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宁恒带着他跳房子的时候,他径直从尾跳到了头,宁恒呆愣的神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苍,你来了,今天心情不错?”
“嗯。”
……
“冉苍。”
“你猜,我是谁?”
原本低沉阴柔的声音变得清朗,依旧是温和的语调,却不带丝毫温情。
冉苍听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浑身一颤。
他看见面前的“安隽”身形慢慢拔高,他身上那一身过于肥大广袖长袍的书生装被撑起,变成了侠客行走江湖常穿的劲装,佝偻的腰身变得挺拔,脊背笔直。最后他将药水倒在帕子上一抹,脸上的易容被慢慢除净,露出了他朝思暮想的面容。
“……阿、阿恒?”
巨大的惊喜撞击着冉苍,他下意识地上前两步,在触及到宁恒的眼神时,却又僵住了身形,一股恐慌中的他的心脏,他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宁恒,大脑一片空白。
面前的宁恒,丰神俊朗,一身正气,身形劲瘦而饱含爆发力,分明是五十年前的、处于极盛之时的碧水剑客,而不是那个被他囚禁了五十年,身形单薄,柔若无骨的笼中金丝雀。
不、
不对……
不对!这不对不对不对!!!
冉苍僵在原地。
他不知道宁恒怎么取出体内的囚蛊,也不知道他怎么解除体内的毒,更不知道他的武功为何恢复,甚至更胜以往,就连身上的锐气都没有半分磨损,如同鲜衣怒马的白衣少年。
宁恒分明年长于他,两人站在一起之时,他看起来竟比宁恒更年长几分。
这样,他怎么追上他?
如同梦魇一般的恐慌,跨过五十年的时光,再次缠上了他。
宁恒的笑意是天生的,他一双笑眼温柔,似春水拂过江南河岸,于是看谁都含笑,于是令人如沐春风。可是现在他面上却没了表情,笑也好,怒也罢,看向冉灿就像在看没有感情的死物。
“答对了。”
宁恒抬了眸子,回答却与以往不同。
他看着冉苍,心里的恨意叫嚣着,要将面前这半生的绝望之源吞噬殆尽。
他在被禁锢的时候,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是随手抓住那几个小贼不对,还是把一个孩子从泥沼里拉出来不对。是结识好友不对,还是将想找一个继承人,将自己琢磨的武功传承下去不对。
最后他发现,没什么不对,他唯一错的,就是瞎了眼,看错了人。
是他教冉苍武功,所以冉苍才会有力将他废了。
是他将冉苍带出来,所以冉苍有机会出来从商,招揽人手。
是他代表武林盟支持冉苍,所以冉苍坐稳了穹皇的位置,能轻而易举地囚禁他,而无人能找到。
是他没有看出冉苍的狼子野心,所以任由冉苍的感情慢慢发酵,最后终于降临到了自己的头上,还波及到了师父,甚至于整个武林。
没什么好抱怨的,这一切都是他自食恶果。
他瞎了眼。
不过还好,还有补救的机会。
他带给武林的祸患,就由他亲手终结吧。
宁恒按住了腰间的长剑,将除夕缓缓地抽出。
剑光如水。
澄澈如碧。
冉苍失态地后退了一步,脱口而出——
“绿岸?!”
清亮的剑身裹挟着淡淡的一层绿意,如春风过岸,皆是春意。
白衣剑客,手持碧色长剑,一如当年。
五十年的时光好似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冉苍的恐慌达到了顶峰。
如果是这样。
那五十年的时间真的存在吗?
他以为刻骨铭心的时光,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吗?
***
二零八八用帕子沾过洛书额上的汗珠。
洛书双手带上了残影。
他面前摆着数百样碗碟瓷瓶,草药丹丸,带着奇特的韵律与节奏,间隔着常人无法察觉的时间,被一样一样地喂进曲青邪的嘴里。
随着面前的药物渐渐变少,洛书额上的汗珠几乎连成了串。
曲青邪身上扎满了银针,子车痕随着洛书的动作对一根根银针动作,或是旋转,或是扎深,或是拨动,有些被拔出,不时有新的银针被扎入,子车痕清冷的面上毫无表情,修长的手指不像是在和阎王抢人,倒像是在拨动琴弦,然而脸上的汗水已经沾湿了鬓角,方尚清的速度已经跟不上子车痕淌汗的速度,看得人胆战心惊。
左手将半颗药丸顺下曲青邪的喉咙,右手上只有拇指大小的药碗热气腾腾,被内力煎烤得只剩下半碗时被洛书一瞬倒进曲青邪的嘴里。
生命迹象已经接近于无的曲青邪,像是被呛到似的,猛地咳了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方尚清眼前一亮,想问洛书,又担心自己打扰了洛书的动作。
洛书手下动作不停,一心二用。
“小清清去翻一下二青的眼睛,看他的眼白。”
“什么颜色的?有血丝吗?”
