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似乎在死亡之前就被什么狭窄的容器封存,开始枯萎和腐败,也和死亡没什么两样了。
可还有盛星在外头。
江二云终于得空,回家看丈夫孩子去了;盛星在江莲香眼前头站着,忽然那么落寞无措,他几分钟之后重整起精神,走上前,问:“莲香你饿不饿?”
“中午吃多了,不想吃了。”江莲香说话的声儿轻飘飘,在重病之后的现在,忽然爽朗起来,新大夫的药,似乎真要将这个奇怪的绝症治好了。
她穿着明艳的水蓝色绸子的棉袄,胸口上有花儿,太瘦了,因此穿厚一些的反倒更饱满好看;一双新皮鞋在江莲香脚上,是中午,盛星刚给她带来的。
“你别找了,”江莲香忽然蹙起眉毛,她这样劝告他,“他能回来一定会回来,你上哪儿找去,万一碰上危险了,他得多难过。”
厢房的门紧闭着,江莲香坐在欧式的沙发里头,她脚下搁着只烧得暖烫通红的炭盆,明媚得像西南来的橘子;盛星眨动着眼睛,他明白江莲香在急切里劝慰着他,他也知道,事实上最绝望的是自己。
说:“不找能怎么办……一个人忽然不见了,那晚上的司机说的下车的地方,我跑过不知道几回,我天天儿睡不着,我都不想活着——”
“你不能乱想,他要是回来了得找你,就算你不等着他,你还有个孩子是不是,孩子都没成人。”江莲香的言语,那样迅疾又温柔,她似乎不是她了,从昏暗逼仄的地方到此,多生了几分烟火人情的味道。
但眉眼上娇媚的笑知道,她永远是她。
盛星没再胡言乱语什么,他悉心安顿江莲香歇着了,自己也到院儿另一边儿的屋里睡着,他今儿来了,带着给江菱月买的那件大衣,也带着明理了几分的李渐宽。
渐宽睡了,在长个儿,因此又比前些时候瘦了,被窝里暖和,盛星也安静地躺,他在听李渐宽睡梦里均匀的呼吸声。
这屋子是江菱月的。
于是床单被子枕头是江菱月的,家具用品也是江菱月的,盛星鼻子里全是被子上那股淡薄又带香的味儿,是飘的,可又要凝成了沉重的水,一下下涨满了盛星的整个眼眶。
盛星起来了,又下床去开了电灯,他看着了架子上一整排的书,看着书桌上头还有江菱月用着的本子,字典在桌角搁着,上头放着一本很新的书。
拿过来看了,封皮上印了简简单单几个字《黑格尔辩证法》。
盛星仅仅疑惑着书的内容,他猜想大约是江菱月没看完的;这书的每一页都是未经折磨的洁净,说了些盛星眼里晦涩难懂的东西,他又觉得江菱月的确没看过了。
里头掉出张纸来。
冬天夜晚的屋子里,萧寒是有的,盛星仅仅穿了薄的睡衣裤,他把纸打开了,冰凉凉的手指试图着,抚平纸上显眼的印子;盛星的脸,冻得发白,他在地上站着,哆哆嗦嗦地读纸上的字儿。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只那么几个,写得端正又挺拔,可又不安分般,让人觉得心慌;盛星早在念书识字儿了,他至少懂,这是首癫狂酸涩的情诗。
纸的角落里,纠缠着龙飞凤舞两个字,盛星认不清,他猜想这是诗人的名字,他一回头,忽然,像是看着了什么可怖的景象。
这屋子,用欧式家具,也挂中国书法,那墙上一幅字的落款,也龙飞凤舞着纠缠,盛星认得清了,他攥着那张纸,感受到自脚心窜起的冷意。
李渐宽仍旧安睡着,呼吸像是吹在轻软的棉花上头;盛星冷得腿抖,他到床边上了,然后坐下,眨眼,使劲咬着了嘴唇。
那俩字儿是带着肆意的沙场味道,又疯狂蛮横。
“柯钊……”盛星忽然像受惊,把手上的纸攥得更紧,他吸一股气后,快速地阖住了眼睛。
凌莉润在五湖园长住了。
她喜欢黑松,在房前头成堆地养着,夜里有人来了,穿大衣戴绅士礼帽的一个,叫陈万章,穿马褂长袍的一个,叫陈无疑。
“新人拜会停了些日子,今儿来请示太太了,咱们得听您的,说一说帮里收人的事儿,”陈万章有些年纪了,花白胡子短短两截儿翘在嘴边儿上,他问,“陈先生好些了吧?”
