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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花(近代现代)——云雨无凭

时间:2019-10-22 16:31:34  作者:云雨无凭
  “江菱月……”盛星很少这样喊,雪还落在鼻尖上头,持续化成了稀稀疏疏的水,他抱着了江菱月的胳膊,问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
  “我没因为那件事儿恨你——”
  “我挺恨我的,要是我不搜你,你一定会好好儿待着,你现在也用不着这么辛苦的,你唱得比我好,扮相比我好,比我勤快,没我多嘴。”
  “我那时候嗓子都快坏了。”
  江菱月死死攥着了盛星在他胳膊上的手,他转过头看他,才知晓一片哀伤却艳丽是什么景致,他不懂盛星为什么要懊悔起来,但大约彼此连心,于是困境的悲苦感觉,走到盛星心里去了。
  厚雪埋过脚尖,像沙般松软,早晨的天光泛着耀眼的亮灰色,凌莉润开了医院的窗户,她胳膊肘支在窗台上,迎风吸一根烟。
  “太太,您能去歇着了。”陈盘糯胳膊上还有昨夜新添的伤痕,忽然,眼神淡漠地在凌莉润身后。
  凌莉润睁开了微肿的眼睛,她的红嘴巴,像一小片叶子,香烟在指头缝里燃烧,仅一个亮黄色的火星。
  “你走吧。”她说。
  凌莉润哭了,眼泪像一条缓慢蜿蜒的溪流,在脸庞上静默着淌开了,黑色眼睛里黑色玻璃,带着银器上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不是在不觉然里这样。
  陈盘糯劝她:“什么都会好,您要注意身子,没什么过不去的,陈先生他会好的。他知道帮里的人在等他,更知道您也在等,太太,歇会儿吧。”
  凌莉润往前走,她背那样直,用两束平淡的目光看着病床中央的男人。
  他那样英俊又挺拔,且掌管了众多人的命运,揽集着各方面的钱财,他叱咤风云过,也算是一方豪杰……陈岳敏不能动了,像没上漆的木头人,只携着双轻阖着的、精明的眼睛。
  “你怎么不救他?”凌莉润用染了红指甲的手,乱揩着脸上的泪,她轻动着红色的嘴,问道。
  陈盘糯的面颊那样苍白,他拾着一丝难熬的强硬,对谁都是提防;事儿真的闹大了,鸯帮,连带着那些戏院、商行、酒楼、赌庄、烟土生意……都像惶惶然进了水里的琼楼,似乎没依没靠了。
  “我进去的时候,里头灯也没开,”陈盘糯像是不会讲话了,他埋着头,继续说,“他其实身上已经有刀伤,我就看见那个人扶着他在窗户旁边,一把推他下去。”
  陈盘糯的悲伤,刻着一张具体颜色的画儿,致使讲话到此刻的他已经难以面对他人了,陈盘糯需要一处能埋葬他的居所,一片安静的空气。
  因此,他沉默着走出去了。
  凌莉润的烟还剩一些,在她嘴角放肆燃着,冒出厚厚的、云一般的烟雾;她在笑,红色的嘴角弯得刚好,她直觉着自己应该欣喜,可直觉的也是种难言的悲伤,她的泪像是从心底里涌上来了,在一个明媚的笑里,更悲凉妖冶……
 
 
第三十九章 来将赤霞嗅
  凌莉润心里头不太安宁。
  她像是等不及了,在大雪未消的、阴冷的午后,电话催着盛星过来;房间里头点着什么醉人的熏香,凌莉润穿着宽松的长袖旗袍,床沿上堆着件带狐狸皮的素色大衣。
  “凌老板,”盛星没工夫思考自己脱口而出的、新的称呼,他神情有些焦虑,进门也没坐,说,“我都听说了……陈先生的事情。”
  凌莉润坐着卧室一旁欧式的单人沙发,她疲倦了,因此顾不得什么仪态,将旗袍下一双细而且修长的腿缩着,她晃着头,然后,睁开了哭红的眼睛,说:“我不在乎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罪孽。”
  “他会好起来。”盛星像是被牵引的机械,他径直到凌莉润对面的沙发前,将大衣递到佣人手中去,他像是从齿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凌莉润深吸一口气,她面容舒展了一些,用那张点缀着红唇的、白皙的脸庞微笑,说:“咱们现在去柯钊家,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盛星快成为凌莉润的助手,由于他和五湖园没有关联,并且有着光鲜的身份与广博的人脉,他聪慧、细致、单纯。
  是江菱月亲自来迎客的。
