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本就令他沉郁,因为应允承的事又多出来几分焦躁不安。穆云并不知道他为了何事心情不好,他也无法对她明说。他后来又多出来几分怕,他总觉得应允承也许是想挑选时机坦白的,甚至好几次是明显的欲言又止。他教出来的儿子他再了解不过了,应允承一定是有心思要跟他们坦白的,君子坦荡荡,他知道儿子听进去了。应修严想软弱的或许是他,他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画面转到开香槟,原本是应允承和家人站在香槟台前,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走到喧闹的人群里把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也带到了香槟台前,时机正正好,碎金纸片洒下来,应允承伸手轻轻为她拂去黏在脸颊上的残屑。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意,都乐见其成,李决认同,这宣告的确很正式。
正正播放到最热闹的时候,香槟喷了好远,全场都跟着那“砰”的一声雀跃起来。江斯映很大胆地踮脚吻了吻应允承的侧脸,人群于是更沸腾了。
应修严在这时候对李决说:“你看到了,他并不是非你不可。”
应修严的意思李决是明白的,甚至他不说,李决也一直明白。
应修严知道这话刻薄,他看过李决的档案,除了性取向,这是一个挑不出错的人,甚至如果李决恋爱的对象不是他的儿子,他都丝毫不会觉得性取向这件事是个错。但同路的人再好,他也不能放任应允承去走这条路。他应修严的儿子,理应一辈子不受半分委屈和非议。如果应允承从头到尾都是这样,那他也许认命了,但应允承明明不是,他亲眼见到过,这录像也是证明,他的儿子可以喜欢、也曾经真的喜欢过女生。
应允承并不是一定要吃这份苦。
明明已经立春了,白昼应该越来越长,但李决的视线移向窗外,天色已几近全暗,甚至没留一抹半抹晚霞。这个白天短得令人恍惚。
“我可以接受我的儿子是个同性恋,我可以不指责他,不对他有任何偏见,甚至我可以帮他说服其他亲人,他的学业工作,我敢保证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干扰。但我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不去议论他,旁人背地里的恶意我又怎么管得了呢?他小时候怕我,总觉得我对他严厉,他去英国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儿,家里老人为这事气了我很久,第二个月他发烧,学校的越洋电话打过来说住了一周院也不见好,烧退了又咳嗽得厉害。我那时候正在我父亲家里,也没避着老人,挂了电话就跟他妈妈商量尽快把他接回来算了,国内也有国际学校可以念。后来反而是我父亲骂我拎不清,说小孩子生病算什么大事。我对他严厉,是因为不舍得看他因为犯错而吃苦。”
应修严又讲了很长一番话,停顿了片刻说:“我来见你,和你说这些话,我知道并不妥当也不正确。这件事情应允承妈妈还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为人夫,为人父,我恳请你体谅。”
李决没有搭话,他想到了李进明,为人父,为人夫,李进明都是失败者,而他是这场失败的产物。
李决这下明白了应允承为什么敢无所保留地、赤诚热烈地去爱人。他从未这样羡慕应允承,并不是羡慕那玻璃花房里的优渥生活,也不是羡慕十八岁的盛大典礼,他羡慕的是——这二十余年,他的父亲何曾有过不忍他吃苦的时刻呢?那年苏正国找上门来,李进明的第一句话是转身对他讲的,李决永远都记得,他的父亲高声质问他:“操/你妈的你怎么长成了个变态?”