“在好,给治着呢,跟前儿有盘糯,能放一百个心了?”凌莉润自知这场合人人话里头藏着锥子,她却不示弱,细腿叠着坐下了,看着陈万章苍老的脸。
老头儿一笑,说:“我放一万个心,太太的人际和生意经,在帮里头传开了,现在陈先生身体抱恙,您代替他抉择,那是自然的。”
“这是新人的名单,查过的,能进来的,还得让您过目,陈太太。”
陈无疑脸庞年轻而胖,像是吹鼓的球,他眯起眼睛,刻意用劲儿地咬牙,把“陈太太”里头的“陈”读得那样重了。
“我放下心了,”凌莉润弯着嘴角笑,缓缓地点头,她回过身,嘱咐着,“收着这个名单吧,丛茗,我得见客了。”
一会儿,等全部人退下,凌莉润才放下那脸上快崩塌的笑意,她在等着有约来访的柯钊。
少帅的气派是不输的,他进来了。他看着凌莉润年轻羸弱的小脸儿,说:“陈太太,我恐怕要反悔,该还的的时候给您还了,还不了的也没辙……江念微和您手下做事儿的可没干好事儿——”
“您请坐。”
凌莉润还那样从容,她从茶几上端了还热着的咖啡,杯子放在嘴边儿上,细细尝着。
“我想的是,您明白我救他家里和救他,以及提拔和保命,还有工作,都是有所图的,我不是圣人。”
“你难以言说的私心?”
“所以我的承诺要作废了,陈太太。”
凌莉润放下了手上的绿瓷杯子,她站起身了,面对着仍旧没坐下的柯钊,她终于懂了什么是能使任何人幼稚计较的情。
她摇了摇头,说:“争抢不到是您没本事,大丈夫该做的,是将自己的情场失意迁怒于我么?”
凌莉润,细瘦、美丽、温顺;凌莉润是最凶残的小狼;她轻歪着头,试图以专注的神情看向柯钊,她抬起嘴角笑了,眼睛里的,却是果断好斗的、充满希望的愤怒。
第四十四章 热阳和早春
惠立春的身子探到窗外头去,她不顾夜里彻骨的寒风,像是飘在窗后头的、一朵鲜嫩的花;直愣愣看着柯钊下车了,看他绕过院儿里冬天里结了厚冰的池子,远处能瞧见星星点点别人家里的灯,惠立春想喊他。
忽然,身后床上睡熟的婴儿哭了,他尖叫,然后抽抽搭搭喘气,接着,开始了尽头很远的啼哭。
“你这才回来?”被儿子闹得急的惠立春,像是没多少恭敬了,她蹙起眉毛,站在楼梯上头,轻轻问一句。
柯钊在客厅里,抬起了头。
惠立春胆怵,她对柯钊的惧怕像是被烧滚了,正流动着灼人的雾;她穿着短跟皮鞋的脚向楼梯下头挪着,看柯钊神情低落的眼睛。
顶上华丽的电灯是亮的,光罩在俩人身上了,柯钊大约是顾不上困惑的,他在想与凌莉润的对峙,郁结于自己的失败里,他妥协了,继续守着给凌莉润的承诺。
是个自小被褒扬的谦逊的人,因此那些环境赋予他的所谓的男性骄傲,像是保护着他也束缚着他的盔甲。
“争抢不到是您没本事,大丈夫该做的,是将自己的情场失意迁怒于我么?”
凌莉润那话一出,他像是在大醉里被醒了酒,他试图果断地忘记自己迷失之后的稚嫩心性,他不觉得自己会为情爱不安。
可果真在不安着。
惠立春站在柯钊眼前,她睁着柔情的眸子,再问一句:“这么晚累不累?”
或许由于人是难懂的,柯钊,有时候对惠立春有着机械的亲密,他没回答什么,忽然就紧紧地,将女人揽在怀抱里;俩人的胸口贴近,能感受得到两颗疏远的心脏,在有节奏地撞着。
“有什么事?跟我说吧。”惠立春在问。
她被禁锢着,她对柯钊的崇敬与惧怕相掺,也不敢逾越太多,她的爱是藏在心里的浓烈,却是写在身上的淡薄。
“要是没有我了,你就好好儿挑个人结婚,你不必要听谁的,不必要怕谁。”
“没你了也就没我了。”
他们像是被风聚拢的岩石和海浪,各怀着心事,又各自说着似假似真的话,在这个冬季的晚上,沉默着,身体拥抱,魂魄碰撞。
跑狗场的厢座里,供应着清淡或是涩口的茶,以及果子和糕点;盛星坐着,穿了浅颜色的西服,他不精神不颓废,抬脸的时候让人瞧见俊俏的鼻尖。
凌莉润立即也到了。
时间进腊月,原本渐长的夜要渐短了,盛星习惯着生死未卜的分离,他最要紧的是寻找江菱月去,在台上浑浑噩噩像尊漂亮的面人儿,他仍旧唱得好扮相好,可在梳头师傅前边儿坐的时候,再聊不了天儿了;他在读一本史书,有时候搞不懂了也不顾。
他像在陪书里报里的人过日子。
凌莉润穿了肩膀上缝着皮毛的裙子,一双黑颜色细跟的皮鞋,她坐下来,立即给盛星塞几盒从外国买来的香烟。
“我不吸的——”
“这个倒可以,烟土你就想都别想……你留着,碰到吸这个的朋友,做个人情也行呀。”凌莉润笑着,眨眼的时候,场子里正响起欢快的乐声。
一溜儿新安的彩灯在围着舞台闪烁,那些西装革履或是锦绣华服的人,在下头坐着,凌莉润问盛星:“开个酒吗?”
