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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花(近代现代)——云雨无凭

时间:2019-10-22 16:31:34  作者:云雨无凭
  “我觉得他也好,他的苦今后也是我的苦。”盛星不知该有什么表情,他只用一种陈恳又深沉的目光,看着江莲香的眼睛,他逐渐知觉了姐弟俩人的相似,那是一种天赐的收敛的蛮横,又带着温软;他们生长在截然不同的境地里,因此又有了各自独特的磨砺感。
  俩人均开始沉默了,没人是笑的,江莲香有几分胆怯,她心口上,再勇气更多的祈盼和回忆,她像是要花日子,为自己的生命绣一个华丽的包袱了。
  盛星眼睛很酸,他最终还是细心抚慰江莲香,说:“你会好的,我有时间就来看你了,你想吃点儿什么?想不想吃冰淇淋?”
  “想吃,”江莲香枯瘦的手,扯住了盛星西服的袖子,她终于强装出一个温柔的笑,有了很久没显现的、长姐的样子,她喜欢盛星,她无能的生命终于能为江菱月彻底放心了,说,“你要陪着他。”
  这天,盛星遇上了化雪的、极冷的晴天,郑三喊了车来,接盛星回家里,路边儿上有掺着泥色的积雪,以及反射阳光的水洼,路上顺道去了百货公司,盛星给江菱月挑了件儿新式的骆驼色大衣,再加送秦妈的面霜,以及一堆给江二云和江莲香的东西。
  让百货公司的人送上门去。
  “郑三,其实我和江菱月——”
  “我都知道。”
  “……你知道哪一件?”
  “那没什么。”
  他们在铺满阳光的、寒冷的路旁这样对话,盛星看得出郑三倒不是欣喜谄媚的,可他不想多问了,他忽然觉得,他和江菱月之间有着可提点的甜蜜,但他不需要卑微收集太多无关重要的原谅。
  原本就不该有怪罪的。
  郑三面儿上还只是闷声做事,盛星觉得怪,由于至今他仍旧习惯着轮子那样性子的仆人,可说好了很快回来的轮子,至今也没回来。
  他知道总有些人要离开的,他们逝世、失踪或是诀别,像折枝那样,像李烟光那样,像轮子那样。
  李渐宽带着顶虎头棉帽,他是个乖巧的小子了,逐渐在盛星和江菱月的爱护教养里平和下去,熟悉了在这家里的生活。
  他在门前,手上握着陀螺的鞭子,说:“叔叔!我吃了糖饼。”
  “冷不冷啊?快进屋,”盛星将东西交给郑三拎了,他一手牵着李渐宽,从半化的雪中穿过去,他还问,“昨儿夜里闹没闹奶奶?”
  李渐宽立即摇着脑袋说:“没,我睡着了。”
  在盛星屋里头,李渐宽找着了自己的木陀螺,他仰起小脸儿,看着盛星手上那件崭新漂亮的大衣,跳着喊:“新衣裳。”
  “给你江叔叔买的,好不好看?等他下回来的时候,就能穿了。”
  “那咱们,咱们什么时候去看戏?”
  “你个小孩儿还爱看戏啊……咱们过两天去行不行,叫江叔叔也去,我上台的时候让他抱着你行不行?”
  秦妈在门口,她忽然有些避讳地问着:“能不能进来?”
  “能,您来拿这个过去,给您买了高级面霜,涂脸的。”
  是个红漆的铁盒子,外头还有衬着绸子的纸盒包裹,打开来,能闻见某种花朵的、清淡的香气。
  “不要,你上回买的,还有,我一张老脸了,不要。”秦妈像是捧什么宝物,将那盒子放回了桌上,她打量着盛星手上的衣裳,然后,就要走了。
  说:“锅里在炒酱油兔子肉。”
  “晌午的时候吃这个?”盛星喜欢吃兔子肉,他问。
  “我以为你要跟江先生一块儿回来,还做了他爱吃的切面,那面留点儿晚上煮吧,你还吃什么?”
