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七夕夜天香楼中的那位刘全刘大人。见谢逐流到来,刘全脸色铁青地望着他,不阴不阳地开口:“谢大人好大的威风啊。这才上任几天,别的没如何,排场倒是越来越大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上不如何,却又不少心内嘀咕的。
谢逐流微笑道:“大人言重了。我有什么排场?这侍卫是陛下让我带来保护政事堂的,大人可不要误会了。”他并不想再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大人对国库券有什么意见,为何不直接面见皇帝,要在政事堂吵吵嚷嚷,影响各位大人办事?”
刘全神色一滞,哼了一声:“那也要我能见到陛下才是!这几日陛下难得见一次人,我有什么办法!”
其实见还是能见到的,只不过刘全不敢去见罢了——出了天香楼那一档子事,他怎么敢去见皇帝?要让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别说乌纱帽,小命都得丢。
不过见不到皇帝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比如眼前这位,根基尚浅,仗着皇帝宠爱加上宴文傅告病,气焰嚣张,几乎是在宫里横着走了——那魏平安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白瞎了御前太监的名头,也被这位牵着鼻子走,简直是可恨。
但是好景终究是不会长的。他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就仗着嘴甜会说话,在陛下面前得宠几日罢了;等新鲜劲一过,皇帝看明白谁才是可用之臣,也就是这厮好日子到头的时候了!
他这样想着,冷冷道:“谢大人,敢问国库券一事,究竟怎么个办法?我去见了几个同僚,虽然按品级应当拿出一百斤粮食,但是家中贫苦,连地窖都打开给我看了,实在是所剩不多。我空着手回来,茶还没喝上一口,反倒被王大人急赤白脸地教训了一通。谢大人,不如你来评评理?”
那王成愤愤然道:“你去见的那几位,玉京里谁不知道?都是家中富甲一方的主,怎么会没有余粮?大人无非是勾结串通好了,来忽悠人呢!”
刘全一摊手:“没有便是没有,要不然王大人自己去看?”
王成冷笑:“都不知道被你们合谋藏到哪个角落了,看也白看!”
刘全望他一眼:“既然没有证据,那便是在血口喷人!”
刘全大怒:“你——”
谢逐流叹着气:“行了行了,多简单的事,也值当吵成这样。”
刘全瞥他一眼:“既然谢大人说简单,那不如国库券一事就全部交给谢大人去办,如何?我等成天忙于公务,实在没空去催债似的一家家讨要!”
他这话一出,场中倒是有不少人赞同。毕竟国库券一事,看起来亮丽光鲜,说是日后连本带利还;但谁知道这日后是什么时候呢?到时候皇帝一直不开口,做臣子的难道还能去讨要不成?毕竟明面上,大家都是为江山社稷出力,难道谁还真的图那点粮食不成?
再者说了,万一皇帝心狠些,直接找个理由贬官撤职,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总之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谁都不愿意干。即使去干了,也是好说歹说,人家岿然不动,有的还把妻子儿女拉出来哭穷,那能怎么办?大家都是读书人,难道要动手吗?龙朝官员为了一百斤粮食大打出手,说出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谢逐流见众人脸色,心下了然。他笑道:“那就交给我了,只不过要请各位大人配合一下。这事若是办好了,我定然向陛下为大家请赏!”
众人闻言,俱是半信半疑,眼巴巴望着他:“大人有何办法?”
那王成看了看自己直系上司的脸色,笑道:“大人尽管说,卑职自然与谢大人同进同退便是了!”
不少人也附和着,敷衍或是用心地拍着马屁。
谢逐流也不急,坐了下来,修长手指点了点桌子:“上茶,大家坐下说,别伤了和气。”
诸人互相看了看,这才坐了下来,隐隐把谢逐流拱卫在中间:“谢大人请讲吧!”
刚过午时,玉京城内的许多大门就被同时敲开了,门子见了敲门的人,从反应到说的话都是差不多的。
比如这个门子见了门外的王成,苦着脸便要关上门:“大人怎么又来了?都说了没有粮——”
“哎哎哎,”王成赶紧拦住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你家老爷在吗?快告诉他,礼部八位侍郎就他没交粮了!”
门子吃惊地瞪大眼:“怎么会!”
“——嘘!”王成赶紧让他小声,“我回去一看名单,自己也是吓了一跳,赶紧来告诉你家老爷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名单在这里,快让我去见你家老爷!”