“红葡萄酒,赤霞珠是葡萄的君王,果子蓝黑色,是法国传统波尔多红葡萄酒的主要酿造品种,酿成最高贵的酒,香气悠长……”
“你几时这么懂酒了”凌莉润嘴上念叨,可立即回身去,找服务生开酒;她看着盛星,忽然又说,“其实,你能够死心了,盛星,他万一回不来——”
“回不来我继续找他。”
“柯钊那天去园子里了,他说不想给我的烟土让路了,因为他知道了你和江念微两个——我也不明白吧,他好像对你家江先生有那种心思,你在我底下做事,他不乐意了。你想得通吧。”
凌莉润说着,眼睛在往台上瞧,音乐在响了,一排小孩儿牵着狗在台上;她随意一瞥,转身喊了助手进来,说:“二号十张。”
“想得通,”盛星面儿上没什么表情,他在沙发里头端坐着,说“柯钊怎么样和我没什么关系。”
凌莉润看助手站得久了,她立即插个话题进来,催促着问盛星:“要选几号?”
“二号十张。”
酒来了,是在深色玻璃瓶里深红的液体,味道有些涩,又轻柔,像是闻见了吹在雨后凉风里的、草的味道。
凌莉润忽然有些急切了,她期盼着盛星从旧情里自拔,不再伤怀,嘴上却说:“要是你这儿没断了,我们的生意做不了了。”
忽然,盛星站起来了,他像要说句情绪慷慨的话,可半天没张口出声儿,场子里响起欢呼了,台上狗追着兔狗,疯了一样。
凌莉润头一次真的怕盛星。
他脸庞俊俏,又周身是台上角儿该有的气质,他穿霞帔好看,穿西服又是另种好看,可此刻,那些温和的蜜意不见了,眼睛里充斥着蓄积了很久的、冷漠的哀伤。
“你说爱他的时候,我没觉得不妥,但现在不一样,他没回来……要是永远不回来了,你是不是得耗着?人哪儿来那些所谓的痴情呢,何况现在隔着距离,生死未卜。”
凌莉润说着话,眼睛甚至红了,她为盛星痛心,像痛心自己曾经的境遇一样。
二号的狗,看着机敏,可最终没得头奖,场中央升起了旗子,在一些人重重叠叠的掌声里,顺着风飘。
盛星接了凌莉润递来的酒,他仰起头,将杯子里红色的汁液全部吞下了,然后,木讷地品喉咙里葡萄与酒精的香气。
“我不跟着你,我们没关系了,你的生意就能够做成了,你去跟他提吧,我不跟着你了,凌老板。”
“赌什么气……”
“我得找到他。”
台边儿上慢闪的光在人脸上,染着各样的颜色,并且忽明忽暗;盛星转过身从衣架上头取自己的大衣,他倒不十分想与凌莉润决绝,可他愤恨于她看轻江菱月和他,他眼中的凌莉润,像在日渐削去温柔睿智的光芒,成了个有些刻薄的人。
也或许,人人是刻薄的,只是刻薄在不同的时候,面对特定的人,身处在特定的境遇里,他也知道,花庚快不行,陈岳敏半死不活昏睡在园子里,现在的凌老板,要面对更广阔杂乱的恩怨。
“我回去,好好儿地唱戏了,凌老板要是有空,就来捧个场,我帮不了你,像个祸害……”
盛星走了,他手上拎着自己的大衣,就从那跑狗场看台的走廊里,一步步往外去了,他要回平静如初的生活里去,要跌撞着,苦难之后在梦中投入爱人的怀抱。
盛星希望江莲香能过完这个春节。
是个太阳天儿,要立春了,江莲香已经没力气坐着站着,她陷在厚厚一床冬被里头,紧紧阖着凹陷的眼睛,她听不见人说话了,可盛星还在喊她。
他坐在床边儿上,一句句不停地说:“莲香醒醒,想吃什么?莲香……”
盛星的手,长在骨头凸显的细手腕下头,他又瘦了些,苍白脸上一双逐渐通红的眼睛,他一年里经历了很多生离死别,他什么都不愿意回想了,只在一句句,锲而不舍地喊着“莲香”。
江二云捧着新熬的、很烫的鸡汤,她从厨屋里来了,疾步地走,太阳光洒在背上,像有大火在身后燃起来了,春季几天热烈的预演,选择在了除夕之前;视线里,实际上一片光秃秃干枯的树干树梢,花坛里是灰褐色凌乱的残枝败叶。
没有明媚春天里最适宜的色泽。
阳光似乎太滑,像抓不稳的、散落的生鸡蛋白,轻落在江莲香的床尾了。
盛星手探上去,抚摸明亮的那一片儿被子,他知道了,真的是暖的,与脚下头炭盆的灼烧不同,阳光的热,会在流动时候一起一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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