“有血丝,黑紫色……师父!血丝在消退!”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那密密麻麻的诡异黑紫色血丝就消退下去,变成了正常的颜色。
洛书明显放松下来,捏开曲青邪的嘴巴,将一捧药粉灌进了他的嘴里。
恰在此时,子车痕也将最后一根银针从曲青邪的头顶取了出来。
连将银针处理干净的力气都没有,子车痕脱力地放松了脊背,脸上笼上一层潮红,汗水眨眼之间就将帕子浸透了,方尚清连忙将水囊递给子车痕,子车痕伸手去接,手指颤抖得险些握不住水囊。
洛书仰面倚靠在二零八八的怀里,面色苍白而两腮酡红,心有余悸。
他累坏了。
更吓坏了。
二零八八安抚地捏过他的肩背,将点心水囊递给他,有些担心洛书刚体型转换完不久,又受了这样的惊吓,经历了一次心力消耗巨大的抢救,出去之后会大病一场。
洛书胡乱吞了几口水,往嘴里塞了块点心,勉力爬起来,两颊鼓鼓囊囊地去看曲青邪。
“师父,怎么样?”
方尚清紧张得看向洛书,洛书安抚地比了个手势,让他不要担心,然后又开始调制药物。
方尚清与子车痕好容易放下来的心随着洛书的动作又提了起来。
“师父?”
洛书嘴里有东西,打了个手势,两人见状安静下来,焦急地看着洛书的动作。
洛书动作很快,调制的药物有些复杂,但是相比起刚刚的不知简单了多少,动作自带一股行云流水般的写意,看得人跟着平静下来。
洛书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手上的药物也已经调制完毕,他递给方尚清,在方尚清不明所以的神情中随手往他肩膀一拍,方尚清整个人都软倒了下去,洛书一把把人捞住放在地上。
“师父?”
洛书又是气又是无奈地把方尚清的头揉成了一个鸟窝,“时间到了吧?难受了吧?要是没有你师弟的万能解毒药你们是不是都要凉在这?这是解药,吃了吧。”
在子车痕疑惑的眼神中,洛书没好气地道:“你师兄厉害,放着石头和剑不用,把血灵芝嚼碎了喂过去,自己的咽了一肚子血灵芝毒,连说都不说一声。”
子车痕愕然看向方尚清,然后又在心里连忙摇了摇头。
一定是被师父师爹的事情影响到了,大师兄和二师兄,应该只是误会吧……
方尚清面色赤红地解释,“师父!用剑和石头花费时间太久了!”
更重要的是他没力气了,以为师弟的解药至少可以抑制到出去。
方尚清苦着脸转移话题,“师父,二师弟怎么还没醒?”
洛书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笑得不怀好意。
“需要小清清你刺激一下。”
“不管用什么办法——欲求为何。”
洛书环视四周,看着周围围上来的士兵,又看向前方的宁恒。
“为师要和这群小家伙玩一玩了。”
“老宁的见面,谁也不能打扰。”
第264章
洛书往前几步,刚好站在能让冉苍看见,却又不会夺去宁恒注意力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了冉苍一眼。
冉苍一怔,心里一沉,而后是狂喜,再之后是迟疑。不过短短一个对视的时间,冉苍心里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心思。
他以为宁恒的恢复与洛书的武功有关。
然而其实,宁恒愈发精神焕发的神情,不过是因为他脱离了冉苍的囚笼,解开了几个心结,又精进了内力。
冉苍想的却是,看宁恒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已经恢复到原本的武功,甚至隐隐有所精进,此武功定然非同凡响,效果不俗,可是不论是宁恒还是洛书,显然都不可能将武功教给他。哪怕是想用上强迫的手段,能不能强迫得了还要另算。
玄黄军见冉苍深深望着宁恒,隐隐有包围的趋势,洛书勾着嘴角按上琴弦,目光将周围一一扫过,与他对视的人如同被隔空打穴,尽数定在了原地。
二零八八走到洛书身后,如同一把沉默的剑。
场中一时之间安静下来,然而在不过咫尺之遥的另一处,却早就炸开了锅,所有人无言而激烈的交流。震惊的表情,夸张的肢体动作,所有的人都在传递着相同的信息——
他们失踪五十年的前武林盟主,回来了。
宁恒是江湖中一个时代的里程碑,当真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知君”。
若不是木尽和已经知道宁恒存在的武林盟中人阻拦,恐怕这群人都已经无法按捺。
有须发皆白的侠士跪于地上,无声大哭,眉眼间却都是欣喜;有中年外貌的男子看向冉苍,满脸怒容;有鲜衣怒马的少年,看向宁恒的目光是触及星辰的不可置信的欣喜。
“都安静一点!”