李决猜测自己脸色应该并不太好看,因为连应修严看他的目光都变得温和了。他这时候其实很想要笑,他好像突然松了一口气,原来童话故事也是可以成真的,年纪很小的时候挨了打的晚上他会自己想象一个爸爸,活在脑海里那个爸爸是完美的、温和的、无条件地爱着他,现在他知道了,他并不是在漫无边际做白日梦,是真的有小朋友拥有这样的爸爸。
李决站起来,他对应修严说:“您或许不相信,连我自己也好像是刚刚才意识到,我对应允承的爱并不比您少。”
李决仿佛第一次想明白这件事。他想自己也许是被应允承误导了。应允承好像总是怕他会退缩、会软弱,所以永远表现得那么坚定、果敢和势在必得。但应允承或许不明白,他和他拿的筹码本来就不一样,光是站着不动等他走来,李决已经倾尽全部勇气了。
很早很早之前,坐在应允承对面不动声色看他用勺子碾碎一碗龙眼冰的时候,李决心跳得那么快,他那时候就知道这段感情里自己注定是会比应允承更伤心的。
李决并没有给应修严回答的时间,转身拉开会议室的门离开了。他想应修严想要对他说的话应该也已经说完了。他们应该并没有相处太久,那支影片也不过一个小时,而现在天已经黑透了。
徐晋洋站在走廊的尽头抽烟,李决路过的时候只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停留。倒是徐晋洋很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停下脚步来站在台阶上侧身看着徐晋洋,徐晋洋吸了一口烟,声音小下去了,轻得像一声叹息,他说:“李决,去北京吧。”
第33章
应允承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李决就快开到沙漠边缘。
他车速极快,唯恐精神一放松就要忍不住复盘下午同应修严的那场对话。他开了车载音乐,播放列表里的歌是应允承添加的,等红灯的时候又觉得分心,把频道切到交通广播,主持人用一种很喜气洋溢的声音在讨论刚刚公开的航天项目广寒计划。
李决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余海洋,第一个跟他提这个项目的人就是余海洋,他消息一直灵通,用那种神秘兮兮又有点酸溜溜的语气跟他说“苟富贵勿相忘”。后来知道了消息的其他同事也都觉得他是一定会被调去北京的,几个小时前徐晋洋都还在劝他,去北京是当下最聪明的选择。
徐晋洋对他应该也是很失望的,但李决知道徐晋洋见不得他不好。这一阵儿他虽然一直冷着李决,真正见到应修严找上门来,他就忍不住要护短。
李决和应修严谈话的那段时间里徐晋洋抽了小半包烟,他已经很久没用不带刺的语气跟李决说话,而刚刚他跟李决说:“去北京对你们俩都没坏处,他家里的态度你也见到了,这么耗下去有什么意义?你又拿什么来耗?就算应允承愿意,你也不忍心。说的清醒一点,你赤手空拳拿什么去追求爱情?应允承能够放着书不读放着锦绣前程不要,但世界上应允承有几个?你遇上了一个,你凭什么让他委屈自己来迁就你?”
李决没说话,站着也没动,徐晋洋又说:“李决啊,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要选一样东西丢掉,爱情是最容易牺牲的了。”
李决觉得灰心。
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去北京,但没有人信他,连应允承都劝他去北京吧。
广寒的确很具有吸引力,不看虚浮的盛名,李决喜欢这种大型项目里可能遇到的一切挑战,就像高中物理考试,他习惯开考后先把试卷翻面从最后一题倒着往前做。他喜欢难题,因为难题能够让他不断试探自己的极限——他是跟自己较劲儿的那种人,是不是有别人在他前面他其实并不在意,所以他在一个集体里总是显得没有野心,他喜欢的是自己和自己对抗,写出正确答案的时候好像看到自己在某个并不存在的台阶上又向上了一步。
唯独这一次他却并不想再玩台阶游戏了,自从决定了要去美国,他一点也没有动摇过。
应允承和应允承所代表的柔和、快乐的一切,才是他最最不能割舍的。
而徐晋洋的一番话让他明白了,在旁人看来,他这样的人执着于爱情,其实是一件可笑的、不可信的事情,他不过是在放任自己做大梦。
应允承打来电话是因为晚餐没等到他,以为他在研究所有事情忙。他们都十分理解对方的工作,应允承也不是特别黏人的类型,工作时间都尽量避免让对方分心。今天是因为十点了他还没到家也没给应允承发信息,应允承才有点儿担心。
应允承都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口气讲完了打电话的原因:“你是不是还有事忙?我没什么事情,就是跟你说一下我可能得先睡了,明天得七点去实验室开视频会。”说完还很应景地打了个哈欠。
李决没说话,他开着车窗,夜里沙漠风声极大,通过电流信号传给应允承,应允承于是又嘱咐他:“你在基地吗?风大的话别脱外套,最近好多人感冒。”
李决不出声,应允承也很耐心地没挂断,小小声嘀咕:“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太累了?”
应允承的三个问题李决一个也没回答,他开口抛出去一个问句:“应允承,你还记得之前去沙漠的时候吗?”
