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之前男女莫辨的旦,如今卸了头面,作寻常装扮,露出青年样貌。
皮相称不上多美,跟台上的扮相一比显得寡淡。但媚在骨中,天生的尤物。
是只狐狸。
之前人多,惑乱了知觉,没能瞧出他的本相。商响张了张眼,继而苦笑,丢了几十年道行,而今眼力也变差了。
“你是妖怪吧。”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狐妖露出了利齿。
不像别的狐狸那样狡猾,带着女相的伶人像是立刻要同他斗法。
刚化人形的小妖怪,道行比不上自己。但青春新鲜,眼睛很桀骜。
“你不也是吗?”
狐狸不掩凶相:“你来罗家作祟?”
“啊?”商响从没见过这么蠢的狐狸,起了逗弄的心,“是啊是啊,要不咱们合作啊!”
气急了,狐狸伸出白生生的指头指他,冷着脸:“滚出罗家去!你要祸害旁人我不管,要是敢动玉斋一根指头,我就吃了你!”
哦?是只要护着罗家大少爷的狐狸。
觉得有趣的商响再次打量他。月白衫子,白净的脸,眼丝里有种天真的妩媚。他叫人忍不住戏弄:“刚才你在台上唱了半天,人家可有看你一眼?”
打蛇三寸,骂人揭短。商响可会了。
果然,狐狸恼了,不高兴了:“他看不看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我作不作祟,跟你有什么关系?”
狐狸语塞,败在了老鼠精的胡搅蛮缠下,可他还是执拗:“反正要害玉斋就是不行。”
“我不害他,害别人总行吧,罗家这么多人呢。”
忍不住逗弄,狐狸此时的表情比他的戏精彩。
“不行不行,害了他家人,他也会伤心。”
“倒是这么个道理,你跟罗玉斋什么关系?”
商响好奇,想听个故事解闷儿。催促似的,塘里的金背鲤鱼转了个弯儿,尾巴扑得水面“哗”一声响。
垂下眼,不凶的狐狸映着月色,实在我见犹怜。
“你不是来作祟的吧?”蠢狐狸终于回过味儿,“你身上没有血的味道。”
怎么会没有呢?席间自己明明吃了一块猪血旺,小狐狸鼻子还是不够灵。商响歪了歪头,狡黠的笑。
像是不相信世间会有不害人的妖,狐狸满脸困惑:“那你来这儿做什么呢?”
眼珠子一转,商响不吝啬的解惑:“城里妖怪多得是,和凡人往来有什么好奇怪的?”
“……”狐狸懵懂的点头。
“开粮店的徐岚是头狼,票号的何襄理是只黄狗,石部长新娶的姨太太同你还是本家。今儿罗家院子妖怪少说有七八只,都是得了帖子来的。”
狐狸不说话了。
像个丧气的孩子一样垂着脸:“是我唐突了,对不起。”
商响笑:认错倒快。
狐狸是新来的妖,为了报答罗玉斋的恩情——
那年,狐狸还没化形,因为贪玩被猎户捉到,差点成了哪家夫人姨太太的皮毛领子。也是他命不该绝,正巧遇上了罗玉斋,六岁的小少爷还哭着喊着央人将他买下来,当宠物似的抱在怀里稀罕。可野性难驯的狐狸觉得凡人没一个好的,狠狠咬了粉雕玉琢的大少爷一口,趁乱跑回了山。
又过了十五年,咬人的狐狸化了人形,傻乎乎的想要报罗大少爷当年相救的恩。
这故事要是换成个美艳狐女,就又是一桩写进话本的佳话,俗气是俗气了些,可是世人爱听,说书人也爱讲。
“你只公狐狸算怎么回事呢?”商响啧啧,“又不能给人开枝散叶的。”
被看轻了,小狐狸不服气,斜挑着眼瞪商响,挺起胸膛,像个义薄云天的江湖人:“我能为他看家护院!”