  秦妈说着话,已经到门外边儿了,她话语没落,盛星忽然捧着面霜的盒子出来了,将它往秦妈手上塞,说:“做什么都吃,这个拿回去放好,买都买了,别跟我这儿来这套……他上班很忙,不会轻易跟着我乱跑了。”
  过了几日,这场积雪才彻底化完了,冬季的天迎来一段很长的干燥时间,全部的阳光,像是一片真切炫目的金子,摸着冷。
  盛星得去替凌莉润招待柯钊了,他选了昂贵的西服,又被老板嘱托了一番,意外知道陈岳敏还在医院里头躺着,仍旧没醒。
  “可能就这么睡过去了。”凌莉润在沙发里头吸着雪茄,她穿着白颜色一身女式西装,头发长了些,弄成了卷的,嘴巴上涂着一种极其夺目的红。
  “你得当心鸯帮里头……”
  “我说服柯钊,把烟土进来的路开了,聪明人在佩服,而那些太倔强的,也不敢来拗着我。人总要做出事儿,才能让人来顺从你,我从来不讲花言巧语。”
  盛星并未接受凌莉润递的烟,凌莉润却还赞赏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说:“回来了好好儿谢谢你……要是真看着了江念微,你可别心乱。”
  “放心吧,”盛星明白这是她的玩笑,可还解释着,“他要在柯钊家里忙,不会出来的,我看不着他。”
  外头,太阳斜挂在西边儿,射出厚重发红的光,盛星上了汽车,他戴皮手套儿,可在刺骨的天气里仍旧觉得指头很冰;路边上一整片高大的松树,翠色的叶子簇拥成海洋。
  盛星居然在车窗外看着了下学回来的花庚。
  他终究是做了凌莉润的干儿,长得更出挑了,穿着灰色的大衣,肩上挎着个黑色皮包,乳色毛衫的领子蹭在他下巴上,读的是教会学校,因此手上有本硬皮封面的《圣经》。
  顺流生存的少年人,走路时总微微低着头,他没看着盛星,盛星在移动的汽车里看向他,盛星错觉得,自己看到了陈岳敏。
  花庚跃动在夕阳之下的眼神,似乎并未在苦难里变得彻底卑微,那里头深邃闪亮着的,是种天生的风流。
  桌上仅仅俩人。
  中央的铜锅,正滚起清澈的汤,里头加了枣儿、枸杞、金钩,桌上菜齐了,切薄片儿码好的羊肉也端上来……这是凌莉润父亲的馆子,清朝时候有了,至今做得好,因此有钱的、当官儿的都来。
  江菱月原本在外头候着的,馆子事实上是装饰华丽的院子,里头灯火通明,回廊旁还有养鱼的池;门前两缸翠绿的黑松,被路灯镀上了漆。
  “少帅,家里来了电话,说陈太太拿了东西给您,盛情难却,夫人已经收下了。”江菱月站在一旁,离盛星不近不远,他说着话,眼睛盯着柯钊没乱动。
  可盛星在痴迷地看他。
  在隐藏关系的此刻,两米像天河,遥望的感觉酸涩,盛星却在静候,他知道,江菱月也在静候。
  “我出去一趟,有事情和助手交代。”盛星忽然站起来了,他需要机会,因为好些天俩人没碰面了,盛星刚从戏园子回来,就得上这儿来办凌莉润的公事。
  他想江菱月了。
  柯钊没在意什么,至少面儿上是宽容的,他冲盛星点了点头,便继续听着江菱月说的;盛星往外走着,他像是做贼,在那样普通的一秒钟里,揪住江菱月的衣袖,又放开。
 
 
第四十一章 人同醉中归
  后头小院儿挂着几排灯笼,面儿上分别画几十种不同的花草,正透出种泛红又明亮的光。
  江菱月来了,他很高,穿过房子的间隙时候,似乎要把那边儿的来的光线挡完了,他回头看了眼身后,仿佛很紧张似的,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皮鞋。
  “冷……”盛星说了如此一个吞没掉尾音的字,他那样惧怕被发现,可又不惧怕了;他看见江菱月抬起脸来了,被冻得抿嘴,可还是冲他乐。
  江菱月嘱咐着盛星,凑近了,鼻尖几乎贴着他的鼻尖,说:“一会儿多吃点儿。”
  “你去隔壁吃啊,干嘛站外头,这么冷。”
  俩人呼吸碰在一起了,那样迫切地交换相融,再连带着冷风一起,都吸进鼻腔中;江菱月正抱住盛星,说:“好,好,我去吃。”
  有留声机在响,西洋乐的浑厚声音,是舞曲亦是情歌;似乎,那灯笼上的花叶也要飞了,亮光在冷天儿里,也是在黑夜中,它包裹着一个漫长的亲吻,像带花红的水色,从人头顶蔓延到脸庞。
  盛星忘却了是在哪里,他哪儿还记得凌莉润的话,在此处看到了江菱月,心里全都是江菱月了。
  宏大的喜欢,像是焰火,忽然就被点燃了。
  江菱月抱着清瘦也柔软的盛星,像是怀抱了被西服包裹着的什么神;盛星的确是众多人心里眼里的神,他在台前扮得可爱艳丽,引来着票友权贵,以及莺莺燕燕;他能温柔也能锐气,像正在屏气凝神,有些清傲地勾着江菱月心里一根紧绷的弦。
  本身冻僵的口腔甚至贴得烫热了,舌头和口腔更是,留声机里的歌儿停了,空气静得耳朵发麻,里头只剩下了两个人没了节奏的、带着喉音的呼吸。
