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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花(近代现代)——云雨无凭

时间:2019-10-22 16:31:34  作者:云雨无凭
  暖瓶里的水结了冰,只细细流出一缕,是清澈的,在一个白瓷的茶杯里头;江二云搀着江莲香坐起来,她抚摸着江莲香干瘦的脸,问:“你这到底儿是什么病?”
  “浑身都是病。”江莲香哭是因为太疼,她喝水的样子甚至有些贪婪,干涩的嘴巴里终于有了一丝润泽,她阖住眼睛,笑了。
  眼泪被挤出两股,顺着脸颊向下滚,太冷了,保暖要靠身上这两床很重的旧被子;她们说着话,却像是在颓丧的场合里,伴着日光吸烟。
  “也不知道家里妞妞林儿好不好……你姑爹有没有找我,菱月肯定是被陈家威胁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冷天里过于透亮的天色,让窗外一块儿荒山的景致也不同,天晴了,人更想出去,更觉得压迫了。
  “姑妈,”江莲香在流着泪,也笑,她又露出绝望的神色,说,“我活不长了。”
  “我们能出去的,菱月会想办法救我们,到时候就能去看病——”
  “可我不能死在这里头,我愿意死在街边,死在河里,哪怕是春宵阁的床上也成,我不想死在这个陌生恐怖的地方,我会怕。”
  江莲香话的尾音,已经那样苦不堪言,她又睡下去了,厚被子压着一个薄薄的她。
  这儿像是洋房里头的杂物室,没粉白,只刮了层浅浅的洋石灰;窗户不大,安着一排很粗的铁棍。
  是江二云先听着枪响的,她眼睛忽然睁得很开,讶异又害怕,于是,谨慎着推了江莲香一把。
  江莲香睁眼了,她只觉得像是要过年,耳朵里炸开着噼噼啪啪的炮仗,她坐了起来,将很重的、泛着潮味儿的被子掀到另一边去,接着,开始急切地喘气。
  “有人开枪了!”江莲香深凹的眼,是讶异于恐慌并存的,她可能是想下床,于是就跪了起来,脚伸到床下头找鞋。
  江二云伸了头,往楼下头看去,院儿里的花园中仍旧堆满杂草,而围墙外头,已经站了一整排穿戴整齐的兵。
  房门忽然开了,有些急促,那一帮人看着并不和善,他们穿军服、配枪,就这样逆着走廊里的光线进来,一把,将床边的江莲香扛在了肩上。
  江菱月在忙着擦要入库的、旧的留声机,他穿着衬衫,外头黑色西装背心尺寸刚好,修饰得他腰背更挺拔,柯钊忽然进书房里来,他背对着江菱月站,从架子上找着什么书。
  “擦它干嘛?”柯钊能从玻璃种隐约看见江菱月的动作,他翻动着手上一本硬皮封的册子,问。
  江菱月转头,愣了那么一瞬间,接着,他把抹布扔进了一旁收纳的大盘子里,又去了块儿干的在手上,说:“夫人置办了新的给您,让把这个收好了放库房。”
  “你是管家,”柯钊像是提醒,他每句话,都似乎深思熟虑过了,视线还在书上头,嘴上慢悠悠地说,“不是杂工或者佣人,该管你应该管的。”
  窗外头是晴天了,即便是冬日,可太阳丝毫没吝啬,光是暖的颜色,像是给树镀上一层金箔;江菱月低着头,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传来一句低闷的:“很快,要好了。”
  “你不太一样了。”柯钊忽然评判起他。
  江菱月抬起了头。