门子一望,只见那纸上白纸黑字洋洋洒洒一大串,奈何自己不识字,认不出写了什么。但兹事体大,他也做不了主,半推半就间便让王成进去了。
不多时,王成又走了出来,急匆匆做贼似的走了。门子正不知出了何事,老爷身边的管家带着一帮人拖了一车粮食出来:“快快快,开门!”
那管家正是门子的表舅,因着这一层关系,门子大着胆子惊奇问道:“老爷不是说没有粮食了?”
管家咳了一声:“本来是没有。但是大家都勒紧裤腰带捐了,我们怎么也要略尽心意啊!”他说着叹口气,“怎么搞的?连陈侍郎那厮都捐了八十斤!他不是平素最小气的吗?”
门子傻傻地问:“他们有就捐呗,我们不是没有么?不捐也是没办法,难道还会因此获罪?那陛下也太不讲理了!”
管家一眼难尽地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说罢到底还是跟他解释了几句,“那陈侍郎是我们家老爷的死对头了,他要是知道我们不捐,肯定要大肆宣扬冷嘲热讽一阵;何况礼部尚书他老人家年近八十,马上要致仕,上面的风声是说要从侍郎里面挑一个顶了他的位子,这真是表现的好时机……”
他眉飞色舞地说着,见门子还是一脸茫然,不由得气结:“罢了!跟你说不通!你个榆木脑袋!开门开门!晚了就来不及了!”
门子这才嘿嘿笑着把门打开了,而管家则带着人赶紧往京郊大营跑去。
——类似的场景,几乎同一时刻,发生在无数官员门前。
初八的傍晚,谢逐流带着人施施然去往京郊大营点数,一众大臣们满心要看这位一路顺风顺水的谢大人摔个跟头,然而一进军营,望着堆成山的粮食,惊得下巴掉了一地。
连亦步亦趋跟着谢逐流的王成都惊呆了:“这这这……”他骤然反应过来,真心诚意道,“谢大人果然聪明绝顶,名士无双!”
谢逐流笑着摆摆手,神色间毫无意外之色,淡淡道:“京营校尉在哪里?”
一个人高马大的军人大步走了过来,视若无睹地穿过了一群穿红戴紫的文臣,在谢逐流面前站定,抱拳道:“末将在!”
谢逐流抬了抬下巴:“点了数没?”
校尉从怀中拿出一张名单,沉声道:“大人,一共三万两千斤粮食,请大人过目!”
三、三万两千斤!王成目瞪口呆地听着,心道这帮吝啬鬼,真的捐了粮食不说,看样子还远远不止一人一百斤啊!
身后有不知内情的大臣,笑着上前,矜持道:“这都是臣子们该做的,陛下要觉得不够,微臣家中勉强还能凑出一百斤,不知谢大人……”
听了这话,王成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几个知道内情的大臣也都是神情微妙,连带着望向谢逐流的眼神都变了。
而那大臣毫无所觉,依旧带着风度翩翩的笑意,一副为民出力的忠直模样。
而谢逐流则拍拍他的肩,笑的意味深长:“不必了,大人留着给自己一家老小熬粥喝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云、颜颜小诗鸢、清玖、青青青青青?的营养液~
么么
第50章
今日阳光不错, 谢逐流一身简装走在灾后的大街上, 四处看了看。
朱雀街边空出一大片区域, 搭起了一座座简陋的帐篷。街边官府烧着粥蒸着馒头,等着那些在官兵带领下收拾好废墟的民役们来领。街边虽然早不复往日盛景,但还是有零星几个小摊, 摊主坐在那百无聊赖,低头补着手上的衣裳。
总之一切都在步入正轨,谢逐流忍不住松了口气。
此次地动虽然来得猝不及防, 但好在应对及时,并没有造成太大损失。尤其是顾禾的国库券和谢逐流自己的民役条法,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
至于灾后财政赤字和国库空虚的问题,以及要还的一大笔利息, 这些都只能暂且不谈了。
这些事情还不能让顾禾知道, 谢逐流心想。他要是知道了,又该睡不着觉了。
交给他就好了,这些事情在他手上自然不是难事,顶多是罢几个贪官,杀几个人罢了。
至于顾禾……他不适合做这些,也不需要做这些。
他只需要照顾好自己, 有心情时来几个奇思妙想, 比如国库券——真难为他怎么想到的。
说起国库券和民役条法,这两样政策传入百姓的耳中后, 倒是引起了巨大的波澜。百姓们得知皇帝居然肯为了平民们压榨官员富商,一时对他印象大为改观, 甚而有称他为“青天大老爷”的——顾禾第一次听到这称呼时正在喝薏仁莲子粥,结果张口就喷了他一脸。
唉,真是不让人省心,谢逐流心下无可奈何地想着。顾禾自中暑好了之后胃口一直没恢复过来,又因为玉京遭灾,不好意思开口要求加餐点菜之类,天天就跟小鸡啄米似的吃一点就放筷子,眼见着人越来越没精神了。
谢逐流又是心疼,又是自豪——他的小陛下,虽然人傻了点,比不过朝中那些老谋深算的臣子们,更比不过先帝;但论起心怀天下顾念苍生,他却无愧于皇帝之位。
因为在他眼中,从没有贵胄黔首之分,他所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
所以他才永远如此意气用事……谢逐流想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不知所踪的杨怡和远在幽州的秦少英。
杨怡八成是死了罢;至于秦少英……希望他能不负所托才是。
“大人!买糖葫芦吗!”谢逐流的思绪被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打断了。
他低头看去,只见那小姑娘抬头看他:“大人,您已经在我的摊子前站了好一会儿了。”
“抱歉。”谢逐流冲她笑笑,“如今这时景,你怎么出来卖糖葫芦?有谁会有心思买呢?”