  盛星穿着西装与大衣,他看着金贵,又总是眼神清亮地笑,江菱月半天时间没见他,却像是隔了很久没见,俩人在客厅里头,旁边是来来往往的仆人,他们在打扫或者准备晚餐,江菱月在给陈江福铺子打电话,要订下惠立春生日派对的点心。
  盛星是个正儿八经的客人,他在等待去柯钊书房里谈话的凌莉润,因为身份,所以得肃穆矜持地坐,接受仆人们隆重的对待;仆人们们见过盛星,但也不一定记得清,他们只知道,凌莉润是很有分量的客人。
  “盛先生,喝点儿酒么?”江菱月放下电话,转过脸问他。
  盛星只穿着西装了,他不明白江菱月的意味在何处,但终究有了两人的话题,于是点了点头,只说一个字:“好。”
  管家亲自斟酒,这是更隆重的对待,江菱月选了绛色的红葡萄酒,他拿着杯子往前走,再往前……
  盛星慢慢站了起来,没笑,可眼睛更透亮了,似乎还有几分顽皮娇气,他看着江菱月,再看他手上高脚的酒杯。
  江菱月走近了,近到不能再近,他很高,在严谨的黑西装里,情绪却丝毫不安稳,肩膀的宽度是正好的,眼睛里盛着一种坚韧的、仅仅盛星能领会的缠绵。
  “赤霞珠是葡萄的君王,果子是近圆形的蓝黑色,是法国传统波尔多红葡萄酒的主要酿造品种,酿成最优雅高贵酒,入口有温柔清新的涩味,香气悠长……”
  盛星知道江菱月离他很近,近到无法真正看清楚在眼前的、他的鼻尖;人的体温像炉火,又包裹着每个人身体上独特的、私密的香味。
  脖子一阵发凉,盛星感受到了倾倒下来的酒的香气,真的微涩,却也像薄荷亦或是松木那样,有种带着冷意的、悠远的香;江菱月手上的杯子几乎空了,里头原本不多的红葡萄酒,像水墨画中放肆的朱砂,染满了盛星白色衬衣的领子。
  “抱歉,盛先生,”江菱月还在一本正经,他一只胳膊自然地揽住了盛星,对他说,“去楼上房里处理一下。”
  “好。”盛星仍旧只说一个字。
  凌莉润愉悦起来了,她在柯钊眼睛里,成了那么惊异的存在;不长的对话时间里,柯钊心中大概拿她和惠立春比较了无数次。
  “是不是没猜到过我就是温温?”
  “陈太太很不俗,心思缜密……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太太。”柯钊说着话,喝手中白瓷杯里的咖啡,他为见客,因此推了夜里一个聚会。
  只因为电话那头的人说:“温温傍晚要去您府上拜访。”
  凌莉润衣服换了,是一身长袖长裤的茶色西装,将她身体装饰得更修长骨感了,但不严肃,因为是有些宽松的外衣,裤腰上装饰着蓝布红花的丝巾。
  “不是太太了,我让您走出了陈岳敏的圈套,救了江念微的姑姐……我这里有一批货——”
  “好说。”
  凌莉润笑了,她周身很重的距离感,可仍旧有一种能够说服人的魅力,她展现的是真实和诚恳,和那些老派的财阀自然不同。
  除却通风报信的恩情,凌莉润仍旧很有礼数地孝敬了柯钊一笔黄金,她话语里什么也不提,只是说:“少帅是值得交的朋友。”
  柯钊的心思没谁看透,他总能适时地伪装,看着严肃又果断,但这回,算是感情用事了,凌莉润救了江菱月,凌莉润就是值得回馈的、可信的恩人。
  在这栋洋房的卧室里,盛星要把一生的刺激祭献了,他鼻息里仍旧是新鲜的酒味,脏衬衣被扯开了扣子,像一片带血的纱。
  “关灯……关灯好不好?”盛星疑问着,身体和江菱月紧贴,江菱月在抱他,在吻他,不顾虑外头的仆人,也不顾虑楼下的兵。
  肉体的味道带着涩口的甘甜,又那么温热,在夹杂了碰撞的动作里,全部事物的界限模糊起来。盛星觉得自己快被江菱月肢解,但他又因为那些焦躁的抚摸而乐在其中。
  江菱月喘着气,舌头疯了一样钻进盛星干净柔软的耳朵里,再往下,嘴巴贴紧了他修长的脖子,说:“关了灯会被发现,客人和管家去换衣服,为什么要关灯?会被发现的……”
  酒没喝,酒全在衬衣上、脖子上,可盛星像醉了,他的不管不顾,甚至比江菱月再鲜明几分,他那样顺从地轻喘出声,嘴在江菱月耳朵边儿上。
  “我们是今儿早上还见过吗?”盛星说着,他整个人像是漂浮在海上,“我还是太想你了……你的什么……都好。”
  “我也想你,荍荍,我也想……”
  江菱月手抚着盛星的脑袋,将他的额发往上撩,再去贪婪地亲吻盛星的嘴。
  他们像是在忙碌的间隙里找个角落,享用一场盛宴,空间是危险的,却能像茧般密封,江菱月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没想过要和谁同行,他做好了随时死去的准备,他有时候毫无目标,他眼中的美人们,是遥不可及的画片。
  后来知道,盛星才是真的美人;角儿被千万人捧着,像是沾了露珠的、易碎的宝贝,盛星在园子里浸润久了,那样会说会讲,笑时候轻凸的两边颊肉,像是抹了白色诱人的蜜。