  柯钊转身走了,他看着了激情的、燥热的、羞于入目的……他像是被欺骗般,视线凝止了,他一时间想到的太少,只觉得刚才那漫长的西洋歌儿,还和着风声,在耳朵里头环绕。
  他有些恨盛星。
  羊肉在滚烫的锅里熟了,柯钊并没吃多少,他将刚才看着的事儿藏在心里,正心不在焉应和盛星替代凌莉润答谢的言语,他倒没失态,一会儿,又让人喊了江菱月进来,一起吃。
  盛星知觉自己喝了过量的汾酒,清香型,入口绵,回味悠远……他倒不是惯于品酒的人,只是喝得脑子热了,于是变得细致计较起来;他看见柯钊在他眼前,江菱月跟在柯钊后头。
  “我回去了,有人送我,你们也回吧。”
  盛星用心控制着有些麻木的口舌,说完了这话,他看见江菱月上前来了,忽然紧张得腿脚发抖。
  江菱月很用劲地把住了他两边儿的手臂,接着,在灯光里头转过身去。
  “喝多了,我送送吧。”
  盛星能够知觉江菱月说话时候胸腔中微小的震动,醉了所以脸烫,可盛星身上冷,他瑟缩着了,几乎靠在江菱月怀中,像自愿归属的信徒,正在对着江菱月低头。
  柯钊吸了口气,接着,不动声色地缓缓呼出,他着带毛领子的斗篷,像冬夜中肃静的神,也像漫去霞光的夜幕,要将什么正闪耀着的东西,杀死了。
  江菱月不想拜读柯钊神情里真实的内容,他揽着盛星,自顾自走了,到外头便上了凌莉润那儿来的车,抱着盛星的脑袋,让他睡。
  盛星说:“我给你买了新衣裳,你要试试。”
  “好。”
  “你去捧我的场吧,我想。”
  “好。”
  汽车发出驶离时候的哄闹声,江菱月摸着在自己腿上的、盛星滑溜溜的、抹了油的头发,他向车窗外看,正望见不远处柯钊的脸庞,那上面雕刻般显现着焦躁与不解,还有种辛辣的、狠毒的仇恨。
  凌莉润在饭桌上赞赏了花庚的英文。
  少年像稚嫩挺拔的树,正擦着湿头发从浴室出来,他在床尾坐下了,保持着惯有的沉默;他看着坐在沙发里的凌莉润。
  忽然就显露出一种夸张的逃避,他两只手抓着手巾,在头顶上,猫一样慢悠悠地揉。
  “花庚,我要和你聊一聊学校,你还习惯么?要不要换?我知道,那些孩子都是打小儿念的,所以你肯定更吃力些,但——”
  “没有。”花庚忽然,用了近乎蛮横的语气打断凌莉润的话,他睁开了一侧进水后发涩的眼睛。
  凌莉润穿着粉红色长袖的裙子,她在沙发上靠稳了,尽力俏皮一些,再问:“有没有要添的?”
  有佣人进来,端了鲜柑子和热的奶到桌前,走的时候看凌莉润说话儿,因此,带上了卧室的门。
  花庚的呼吸,仿佛滞塞在一处,他英俊的脸颊涨红,将半湿的手巾挂在肩膀上头,开了口:“我可能做了错事。”
  凌莉润竟然是毫不讶异的,她歇了好些时候,慢悠悠问了句:“什么错事?”
  花庚从未高贵过,他对凌莉润的景仰里有着太多屈从,他来此不过是个想过富裕日子的贫穷打算,凌莉润的眼神清亮,可太远了,他胆怯,说:“我在学校里头认识了季兰舟。”
  “轮船招商公司家的孙女。”
  “我们,亲吻了。”
  桌上头,一摞外文书,以及数学、科学、历史以及哲学的教材,牛奶还没动,玻璃杯在一盘剥开的、鲜亮的橘黄色柑子旁。
  花庚睡衣的肩上,已经晕染开圆形的水痕,他说完难启齿的那句,立即像只顽皮的小鹿,向后退,再向后退。
  凌莉润在思考,然后,她点了点头,回答:“这很正常,你们这个年纪,最敢爱敢恨,最果断,我不会阻止你。”
  “可我不是这家里的人,我没资格。”花庚的身体,忽然瑟缩着,他站在柜子和墙的夹角里头,脸色开始苍白了,言语中每个音节都是颤抖的。
  凌莉润细手捋着额前轻卷的头发,说:“你有资格的,他们不敢说什么。”
  花庚脸全白了,连着耳朵与嘴唇也是,他的额前,汗水被头发上的水淹没,因此丝毫不会显眼;凌莉润慌忙站了起来,她往前走,眼球甚至在酸痛着,而花庚鼻子里的血,已经流在灰蓝布料的睡衣前头,染上长长一道鲜红的痕迹。
  血从这尊细瘦高挑的年轻躯体中,迸发得像一场潮涌,凌莉润像掉进了曾经的无数个梦里,血一样在原野上盛开的晚霞,捡了野花坐在河边儿的两个人,一个昂贵的丝绸裙子,一个揣着镶嵌宝石的金表。
  一切都是放肆的红色。
  渴望来得不晚,十五岁少女尚且年轻,她从城里来了乡下,要过一阵清闲日子,要躲过缠着她的数学和西洋文,以及钢琴音乐。
  她带着她慈悲天赐的爱情,像带了件生命里最漂亮的衣服。
  清早的盛星,难挨自喉咙到胸腔中沉闷的疼痛,他睁眼的一刻,看着了天未亮时候灰色的光。
  酒应该差不多醒了,可眼睛疼、嗓子疼、头疼,盛星扶着墙壁桌子到那边而去,开了电灯,回头的时候,才看着了桌旁扶着头刚醒的郑三。
  “哟,盛先生,醒了?”
  “江先生送我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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