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抱他上楼吧,给他喂牛奶;一会儿空出时间,去街上走一走——”她一张脸早有些煞白了,这时候话还没说完,忽然就捂住肚子,脸皱成了一团;江菱月一转头,就看见这个细瘦的年轻女人,踩在一滩新鲜的血里。
第三十四章 晚云遇风波
路边有一排灰白杆子的三叶杨树,这时候早枯了,像是谁拽着褐色僵硬的绳子,织下了毫无规律的网,盛星原本不想穿戴太多的,可此时才察觉戴围巾是个无比正确的打算,天气太萧寒,即便走多路背上不凉了,可脸和耳朵,仍然像是遭了刀割。
太阳天儿不热,夕阳带着透明的暗红色,将人脸映得微醺,盛星望向那幢华丽宽阔的洋房,他看着了门前颤抖在风里的,一面斜插的军旗。
有兵在站岗,穿着崭新的、冬天的军绿衣裳,院儿前头的花园上,还有个收拾杂草的佣人。
盛星穿着西装,外头一件棕颜色的大衣,他抬起手,将戳着下巴的一圈儿围巾揽着,问那个站岗的兵:“打扰了,能不能叫江先生出来?”
“这儿的管家?”兵一眼能看出他要登门拜访还是胡作非为。
“对,他是新来的,你就说姓盛的找他有事儿。”
盛星甚至在温和地笑,即便他独自来陌生的宅子里有些发憷了;好的是兵并没有凶人,而是喊了院儿里的仆人来,嘱咐他喊江菱月上外边来。
盛星抬头,看着院前黑色高大的门,他再往里,一眼瞧见了三楼窗台上的玻璃杯子,他困惑地皱了皱眉,看着那扇窗里头被风卷起的藕色绸子窗帘。
“您进来吧。”一个年老的女佣出来了,挪动着胖身子,冲着盛星点头哈腰。
江菱月被打扮得不像原来的他,西装肃穆又隆重,因此整个人像个好看的花瓶。他站在门里,就这样直愣愣看着在门口的盛星。
“真没人在?”盛星进来了,轻着声音问。
江菱月关上了他身后的门,并且将他满手沉重的礼品接了,客厅里静悄悄,只有个表匠跪在地上,修一台看似昂贵的钟。
“夫人的孩子小产了,少帅陪着在医院里,都三四天了,今儿听说夜里也不回来住了,”江菱月一字一句地答,他在这个算不上熟悉的家里,已经成为了需要掌管很多的人,他藏起了众多锋芒,忽然让人觉得踏实。
盛星觉得这是坏事,又是好事;即便他那么不放心江菱月奔波效力的生活,总为他的性命担忧,可这样的江菱月,让他敢去占有和依靠了。
“眼睛好红。”盛星被引着上楼,他不断地盯了江菱月好几眼,终于说。
江菱月摇了摇头,他不信盛星的话,偏凑上去让盛星再看,问:“没有吧?”
二楼是管家佣人的房,江菱月屋里还有个小小的、能养花的露台,盛星在他柔软的床尾坐下了,要歇一歇。
江菱月倒仿佛真的悉知了待客之道,立马上前来,帮盛星解开还绕在脖子上的、格子花纹的围巾,他很平很窄又结实的腰,被黑色西服修饰着,在盛星眼前头晃。
“哎,你是不是累了?”盛星抬起了脸,他仍旧能看见江菱月眼睛里疲倦的血丝。
江菱月的睫毛,就那样朝下头扫着,他转身到衣服架旁边,把盛星的围巾挂好了,回答说:“没什么累的……就是有时候不如意。”
“啊?怎么……”盛星水润的眼睛轻眨,歪过了头。
盛星是新剪的头,他额前的黑发不薄不厚,将五官衬得更明朗,他问着,“你能跟我说说吗?”
江菱月松开了握着的围巾,他又踱回床边来,挨着盛星坐下了。
“不如意的就是……”江菱月转过了脸,他似乎盯着盛星的下巴在瞧,几秒钟,忽然将鼻尖凑近了,继续说,“不如意的是你没来,我天天见不着你。”
盛星的心,在这一瞬间像要撞出胸膛,他忽然地屏息了,接受江菱月膜拜般一个轻吻;脖子上一小片湿漉漉,在空气里泛凉。
“原来真的想我啊。”盛星说着,本以为自己正显露着辛酸又委屈的表情,但事实上还是不能自控地笑了。
江菱月着急地凑来了,他拽着盛星西服的领带,预备把它解开,天色灰下去,瞬间没了太阳,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处,昏暗的世界像是带着酒味的熔炉,是满身心热烈滚烫的美。他闭眼,忽然吮住了盛星的下颌,然后,呼吸再往耳根上爬,说着:“荍荍。”
江菱月此时过得不算辉煌,他在不止一人的算计中周旋着,某些时候悲痛到抬不起头;他仅仅是为了生计,却在心态平淡时候被扯进一场又一场风波里,并且,手握着姐姐和姑姑贫贱的命。
他是别人的下属,是别人的棋子,是微茫又夺目的存在,但在盛星这里,他是最真实的参与者,他参与的并非事业或者大局,而是一个人最纯粹的生命。
他们不知怎的就滚在了大床中央,窗外风仍旧刮着,天由昏暗到漆黑,西服压在一起的感觉,并不舒服好受。
“念微……”盛星只在吮吻的空隙里迷迷糊糊吐出两个字,他那样热爱江菱月这个凭空得来的名字,他也热爱一年前冬天里的他。
最热爱此时此刻的他。
盛星住下了,他们头一次要这样隆重地谈心,江菱月裹着厚的毯子,盛星在被窝里坐,两人满身沐浴过后有温度的香气,然后,就趴在一起了,毯子压到被子上来,肩膀挨着,窸窸窣窣地说话。
盛星眨眨眼,试探着问:“鸯帮里是不是又出乱子了?”