木尽压着嗓子,拼命地挥舞双手,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他,等众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才道:“宁前辈之前的失踪定然又隐情,看下面的气氛似乎与冉苍有关。下面还有冉苍带着的玄黄军,把宁前辈他们包围住了,而且还有伤员——”
“是谁?”
有人担心地比划着手势,木尽双手往下压,努力回忆着洛书嘱托他让他说的话,竭力将众人的情绪安抚下来。
“洛……前辈,和圣手已经下去救人了,不会有事情的。”
事实上方尚清与曲青邪两人所处的位置刚好被挡住,就连木尽都不知道下面是谁。
木尽见众人再次安静下来,又道:“下面应该是在对峙什么事情,不知道冉苍有没有留后手,咱们等冉苍露出真面目之后再除去,打他个出其不意。”
“暗处还有八名影卫,这些侍卫一共加起来也不过是三十来人,咱们的人数比他们多。”
一名唐门的弟子伏在墙壁上,低声道。
木尽摇了摇头,面容严肃起来,“不是这个。”他说着侧身让了让,指着下方道,“冉苍的队伍里,之前跟着他走的那些人,一个也不在。”
众人瞳孔一缩,有靠近的人凑过去看,回来脸色难看地冲着众人点了点头。
木尽深吸一口气道:“冉苍的人一个也没有受伤,但是跟着他的人都不见了。他们的人没受伤,说明没有遇到什么事关生死的机关阵法,也就是说——”
木尽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以及所珍视的宝物被人肆意践踏的恨意,“冉苍手里有地图,而且地图比幽冥图更详尽,甚至有可能知道怎么操纵幽冥墓里的机关。”
有人惊呼一声,呼声还未出口,被身边的嗯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呜咽。
“冉苍……和施己教有联系?”
木尽点了点头,“恐怕如此。”
“怪不得……施己教干的事情都是危害武林的恶心事,冉苍早就看咱们不顺眼,真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没准施己教就是冉苍的组织。”
“这不是吧……施己教之前抓小孩子送去当顽童,打断手脚挖眼拔舌当乞儿,丐帮的之前还为此组织弟子进行了好几次大清洗。”
“几十年前的冉苍,确实是一位明君,担得上穹皇这个称呼,可是现在就不一定了。”
或是传音入耳,或是打着哑语,众人的议论难以止歇,但是都齐齐地等在洞口,等待着下面的声音。
……
二零八八站在洛书身后,双手扶住他手臂,近似于拥抱。
他在意识海中问:【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会?】
洛书经了这一番折腾,还要打起精神对敌,怀里还抱着古琴,二零八八心惊胆战,恨不能动用权限把洛书直接带回去。
洛书摇头,【都站着我坐着,多没气势。】
二零八八又好气又好笑,还想再说,洛书又笑嘻嘻地道:【不过气势再高也没用,反正打不过我和老宁。小八我坐下休息一会。】
他说着扬起衣摆,准备坐下,二零八八在他身下放了一个软垫,往前迈了一步,洛书正好可以倚靠在他的腿上。
洛书将古琴放于膝上,长发泻地,青衣洒然,广袖拢琴,好似云中仙客。
【小八小八,看我,就算坐着气势也比他们强~】
二零八八在意识海中胡乱应着“是是是”,偷偷往洛书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糖。
而事实上,洛书这一坐,好似下一刻就要挥手拨弦,想起方才一音之威,众人刹那胆寒,瞳孔骤缩,严阵以待。
而此时的冉苍,却已经没心思去关心洛书的动作了。
他的心被梦魇束缚,几近窒息,宁恒站在一点光芒中央淡淡地看他,留他在无尽黑暗中苦苦挣扎,不得解脱。
“阿恒,我只是太怕了,我知道错了。”冉苍身侧的拳头紧攥,目露哀求,“我的天分你知道的,若不是你为我找来改资质的药物,我根本无缘武功。习武者越是内力深厚,越是寿元绵长,你天赋世间罕见,我只是怕有一天被落下,就再也追不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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