忍住笑,商响发出闷闷的鼻音:“你还不如说会唱曲儿逗他高兴呢。”
“他会高兴吗?”狐狸眼睛似惊喜的亮了。
“笨蛋!”商响白眼翻上了天。
第二十五章 刺
罗家大少爷捧了个川戏班的小戏子。
婚礼过后,茶客们论得最多的就是这件事。
只要伶人玩意儿到家,那就是角儿,就有人捧。小狐狸秋江里一亮嗓,懂戏的都能听出本事。
富贵少爷捧戏子不是新鲜事儿,可这罗玉斋却很值得提一提。
罗大少爷在北平念书时,就和名角儿陈小山缠不清。为那戏子,同一名东北军阀争风吃醋,胸口挨了人家一枪子儿,子弹穿过肋骨缝,跟阎王殿前擦了个边。
九死一生活过来,罗大少爷想通了——
做买卖的再富贵,哪里横得过枪杆子。
于是中断学业回了渝州,自暴自弃当起了西南一隅的土财主。
儿子再胡闹,毕竟差点没了命,罗玄远没多责怪,放任他去了。
罗玉斋倒也没辜负纨绔的名声,在北平学了旗人那一套,遛鸟听戏逛窑子,一样不落。
旁人都说,罗家家业只怕要毁在这败家子手上了。
偏生罗玉斋一点不在乎,该怎么荒唐还怎么荒唐。
商响不在乎罗大少爷如何如何。他和小狐狸不打不相识,只盼他好。狐狸大都媚骨天成,只消递个眼神,便能叫人销魂至忘乎所以。
可那小狐狸太蠢,媚术必然不到家,遇上个风月老手,也不知吃亏的是谁。
商响想着,吃吃笑,幸灾乐祸。
“在想什么,这么高兴?”肖吟俯下身来,平视小老鼠,眼里似嗔似不满。
道士漂亮的脸近在咫尺,商响听见了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
“你又不看我了……”肖吟说。
哦,还委屈他了。
商响撇了撇嘴:“少看你一眼会死吗?”
“不会死,会不高兴,我喜欢你看着我。”肖吟很认真。
还想说什么来着?商响忘了。勾魂摄魄的面孔越来越近,固执的亲吻落在唇角。然后是唇瓣,然后又加深。被紧紧抱着,舌头勾得他快要丢了灵窍,身体也软,不被箍着腰就站不住脚。
“大清早就亲嘴儿,不知羞!”好容易分开了些,商响喘息着骂。
肖吟低低地笑,俯身又含住了他发红的耳朵尖。
背脊瞬间就麻了。这臭道士,哪儿来这么多花样!
“刚才在想什么?”肖吟问。
耳垂山泛着被唇舌滋润过后的水光,商响轻喘着抬头:“一只笨狐狸要报恩。”
“哦?”肖吟搂着他的腰,勾起唇角轻轻笑,“怎么报恩?”
“他要为人家看家护院。”商响想起那日在罗家后院的池塘边听到的话,又忍不住笑。
妖怪要报恩本就犯不着以身相许,他们身怀法力,可以做到许多凡人做不到的事。
仔细想,所谓报恩,不过是思凡的幌子。
妖想做人,想尝人世情爱,出于欲望,也是本性,没有什么不对的。
“你想帮他?”肖吟问。
“嗯,想吧。让他少受些苦也好。”商响是过来人。
肖吟细细端详他,想从那张懒散的笑面上寻找些什么,可是商响目光深深,叫人瞧不出半分端倪:“你跟那只狐狸很熟?”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商响微微发愣,“在意吗?”
“在意。”揽着细腰的手臂又紧了紧,肖吟说,“你是我的。”
心绪被四个字搅得激荡,然而切身痛过,再激荡也是有限。原始的心悸变得可以忍耐,商响眨眨眼,轻声细气的说:“我不是。”
“……”
肖吟有些惊,惊了之后又怅然,翻腾着患得患失的目光小心翼翼望着商响。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肖吟。”细白的手指拂过眼梢,是双好看极了的眼睛,瞳孔上映着自己的面孔,一眨不眨。商响心软,可还是要说。将好的血痂在发痒,忍不住的挠。挠得血淋淋的,却发现痛也不止痒。
“再来一次的话,我就不会原谅你了。”商响说。
肖吟不记得,因而困惑,几番欲言又止:“响响,我到底对你做过什么?”