  江菱月西装革履着,梳着很英俊正式的、西式的头发,倒果真和那时候不拘的感觉不同;更稳当了,眼睛里多了沉思,多了处世为人的柔和。
  “我给你弄了个院子,以后下了班儿或者休假,回去住也成,你那个房子太暗了,不能住。”
  江菱月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他顾不上将留声机装箱,只看着柯钊,然后面无表情地摇头,说:“不用了,我怎么着都成,如果实在不可以的话,我还是回盛星那里。”
  “不能总麻烦别人。”柯钊咬着牙,轻皱了一下眉毛。
  “你是真没看出——”江菱月的情绪忽然有些冲动,他甚至往前头挪一小步,可话没说完便止住了,只得丧气着,要下楼去了,端着盛抹布的、黑色的圆盘子。
  柯钊手上捧着书,他转过身去,只看见了门被从外头合上的最后一瞬,阳光透过玻璃进来,被窗框划成整齐的几块,他在思虑着江菱月说到一半的话,忽然,仿佛豁然开朗了,又再次搁浅进迷境里,他似乎有些难以表露的、欣喜的猜想。
  江菱月不得已来了,他被他人挟持着自由与生命,因此不敢说一些想说的话,他终于从混天度日的无名小卒,成了一些厉害角色的牵绊。
  这不是他的选择,可在他选择的那条路上,他忽然理解起盛星对尘世的避舍,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是对的。
  院子靠近着柯钊的居所,是在一条还算繁华的街附近,天色暗了,冬日里的夕阳也像结了冰,正泛着有些陈厚的、凝固的红色。
  汽车停了下来,江菱月进大门,经过了刻着孔雀的影壁。
  风是寒凉的,轻飘飘滑动在脸颊上,江菱月的脸忽然就僵住了,屋里并没开什么灯,院儿当间埋着的,大约是一片葡萄藤;而正屋的门槛上,坐着个瘦削的妇人,她抬起头来,眯起眼在打量江菱月,然后,她忽然站了起来,一边哭喊着,一边跑向这边。
  “姑姑。”江菱月肩上的皮包也掉了,他穿着厚的大衣,看着江二云忽然在他眼前的地上坐下。
  “你来了……菱月,菱月……”她哭了,即便平日里是豁达又淡然的人,可这一秒钟,江二云的一切理性不在了,她抱住了江菱月的腿,像是寻见了什么依靠。
  江菱月不懂柯钊怎么会知道自己真实的处境,他更讶异于一切都这样干脆妥当地摆在眼前,正屋的电灯亮了,有个高而且细瘦的人走出来,她短头发还有点湿,整整齐齐在耳边上梳着,轻启着嘴巴,喊了一声:“弟弟。”
  江菱月想说很多,可他说不出什么,泪就在眼角里含着,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他哽咽半晌,只说出:“是莲香啊……”
  红色的黄昏终于被墨一样的黑夜全部吞没了,天地仿佛混杂、融为一体,烫热的眼泪在冬夜里变得冰凉,可久别重逢的亲人们,心脏是热的,血也是。
  琼城的冬漫长,总像是时间里一截儿华美的路。
  雪在慢悠悠飘,盛星路过了店铺、舞厅和人群,他在喧闹的街道边儿上站着,穿着米白色的大衣,加一个手拎的、西式的皮包。
  他头发是柔顺干净的,上头落着几粒顽皮的雪花,因为要寻觅,所以环顾着向后退,忽然,就撞到人了。
  是江菱月。
  “得看路。”他佯装着不高兴了,扳着盛星的肩膀提醒他,身上深色的大衣,配了那条盛星落在柯钊家里忘拿的围巾。
  “怎么在这儿见?”盛星有些讨好地笑,眼睛弯着,像掺了醉人的甜酒,他又转一下圆眼睛,再问,“到底带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