“不清楚,我都在这儿了,上哪儿知道这些。”江菱月伸手拿了柜子上一本书,乱翻翻,低着脸回答。
“你说说,谁都有可能是假的顺从,那陈盘糯会不会也是?”
“有可能是啊……”江菱月话说一半,胸腔里忽然隐约地疼。
他记挂着姑姑和姐姐。
风里头树枝在摇摆作响,寂静时才显得突兀,睡的时候,他们无商议和争辩,就像百姓中新婚的小夫妻一样,盛星躺在江菱月怀中,被他有些用劲地抱着,从身后。
可盛星睡不着,他着实有些兴奋,又有些忧心,刚才,在这座陌生的洋房里头,他与江菱月赤0裸或是喘息,然后缠0绵、滚作一团;亲吻的时候,甚至要像糖水一样腻歪温热,舔得睫毛濡湿。
第二天,盛星在上午离开,当江菱月再笑着去迎接重要的客人,已经是午后了。惠立春的妈长得年轻又丰满,她一进门,指着江菱月的鼻子开骂,说:“老柯家棺材板儿让人给撬了,愿意给我闺女提鞋的都是公子哥儿,人家留洋的、上学的,柯钊你一个军阀嘚瑟什么,嫌杀人太少是不是……”
江菱月沉默着向后退,他明白这女人是为惠立春小产的事儿讨说法,也要申诉柯钊在这场婚姻里的漠然;他象征性地劝阻,说:“夫人先等等吧,少帅一会儿才回。”
“这屋子里没一个好的!”
“喝点儿茶吧,在备着饭了。”江菱月指了人来伺候着她,又忙着打电话到医院去,他倒不觉得慌张,倒有些轻松地,像是看戏。
又怜悯惠立春这个辛酸的富家小姐。
柯钊没一会儿就回了,他穿着军装和斗篷,带来半屋子寒凉的风,也不喊妈,而是有些虚假恭敬地叫声:“惠太太。”
“你也别变着法儿膈应人,我来带我姑娘回去了,柯钊,你爸爸不在了,咱两家这个亲家,也没必要做了吧?”
“惠太太请先坐,”柯钊将外头斗篷脱了,没来得及歇,就亲自卷了袖子,给惠太太添茶,他清了清喉咙,坐下,说,“这件事儿谁都不想的。”
“她七月的时候才生,现在就又流一个……我知道,你在外头婊0子姐儿都不少,那不想照顾,就别让她怀,能想通吧?”
茶有些烫,惠太太即便口干,也只能小口咂着,她从深蓝色缎面的手包里拿出了镜子,看自己的妆容和头发,等着柯钊回话呢。
看得出柯钊变脸了,江菱月也明白,沙发上的女人说了污蔑之词。
谁都静下来了。
柯钊的情绪只在眼睛里,他不加表露,忽然用手指撑住了下巴,吞着唾沫,许久之后,才慢悠悠辩驳:“您也别跟我造谣了,什么婊0子姐儿,说说,我也挺想认识认识。”
惠太太还没再张口,忽然,听见了外头玻璃的破碎声,有些响亮,也有些迅疾;柯钊站起来了,从衣服下头掏着手枪,而冲进来的、柯钊的几个兵,早将长枪举过肩膀了。
江菱月没动。
“还想着给我排兵布阵了……好,我家里车在,这就接立春回去。”惠太太的脸色忽然变成了青灰,她站起来了,风姿绰约里带着慌张,又憎恨柯钊,她咬着牙。
是场荒唐的闹剧,有兵来报告实情,说:“不是枪,就上边儿掉下来个杯子,说是您房里的。”
柯钊没再多问什么,他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熬得太久,于是困倦着,倒在沙发上睡了,江菱月嘱咐了仆人送惠太太上车,又让女佣给柯钊拿了厚的被子。
他在一瞬间,觉得自己也满心是恨,恨着陈岳敏、陈盘糯,恨着柯钊;而他那些曾经快要消弭的亲情,事实上正像一堆永不可灭的暖火,寂静烧着。
第三十五章 银花一时新
这一年,第一场雪算不上早。
盛星大早晨搅弄着盆里的热水,他贪恋那些蒸气的余温,因此把脸凑近了,然后,一抔手浇在脸上;炭盆里头燃着新生的火焰,是鲜明又通红的。
江菱月穿着深蓝颜色的绸子睡衣,在床上头趴着,而又长了高个儿的李渐宽,正骑在江菱月背上,恍恍惚惚地给他压腰。
“你看看,是不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江菱月下巴戳在松软的新棉花枕头里,用低沉的声音问盛星。
孩子在大喊:“驾……”
盛星的脸,是雪白中透着粉红的,那些骨骼的棱角,均是圆润而恰到好处,他的眼睛似乎被热水笼罩上一整层雾了,笑着回答:“我也觉得是。”
