么消息。”紫云英快步走来,“那个孩子你若不想杀他,便不能再留在深海了。”
灵泽精心修剪着一盆海里少见的绿色盆栽,闻言慢条斯理道:“让他到我身边来,我会看好他。他一直是个乖孩子,应该不会让我太操心。”
紫云英没有领命便走,而是继续道:“若他见了阿罗藏,你该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她不像在陈述什么事实,反而更趋向一种逼迫,逼迫北海年轻的王做出一个让彼此满意的承诺。
灵泽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到时我不会再心软。”说完他手下轻轻一用力,剪下一段枝条,便像轻而易举地剪除某人的脑袋。
第40章
铜镜重现的场景越多,我果然明白的也越多。
灵泽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拿我当玩物,只是他有他的不得已。我但凡碰触到一点绛风过去的影子,表现出一丝嫌疑,他就会在杀我和留我间左右摇摆,显得那样阴晴不定。
阿罗藏与玉硫公主合谋入宫盗取龙蛋那次,我想趁乱逃跑,结果紫云英及时赶到没跑成,我以为这事无人知晓,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落到了别人眼里。
“他想逃跑。”紫云英一身资金铠甲,沉着脸,对坐床上的俊美青年冷声道。
我记得那次灵泽伤的颇重,我被关了几天,求了紫云英她才带我去见他。结果被扯住了当炉鼎用得死去活来不说,怎么叫唤紫云英也不来救我。现在看来,她是故意的也说不定。
“我不会让他走的。”灵泽虽面色苍白,但精神尚好,瞧着是已经用过我这味“灵药”了。
他穿着件宽松的白色常服,头发拢在身前,整个人显得病气又好看。
“或许你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他活着。”紫云英说着目光如电,调转视线看向寝宫内那张凌乱不堪的大床。
床上自然是我。只见我披散着头发,睡得不太安稳,似是有所感应,微微蹙起眉,就要自昏睡中醒来。
灵泽手中捧着一只茶杯,紫云英说话时他只是垂眸看着杯中的茶汤,并不接话。
紫云英忍不住上前一步,继续谏言:“你该杀了他……”
灵泽抬起手突兀打断了她的话,下一刻,床上的我迷迷糊糊醒过来,嘴里发出有些痛苦的低吟。
说坏话的对象醒了,紫云英自然不可能再继续。她冲灵泽行了一礼,语气里隐隐透出遗憾。
“末将先行告退。”
不看我都不知道,她曾经对我杀意竟然那样大。我还一直傻傻觉得她挺喜欢我的。
灵泽点了点头:“去吧。”
场景一转,毫无预兆的,到了我十年间心结最重的地方。那一度成了我的心魔,叫我日夜难安。
阿罗藏盗走龙蛋后,我错失逃跑机会,又不甘一直被困在龙宫,听信墨雀蛊惑,服下了剧毒。
我那边身体逐渐崩溃,时日无多,灵泽在我面前一切如常,其实私下早与紫云英吵得不可开交。
“你斩断了玉硫的龙角,阿罗藏仍没有出现。墨忆中的是‘噬魂’,无药可解,你该做决定了。”镜中,女武神冷酷着眉眼,双手撑在书案上,我也由此第一次得知了当年所中毒药的名字。
灵泽不同以往,没再回避,而是直接与紫云英对上眼,冷声道:“不要逼我。”
“灵泽,你是北海的王,是万千海族的信仰,你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感情用事?你还记得你身为王的职责吗?”紫云英并不妥协,这次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势必要让灵泽表态,“他左右都是魂飞魄散,早几个时辰又有什么关系?与其做了绛风的食粮,不如让他死的有些价值。你绝不能让绛风复活,你知道的。”
灵泽灰暗的眼眸有一瞬的动摇,两人对峙良久,脸色都很不好看。
最终灵泽颓然向后靠去,闭了闭眼,不再与紫云英针锋相对。
“我知道。”他嗓音喑哑道。
记忆里,墨雀说过那段时间紫云英与灵泽总是争吵,闹得很不愉快。我以为是因为被阿罗藏盗走的龙蛋迟迟没有消息的缘故,不想他们全是为我。
苦笑着,镜中的灵泽已出现在我面前。
他说:“我骗了你。我说过你不会有事,我说慌了。”
我躺在那里,吃力地宽慰他,说他已经尽力,自己不会怪他。
“你可以恨我。”他站在床边,默默注视我,指甲嵌进掌心,鲜红一片。
我晕乎乎摇了摇头,说自己不恨他。
他抬手碰了碰我额角的黥印,再次重复:“你可以恨我。”
那时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到如今才算真正明白他的挣扎。
他让我恨他,因为他的确觉得,我该恨他。
他耽搁的时间太久,门外响起紫云英的催促,好不容易说动灵泽,她也怕对方中途又变卦。
如记忆中一般,他用寒冰锁链将我牢牢捆缚,冷酷地在我身上刻下鲜血淋漓的引雷咒,任我如何挣扎也不动摇。可不同的是,这次我看到了更多。
我倒在血泊中,脸上涕泪横流,眼里的生机逐渐淡去,灵泽分明看不见什么,脸上却瞬间露出了一抹痛色。
他收回自己的灵力,像是害怕再待在我身边一样,往后退了两步,仓皇转身离去。
殿外,紫云英一把扶住脚步虚软的灵泽,担忧道:“可是又旧伤复发了?”
灵泽摇摇头,推开她沉默着自己往外走。
紫云英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第二日,紫云英表示自己可以将我带到海面,灵泽拒绝了,坚持要送我最后一程。
我吃了一粒聚灵丹,吊着口气没散,但也和个死人差不多了。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呼吸又轻又浅。
灵泽来到我身边,似乎不知道该拿浑身是血的我如何是好。
那时我应该正在心海中和绛风较劲,因此对他的到来可以说毫无所觉。
他在床边伫立片刻,附身在我额上小心落下一吻,轻柔地仿佛在亲吻一瓣云,一片霞,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他将我横抱起来,带到了海面。期间我醒过来,与他说了最后几句话。
天上下起雨,雷电在云层中翻滚酝酿,他将我缓缓放到一块礁石上。
“小家伙,我走了。”
他抚着我的脸颊,眼底有些微红,雨水顺着他的眼睫打在我脸上,混着他的泪。
再见这一幕我仍是心痛不已,颤抖地去碰触他镜中的容颜,可却只能碰到一片冰冷。
他并非是要杀死我好给绛风让位子。相反,他不过是为了履行身为北海王的职责,将一切危险因素掐灭在襁褓。
他不是不心疼,不是不悲伤,只是那些自身的情绪都要次于北海的万千海族,次于王的义务。
他本该在一开始就杀了我,可他心软了,让我得以多活了这百多年。
现在他死了,被我杀死了。再也不会轻柔地吻我,傻傻叫我“哥哥”,亦或是让我骑在他的龙身上,说带我去看好东西。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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