  “疯了吧!”不知道怎的,盛星像是在对视时被江菱月的眼光灼烫到,他忽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可又慌张将后半句吞进喉咙里,模模糊糊说,“在下大雪……”
  眼前头的雪花被灯光笼罩,因此不那么白了,忽然,有轻飘飘的一颗停在了江菱月弯翘的睫毛上。
  盛星闹不清自己在看雪花还是在看他的眼睛,原本冷静的情绪,在一个忽如其来的相视里,像是添了火,温热起来了。
  里边儿上走着先生太太们,走着少爷小姐们;还有拉车的倒票的,卖水卖花儿的,以及做宵夜包馄饨的挑子……可盛星眼里,这一切的人,和着好几种颜色的灯光,还有雪,都不见了。
  成了一片斑斓的虚影。
  他知道江菱月在笑,于是被感染,火将情绪持续加温,在此刻,已经涨满气泡,蔓延烫意;盛星也笑了,他闭眼的瞬间那样乖巧憨软,丝毫无防备,他胳膊搭上了江菱月的肩膀,寻见了对方的唇舌。
  这是一场在雪里的,柔软缠绵的相爱。
  头顶广告灯箱闪着一圈儿的彩灯,照映人眼皮里滚烫的血,江菱月那样急切地吻着盛星,他像是知觉到了什么末日会来,又在无声地安抚盛星,说末日不会来。
  生命和彼此才最可贵,仅仅一个吻,被陌生的人窥见了,也成不了心结。
 
 
第三十八章 归去路巷远
  龙头上悬挂了很久的水珠,忽然像雨下落,掉进白陶瓷的浴缸里,发出“哒”清脆的一声。
  “妹妹她找了个英国男人。”凌莉润蜷缩起腿,有些懒地躺在大半缸水里,她任由身后的佣人用发粉搓她的头。
  “唔……挺好的,凌老板,英国人有钱呀。”
  “那也不见得是,就在想,以后跟着回英国了,她一家人得急坏。”
  佣人伸手了,她从一旁白漆的木架子上,拿来一整壶掺了玫瑰花粉的奶,像是给尊贵的宴会斟酒般,全倒进浴缸里去。
  粉红色液体在漂浮里,有些凝滞地四散开来,凌莉润捋着冲过水的头发,叫一声:“丛茗——”
  佣人抬起了脖子。
  可以知道了,她的脸上仍旧有左右的酒窝,眼睛是细长的;她笑起来那么机灵,应答着凌莉润,说:“哎,老板。”
  “愿没她几点回?”
  “这得看那边儿了,”丛茗在收着用过的手巾,她总意味难明地微笑,安抚着凌莉润,说,“您放心吧,不会有问题的。”
  凌莉润伸手,把一抔浴缸里的温水淋在了面颊上,她双颊被蒸得发红,黑色睫毛正闪动着;她有些紧张了,压抑着的声音仍旧有些发尖,说:“真正的祸患是陈盘糯,我真怕他拿命换命。”
  龙头大概是坏了,总在慢悠悠滴水,再来两滴,在浴缸里头溅起了泛白的水花,凌莉润洁白的手臂,像一条纯又美好的玉,打弯儿,忽然就搁在了眼睛上头。
  “还好,”她吁了一口气,嘴边儿上忽然挂起了笑,她抬了抬下巴,终于,提起口十分沉稳清脆的气,说道,“愿没要用刀。”
  丛茗的眼睛里,凌莉润是尊雕塑,她浑身那样雪白,有张红润的、薄薄的嘴,在粉红色的水里头,让人开始想象,要虚构出一种实则不存在的仙。
  凌莉润趴在浴缸边儿上了,她捋着流水的、乌黑的头发,眼睫毛像蝶翅,乱扰着快起飞了,带起了薄薄的眼皮,露出一副有神却闲散的瞳仁。
  外头正是下雪的天儿,可陈家的洋房里密封保暖,凌莉润用脚尖荡着香味飘散的水,她在深思着,更在等待。
  这里并非一家寻常的宾馆。