“比来的时候重了吧,压得我骨头都疼。”江菱月眯上了眼,他醒得早了,觉得困。
盛星正拿着帕子擦脸呢,他上前来,睡衣外头套着件夹袄,扣子正不拘小节地敞着;他说:“我不怕疼,来给我压一压。”
于是,江菱月就坐起来了,他手卡着李渐宽的咯吱窝,让他慢慢往盛星腰上坐,盛星将夹袄脱在了圆桌子上,也穿件睡衣,趴着。
“一点儿也不疼。”盛星说。
“还可以是吧……”江菱月手指头蹭着他湿漉漉的脸。
盛星舒服到打了个呵欠,他感叹:“有这个儿子,我快偷着乐吧。”
“乐死你了。”江菱月笑着附和。
秦妈,说是身体硬朗,可年纪大,近日似乎要扛不住一场风寒,她垂着头在灶前头,赤红色的火舌泛亮光,映在她干燥的脸上。
郑三来拿饭了,他穿着整洁半旧的棉袄和夹裤,一双黑色新棉布鞋,从风雪中咬着牙来,用红肿的双手把盘子举好了,又回过身来问:“您知不知道,人家两个……嗯?”
秦妈缓缓抬起了头,衰老的身体总抑制不住,微微抖着,她用手巾去楷淌水的眼角,又咳嗽两声,说:“甭问我,有什么不好说的?这么掖着,我哪儿知道你想问什么。”
郑三忽然咧开嘴,讨好地一笑,他把脸凑过来了,干脆地说一句:“像夫妻。”
秦妈或许在思考他的话,因此呆愣了好一会儿,她站起来了,手推着郑三的背,催促道:“去端你的饭,昂。看着挺老实,全是怪心思。”
“老太太,没看出来?不至于吧……”
秦妈忽然就回过身去,蜷缩般躬着背,在灶前轻薄的烟尘里咳了半天,当她再回头的时候,郑三已经拿着盘子去盛星房里了,厨屋门前的砖上再落一层雪,留下来几个浅浅的脚印。
她觉得自己糊涂了,否则怎么会被郑三那句“像夫妻”搅得心颤难挨,她揭开了滚着开水的大锅,往里头舔冷水。
桶里水还有冰碴,透明着,像是深邃到能淹死人,秦妈昏昏沉沉,她有些累了,因此预备去房里歇歇。
“老太太,”郑三又回来了,他似笑非笑,说,“像一家子似的,不信你就去瞧瞧去,现在的人,什么样儿都有,那些洋玩意儿,咱也明白不来。”
他面儿上安静,可心里的确不安静,一瞬间,居然有些狡猾多事了,秦妈从墙角里拽了把原本要拿来烧柴的废扫帚。
“人家是主家,你就一帮忙的,算是奴才吧,奴才就干奴才的事儿,不说不是奴才的话。”秦妈声嗓甚至快哑了,她拄着那把扫帚,像随时要倒下去;她松弛着的眼皮更松弛,脸皮上,自然有着越来越多深刻的纹路。
郑三皱了皱鼻子,有些横了,他搓着通红的手,喊:“他娘的谁是奴才!”
“你是,你是的!”
秦妈,在病中,人亦是愚昧且羸弱的,她在此时还未从“像夫妻”三个字里真正消化,却着实被郑三激怒了,她手里那把扫帚,忽然就举高了,冲着郑三毫无顾忌地砸下去,她半天,只颤颤巍巍嘶吼出一个字:“滚!”
盛星在凳子上,给李渐宽喂着加糖的粥;江菱月闻声,从洗脸盆里抬起了头,他困惑着,问盛星:“怎么了……秦妈?”
雪下得急匆匆,落在地上和树杈上,秦妈的白头发里,也镶嵌了很多,它们融化成水,然后,又来了新的一粒;她喊着,眼泪就冒出来,像个疯子一样,使木头做的扫帚把儿打郑三的脊背、郑三的肩膀。
郑三就这么,趁着雪站在院儿当间,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吼着:“求求您甭打了!”
盛星套着夹袄就跑来了,江菱月手上还拎着洗脸的手巾,天色是泛灰的,阴沉到让人回忆不来夏春秋里的晴朗在这里是何样。盛星和江菱月并排站着,看向坐在地上的秦妈。
她真的病了,可正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哭,她不管天寒地冻,就这样坐在了雪地里,而一旁,还扔着把破旧的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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