“记得啊”,应允承说,“说起来后来开晚会那一次,我好像只在那个时候听过你哼歌。”
李决也记得。应允承坐在他对面,篝火映着脸庞,他不由自主就哼出来一两句歌,不带歌词那种,意识到哼出声,只好赶紧捏易拉罐制造噪音才能掩盖那一刻的情难自已。
他和应允承的位置明明隔了一段距离,他以为没人听见。
李决靠在车头抬头看沙漠夜空,星星依然璀璨密布,和每一个寻常夜晚一样都尽忠职守地发着光,和上一次来沙漠的时候比起来,唯一的变化是想要为爱人发现星星的那个人成为了他的星星。
办晚会的时候九天项目刚刚结束最后一次测试,参加项目的人都绷着一口气,在封闭基地的每一天气氛都很紧张,他们甚至有随队的心理医生。那个晚上是那一段时间难得精神放松的时刻,他那天很放松,啤酒进一步松弛了他的神经,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应允承胆大包天质问他是否是同性恋。
细数时间其实也没有过去多久,但李决总觉得时间轴混乱,好像那么热的夏天已经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李决在这四下无人的沙漠想起来很多人。他想到余子飞,上一次他们在这里一起架望远镜看星星的时候余子飞还是班里最调皮的男孩,在沙漠里走路总爱把沙子踢得满天飞,气得穿了漂亮裙子的女同学追着他打闹。
李决后来去过一次余子飞的学校,下课时间,余子飞和以前一样在和班里的男同学打闹,看起来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李决把他叫出来,给他新年的压岁钱,余子飞皱着眉拒绝他:“我不能要哦,不然回家妈妈要说我的。”
李决说:“你跟妈妈好好讲,这是李决叔叔给你的,不是让你乱花。你以前不是说想拥有自己的天文望远镜?这就算是你的启动资金。”
余子飞低着头想了很久,最后才说:“好吧,谢谢李决叔叔。可是妈妈说我们要搬到北京了,不知道北京能不能看到星星。”他说完上课铃响了,他并没有等李决回答,直接跑进了教室。
李决在走廊上碰到小秦老师,说起余子飞的事情,小秦老师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他以前是最不好管的,大大咧咧每天比谁都开心。你刚刚看他好像和以前一样,还是喜欢跟一帮男孩子疯,但科任老师都来跟我说,他上课老是走神。”
李决第二次再去的时候余子飞已经转学去了北京。李决想到佟毅来研究所开会那次,余海洋其实也参加了,他并不是没有可能入选广寒项目,李决知道他读书的时候四年都是探测制导专业的第一,他也许本来有别的机会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去美国。
李决不知道小朋友是不是真的能懂失去爸爸意味着什么,也许去了北京一切新鲜,上课也不会再走神,更有可能余海洋的妈妈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他爸爸死亡的实情。
李决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四点,他今天没带烟,这会儿像是瘾头犯了,又站到阳台上点了支烟,捏爆珠的时候才发现整盒烟的爆珠都已经被应允承一一捏过。吸气的时候呛了冷风,咳起嗽来又怕吵醒应允承,只能用力克制,却憋得差点眼泪都要流出来,一支烟抽得极狼狈。
他洗了个澡,依然毫无睡意,但还是进了卧室。应允承在安稳的睡梦当中,李决几乎有冲动要叫醒他,问问他该怎么办,他说什么,李决全都答应。
但李决没有,他知道无论是谁来做决定、做怎样的决定,不管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去北京还是去美国,做决定的这个人日后一定都会成为这段感情里的罪人。
躺到床上闭着眼,李决很漫无边际地想,如果之后还能有机会见到高中女同桌,他一定要跟她说,你当年真的不必为了不够好看的物理分数哭,世界上比物理还要难的事情太多了,难得连他都想要交白卷。真的,他不过只是想要和应允承至少再度过一个夏天吧,他们还没有在夏天接过吻。
李决醒过来的时候刚到八点,他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在短暂的睡眠里他做梦,梦到研究所的大楼在他眼前毫无征兆地坍塌下去,溅起一地玻璃碎片,而路上的行人仿佛丝毫没有察觉。醒来转头一看,应允承已经不在了。
手机震动,他回头才注意到床头柜上多出来的玻璃烧杯和橘子,杯子里的书还留有余温,橘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他伸手拿起来,上面写着“少抽烟多喝水。应允承”。字写得很好,看得出来小时候花功夫练过。
李决盯着那橘子看,晨光正正好,连空气里的浮尘都看的清楚,橘子的颜色显得十分明艳。
手机一直在震动,打电话的人很执着,好像一定要找到他。号码是陌生的,李决认出来应该是所里的座机线路,他把电话接起来,对方讲到第二句话的时候他一下就坐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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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打算24号那天完结,从故事开始刚好一年,喜欢凑整。但因为关站,就心安理得偷懒没写。后面应该还剩下两章,我尽可能在十月之前写完,如果没有做到那就十一月之前,还是因为喜欢凑整。
李决哼的可能是那句“花花世界,鸳鸯蝴蝶”(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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