  水路边儿上星星点点的灯在眼里头,让雪夜多了几分浪漫春情,仿佛觉得更热闹了,丝毫无冬季的凄冷,陈盘糯要歇了,他在门前静默三秒钟,思考了内外保镖的位置,他在枕头边儿上放好了手枪。
  陈岳敏近几天总不舒畅,仅仅由于柯钊强抢江菱月家人的事儿;陈岳敏原本送的人情没落到好,且还将筹码全搭上了,他愤怒的时候也只能叹息,于是懊悔听了凌莉润的。
  “这个女人家,”陈岳敏刚才还靠在宾馆房里的沙发上,告诉陈盘糯,“什么事儿甭听太太的,终究成不了事儿。”
  陈盘糯要给他准备睡前的西药了,因此在桌前背过身去,他那么一瞬间,有些松不了口,更不想对陈岳敏夫妇二人所谓的感情谄媚,竟然说:“是。”
  “他柯钊又算什么东西……”
  “这个能安眠。”陈盘糯总这么谨慎,他忽然回神了,于是没再冲动地迎合,而是恰到好处地转了个话头。
  他把盛药的碟子递上,左手端着多半杯子清水;等陈岳敏吃完了,又再伺候他换睡觉的衣裳。
  窗外头远远看得着码头上彻夜攒动的人影,以及一排排汽车,还有驶来的、驶离的轮船。
  不过太远了,没几声穿云入耳的喧嚣,陈盘糯把窗帘遮好了,他在盥洗室的镜子前头,看着自己劳累后苍白的脸庞。
  陈盘糯将眼镜摘了。
  脚下头积起一层雪,巷子天色漆黑,而路灯下头的路白茫茫;盛星蹭了一下自己冷冰冰的鼻尖,他忽然问:“以后就这么着了啊?”
  “那不是,总不能一辈子做管家。”
  “我不是说……我说咱们俩,”盛星急了,他用劲儿去牵江菱月的手,又用绵软的指甲一下下挠他手心,又问,“那你要不要名分呢?”
  不知道这语言戳着了江菱月哪一簇敏感的神经,他忽然就捧着盛星的脸,一下下极其动情地亲他,后来又念叨着:“那咱们结婚好不好,好不好?”
  “是不是真话?”
  盛星那时而细咩咩的嗓子,这时候温柔又清亮,他感觉到雪掉在眉心,冷得脸要僵掉了,他似乎看不见江菱月,一切迷情的言语行动,让他今晚变成了傻子。
  走得着急了,俩人在冷天儿里喘着气儿,白颜色的雾升起在眼前头,像是湮灭掉街巷里深远细长的路。
  “我那时候是个胆子很大的人,”路上,江菱月没立即回答盛星的提问,他把话题岔开了,牵着盛星微暖的手,说,“那天化着雪呢,其实我有点儿醉酒,否则,我都不敢喊你的名字。”
  盛星嗅着空气中雪花的味道,跟着江菱月,俩人踩雪,脚步颠簸着。
  盛星问他:“那怎么能算胆子大?”
  “我看到你了,一眼就认出来,五六年了,生得更清高漂亮了,一下子……你一下子砸进我心里去。”
  盛星深深地吸着气,他对于此景是无知的,根本没法子应对,江菱月还在往前头走着,后头拖着个心乱如麻的他。
  那该是场多美的际遇,只是在曾经的冰天里,化成了太干涩的重逢,盛星穿着绣紫花儿的小衫裤子,鼻尖被冻得红了。
  他长腿长胳膊,可骨头宽窄合适,因此丝毫没非常消瘦喷张,薄眼皮上亦然是冷风吹来的颜色,找梅花借了红色,根部又是血脉的微微淡蓝。
  黑眼珠像能映人的镜子,他自在顽皮,从不远处来了,告诉他:“我得去方便……”
  江菱月记得的是盛星眼睛弯成的、黑色的拱形,以及白脸上很惬意客套的微笑,屋檐上冰溜子冒着锐利的尖儿,快锥破视野的大幕,刺进江菱月脑海里去,将这张摆放着盛星全身样子的画儿,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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