商响目光倦倦,静静地、深深地望着他,像是天下芸芸众生,他只在乎他。
“没什么。”商响说,“反正你这辈子都得是我的。”
说完就被抱紧了。
肖吟的臂弯勒得他疼,带着渴求的力道,强硬的,好像也不要命似的:“下辈子也是你的。”
商响见识过肖吟的三生三世,知道这话的分量。忍不住要信,因着这人一诺千金。
“别说了。”还是有分寸,商响笑着制止他,“哪儿有什么下辈子,瞎说。”
还不知道自己下辈子会投生成个什么玩意儿呢。
“有的,你知道有的。”
笃定的样子,像是从没忘过。商响心底瞬间发冷,畏怯的望他,却只见到了一双固执又依恋的眼。
惊魂初定的老鼠精长舒一口大气,无可奈何的顺着他:“你说有就有吧……”
院子里的百合花冒出花骨朵的时候,狐狸头一次登门拜访。
夕阳在道观的灰瓦上镀了一层富贵的金,投在院落中的影子像是戏台上伶人的魂。
狐狸站在梧桐树下唱一出《金山寺》,咿咿呀呀,嗓子又润又亮。
戏文里白娘娘的词儿,唱的是他自己。
“行了行了,你在这儿唱翻了天,小爷也不赏一个大子儿。“
精打细算的老鼠精还是抠门。
化名齐袖的小狐狸收了嗓子,眼神儿湿哒哒的,粘腻含情,天真又欲望,是男人喜欢的。
商响“啧”了两声,合该是只狐狸,蠢有蠢的风情。睁眼闭眼,都是勾引人的骚气。
“玉斋喜欢听我唱戏。”狐狸笑,打心底里高兴。
“哦。”商响懒洋洋的点着头,心里想着两情相悦的好结局。
“可是……”
抬起眼皮,眉头动了动。
还有可是?
商响等着下文。
齐袖说:“他说他有意中人了。”
愣了一愣,继而苦笑。这话似曾相识,是狠狠扎进心里的刺。
“那就别报恩了,反正他早忘了救你的事。”
“不行,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白眼翻不回来了,这小子酸词儿知道得还挺多。
戏子天天唱忠孝仁义,笨的才信,聪明的嗤之以鼻。
下九流的行当,耳濡目染哪里都是男盗女娼。
可是,商响可怜他的赤诚,他把狐狸当做自己。忍不住想帮一把,让他不用遭和自己一样的罪。
第二十六章 补
“有喜欢的人,谁?”商响坐在藤椅上,绮丽淡薄的夕阳洒满了脸和肚皮。
齐袖占了原来花妖的位置,没躺下,屁股只搭了个边儿:“是个唱京戏的,叫陈小山。”
这几天在茶馆,商响可没少听这位陈老板的大名。腕儿就是腕儿,人在北平,艳名跋山涉水传到渝州。
好热闹的茶客将这位遥远伶人的故事讲得香艳又下流,流言蜚语里,一个男戏子俨然成了祸国妖姬。
不过,讲得最多的还要数罗玉斋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
茶客们摆龙门阵只为消遣,胡乱编造作不得真。可而今齐袖也这么说,商响倒有些信了:“他自己说的?”
“。山。与。氵。夕。”
“嗯。”小狐狸点头,神情倒不见伤心,隐约还有点儿雀跃。
商响不很理解那份雀跃,皱眉问:“怎么?打算好了怎么办?”
“当然是帮他把那个唱京戏的抢过来啊。”
摩拳擦掌,小狐狸铆足了劲头。
商响笑:“抢回来你就没戏唱了,罗玉斋不养两只鸟儿。”
“不唱就不唱呗,他们好上了,我和玉斋就两不相欠了。”齐袖说,“到时候我就回山里,好好修炼去。”
“你不想跟罗玉斋过?”商响很吃惊,小狐狸眼里的情意骗不了人。
齐袖笑了:“想啊,怎么不想,可是人妖殊途。等我攒够了的道行,来世为人我再找他。今生……我盼他快乐圆满。”
商响愣住了,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你比我清醒。”
齐袖看了看走廊尽头闪过的一方灰衣摆,乌溜溜的眼睛眨呀眨:“自己求仁得仁,说什么风凉话。”
商响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也瞧见了那方衣摆,摇头苦笑:“什么求仁得仁,拿命换的。”
齐袖又看了一眼廊下盯着自己的肖吟,识趣的告辞。
“你就别去北平抢人了,顺其自然的好。”
临走,商响殷切的嘱咐,怕他真的北上,把人掳到渝州来。
“我知道的,他们之间是缘是孽都没我的份。等时机到了,我再操心。”
眯着斜长的狐狸眼,齐袖伸手拉上了门。
商响回头看着肖吟,灰衣道人的脸色如同地上的树影子一样黑。
“人走了,你满意了吧。”
早知道他在偷听,商响没好气。
肖吟也不高兴:“你跟他讲得太久了。”
“他是我朋友,说说话怎么了?”
“你朋友可多了。”肖吟低沉的声音有些闷。
开茶馆田梳田镯,16号门口飘荡的鬼魂,以前住在隔壁的小聂,现在还多了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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