小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这样没错,但是这是我家前几天才做的糖葫芦,好容易没在地动中弄坏呢。我想着,若是能卖一点,也好为母亲买点药喝。”
“这样么,”谢逐流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串铜钱,“要两串糖葫芦。”
“好!”小姑娘利落地把糖葫芦包好递给谢逐流,谢逐流却并不着急走,望了她一阵,失笑摇头,“你可知道如今在仁和药铺可以免费领一份汤药?钱是官府来出。”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可、可以吗?以前都没听说过啊!”
谢逐流耐心道:“恩,是这次陛下想出来的主意。”
“陛下!”小女孩眼睛忽闪忽闪的,“是那个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还整治了那帮贪官的陛下吗!”
谢逐流笑得和蔼可亲:“是啊。”
小女孩高兴地跳了起来:“陛下真好!”说着便要收摊子去给母亲买药,见谢逐流还没走,又忍不住小声问道:“陛下是不是年方二十?”
谢逐流一愣:“怎么?”
小女孩脸上泛起红晕:“真想、真想嫁给陛下啊!”说完害羞地跑走了。
谢逐流:……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手上的糖葫芦,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糟心地站了起来。
然而今日是注定不能安稳回宫了。谢逐流刚站了起来,便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唤道:“谢兄!”
谢逐流瞥了一眼,看到一身白衣的阮山白含笑站在那。他正心情不爽,突然想起来顾禾对这位态度不一般,心情更不爽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带着天香楼的小厮们来帮忙了,”阮山白笑着答道,打量了谢逐流一眼,“一别多日,谢大人已然是手眼通天,炙手可热,怕是不记得我这无权无势的落魄朋友了吧?”
谢逐流似笑非笑:“你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
“……”阮山白苦笑一声,“谢逐流,谢三爷!我到底哪得罪您老人家了,您给我个痛快吧!”
谢逐流懒得跟这人多废话——相识这么多年,他算是知道阮山白有多事儿精,没事都要搞出事来的那种,他这种已经成家立业的男人不便跟他厮混在一起,于是只是一脸冷漠,转身就要走。
阮山白好歹拉住了他:“你怎么回事?你真当官当上瘾了?不是,谢逐流,你当初进京的时候说了什么,你自己还记得吗?”
谢逐流当然记得。就是那个他牵马入玉京的除夕之夜,在一个馄饨摊上,身边趴着不省人事的太子殿下,二人交谈了许久。
谢逐流当时只是有一杯没一杯地喝酒,顺便抱怨几句先帝真是会给他找麻烦。
而阮山白默默听着,突然问道:“听你意思,是不准备在玉京多待了?”
“给小皇帝把朝政整的七七八八,我就去过我的逍遥日子去。”谢逐流懒洋洋道,“玉京的生活真不适合我。我最烦这些虚伪客套的玩意。”
阮山白笑了:“我也不喜欢。”
谢逐流斜眼望着他:“那你干嘛一直呆在玉京?找罪受呢你?以你们家的基业,随便在哪都能吃香喝辣才对啊。”
“逃避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阮山白似是而非地随口说了一句,话锋一转,“既然你想要速战速决,我倒有一个办法。”
谢逐流唔了一声:“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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