  江二云买了猪肉和冻鱼,她进门之后像疯了,也不摘围巾手套儿,就拎着一堆东西站在屋子当中喃喃:“快死了,应该是快死了……”
  屋子里头是没人的,摆放着昂贵的西式家具;江二云转身出去,到边儿上厢房里头,她再说一遍:“应该快死了,陈岳敏应该快死了。”
  女人的声音带着冷气,可唤不起江莲香了,她快剩下一个骨架,正整日里吞咽一大堆药片,江二云昨儿还请了个作法驱邪的“大仙”来。
  “莲香,我去菜市,听说陈岳敏差点儿被杀了,现在在医院里头,快不行——”蓦地,江二云忽然把嘴巴闭紧了,她不能在江莲香跟前儿说“死”。
  可江莲香还在睡梦里,她一张尖脸儿,穿着丝绸的睡衣,在床上头,被柔软的被子裹着;脸色倒好些了,比在山里被关着的时候好。
  江二云开始忙前忙后了,她记着江菱月的嘱咐,因此天天儿给江莲香煮鸡鱼的汤,给她吃好的、补身的;大夫也许拿她的病没法子了,因此仅仅开了一堆药,让在家里吃着。
  江二云知道江菱月仍旧在找新的西医,这座院子华丽,可江菱月说开了春搬家。
  应该要买新的大房子了。
  大门口在夜里传来了响动,江二云披着件棉袄出去,她开门,看着黄色的路灯光里,站着江菱月和盛星。
  “请进。”江二云冲盛星说。
  盛星能懂江二云的眼光,那里头是种绝对的客气,加上种惯有的低微;可她是长辈,于是盛星说了句:“打扰了,姑姑。”
  江菱月的卧房里点着火盆,果子、点心是江二云先前预备的,不过江菱月嘱咐的是明儿晚上,因此,还没准备全了吃的喝的。
  “莲香怎么样?”江菱月问她。
  江二云像是站在雇主眼前般,端立着了,她什么都一丝不苟,听完了才利落地回答:“药都按时吃了,说是想睡觉,那会儿醒了,喝了两碗鱼汤,吃了几个桃片糕……看着吧,脸色的确好多了。”
  “我已经联系到了美国来的一个医生,等排好了时间,咱们就带他过去。”
  江菱月是个愿意吃苦的人,即便受了压力与胁迫,可他总不愿意多讲;他愿意在能力所及的地方为江莲香安顿好一切。
  江二云夸赞着他:“菱月你有出息了,你只要别不管莲香,你爹就放心。”
  “他才不管莲香的死活。”
  盛星看不得江菱月忧愁,于是想着安慰他的法子,他在桌子边儿上捧着江二云拿来的热水,觉得不烫了,终于喝两口。
  他说:“让姑姑早点儿歇吧,不早了。”
 
 
第四十章 廊苑热小宴
  盛星一大早去见了江莲香。
  她是与凌莉润全然不同的女人,深凹的眼睛里,饱含着一种彻底的淡漠,她对生活的一切仍旧有欲望,可无心境与时间去追求了。
  “你好,我是盛星。”
  “可以和弟弟一样喊我莲香。”
  或许是在凄惨的街巷深处久了,江莲香探头到平静生活的日子,显得那样光亮,她新见的每一个生人,都像是遥远处旺盛的阳光;盛星更是灿烂,他生得那样挺拔,又年轻,很听话地,随着江菱月改了口,喊一声:“莲香。”
  江菱月在屋外头,他忙着收拾和吃饭,即将去柯钊家中上班了。
  江莲香坐在沙发上头,她整个人薄薄一片,可眉眼里依然有种俏丽风情,那无关容貌是否惊为天人,而以生活的痕迹为主,一看,就能知道她在风月的地方很久了。
  “盛星,我活不长了。”她的眼睛忽然红起来,僵硬地瞪着,她用一种呼吸粘连的、很小的声音说话。
  “我们会带你去看新的医生,你会好的。”
  盛星忽然被她感染得沮丧,心像是被只狠毒的手揪住了,疼而且酸着;他看到两行眼泪在江莲香脸颊上,正迅速地滑下来。
  她摇着头,又说:“我没什么舍不得的事情,没什么没完的遗憾,我就是觉得弟弟很苦……他不会和任何人说他的苦,我要是不在,他就真的没了什么依靠。”
  透亮的晨光有冬日晴天的色泽,江莲香眼里的泪像玻璃窗上的冰花。
  “他其实跟我说了你们的事情,”她说,“我在那地方挺久了,什么深情绝情,我都没见过,就只有睡一觉,只有很低落的一种……一种摧残,我很为弟弟高兴,他明白对自己好,所以跟你好……他跟我说,你是个什么都好的人,我这么多年,头一回看着他那样笑。”
  盛星此刻知觉到了什么是两情相悦,他心里最伟大的褒奖正是“你什么都好”,当他将这一份爱收入囊中,便觉得生死都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像是在人世间完成了一个回环,寻见知己、得到正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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