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这个世界的设定对他影响太大,或者……
郑然非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他深呼吸一口气,虽然不想面对,却知道这才是最可能的解释。一路上他的破绽虽少,却还是有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譬如他偶尔说话时会变得有理有据,不像没受过教育,以及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玉佩的在意。
在他愣神的功夫,郑然非已经走了几步了。
他一手拿着刀,在前面探路。碍事的枝桠都砍了,容易磕磕绊绊的地方也被他刻意绕过,一时走得还算顺遂。
赵林寒没一会儿也想通了,就算郑然非真骗了他,他又能如何呢?况且他在这样的环境长大,防备心重,也能理解。
且走且看吧。
一连走了两个时辰,他们终于走不动了。郑然非摸到一个还算平滑的地方,直接就坐了下去。
“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好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原地打转,怎么走来走去都是这样的景色。再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赵林寒道:“再走走看吧,要是再走不出去,就等着他们来找人。”
郑然非摇头:“回去不就功亏一篑了吗?我可不想回去当人质,要是你们门派的人找上来反倒被我们所累,那多不好意思。”
他说着把剑往旁边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这个声音,好似连地都倾斜了几度。
郑然非脸一僵,不敢置信地朝地上看去:“我力气没这么大吧?”
他没用上内力啊。
赵林寒凑近一看,表情一言难尽:“你坐在人棺材上……”
郑然非闻言尴尬一笑,慢吞吞地站起来,伸手拍了拍棺盖:“没注意,老兄不要生气啊。”
只这一掌下去,他的脸色又变得古怪起来。
他看向赵林寒,“晚霜公子,你有没有觉得这种棺材我们看了好多副了?”
赵林寒点点头,确实见过不少。
郑然非接着道:“这林子里漫山遍野都是尸骨,可见受害人之多,而他们也没耐心埋葬他们。再加上,这些棺材东一副西一副,都没埋进土里,也不像认真埋了的样子。”
“如果他们真的有心处理尸身,这里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白骨和如此深厚的瘴气了。”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郑然非说着朝赵林寒看去,逗他道:“晚霜公子猜出我想说什么了吗?”
赵林寒看了他一眼,替他说了下去:“你怀疑这棺材里空无一人。”
伴随着他清冷的声音,郑然非推开棺盖,里面空空如也,果然如此。
赵林寒接着道:“你还怀疑,这棺材底下亦是空的。”
郑然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吃惊道:“你竟然全猜出来了,我还以为顶多只能猜到前一点呢。”
他挪开棺木,感叹道:“我们俩这算心有灵犀吗?”
赵林寒这会却不搭理他了,而是专心朝棺底看去。那下面黑漆漆的,连丝亮光都看不见。
郑然非看了一眼就后怕地回过头,感叹道:“好深!”
搞得他心神恍惚,差点掉下去。
这么深他们也没有办法进去查探,事情一下子陷入僵局。
赵林寒认真看着这个洞口,这下面阴风阵阵,像极了血盆大口,仿佛按捺不住地要将他们吞进去。
有风,证明是通畅的,有出口。而有棺木,则是为了……
他的目光在棺木黑漆漆的外表上划过,这棺木既然没用上,又何必多此一举漆上一遍呢?而且棺盖与棺身是合而为一的设计,只能推开,却不能分离。
正常的棺材都不会这样设计的。除非……
赵林寒突然灵光一闪,他扭过头,认真道:“不深。”
郑然非:“???”
赵林寒没有多说,而是捡了一颗石头扔进去。那里面如果真的深,便不会有声响发出来。
半响过去,确实没有听到石头发出的声响,郑然非的脸色却变得微妙起来。
他听到了水声。
很清脆,又非常悠远。
有水,有棺木。
赵林寒看向郑然非,问他:“忌讳么?”
郑然非翘起嘴角:“我会忌讳?”
他把棺材推回原位,这次稍微注意了一下位置,没有正正当当地对着,而是头半悬空,尾陷进泥土,微微朝土那一端倾斜。
他一跃而进,棺材一斜,隐隐有向下掉的趋势。
郑然非朝赵林寒伸手:“快来,特殊情况,还是不要分开了。”
赵林寒动作极快地跟着躺进去,那棺材一动,开始慢慢朝下滑。
郑然非抬起手,暗自使力,把棺盖合上。一时间,天昏地暗,身体飘荡于无垠碧空中,意识却在极速下坠,仿佛将要带着他们坠入黄泉。
在这漫长又极快的一瞬,时间都失去了意义。黑暗中,唯有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是真实的,彼此陪伴,互相依靠。
棺材狭窄,躺下一人宽敞,两人却显得拥挤。赵林寒不能和郑然非一同平躺,只得半撑着身体匍匐于他身上。这样难以保持平衡,他却还在勉力坚持,不想给郑然非增添负担。忽然间,他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紧接着一只手摸索着探到他的头上,然后微微用力,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定住了。
赵林寒吃了一惊,下意识挣扎起来。
“你——”
郑然非本来就在下面,承担着最直观的冲击力。他武功又不好,赵林寒怎么舍得让他这么辛苦。
却不妨郑然非突然霸气,说什么也不让他动,还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哑声道:“别闹。”
赵林寒听着这句话,力气一下子卸去了一大半。他只好颓然倒在他胸口,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
衣衫纠缠到一起,手指微凉,心却渐渐热了。
幸好触目都是黑色,才不至于让人看去通红的脸庞;也幸好风声呼啸,才不至于让人听出紊乱的呼吸声。
无数个幸好,铸就了这一时半刻的偷闲放松。
他们搂紧彼此,一切都远去,化为乌有。
在这一刹那,不问前路,不论归途。
第九十章
棺木在半空中飞跃, 最后稳稳落入一池寒水中。水花激荡, 赵林寒听到郑然非闷哼了一声, 连忙撑起身子去摸他的脉象,想要知道他身体里的情况。
“你没事吧?”
摸了半天找不准手的位置, 郑然非也回话。他越发着急, 神情间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
好半天,郑然非才有了反应。他轻笑一声, 抓住了赵林寒乱扑腾的手。
“好啦,别着急, 我没事的。”他说着懒懒打了个哈欠, “毕竟我是地痞流氓嘛,也算得上是个坏人了。好人不长命, 坏人活千年,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赵林寒“嗯”了一声,顺着他的手探了一下他的脉象, 确认真没事后才松开。
他推开棺盖, 和郑然非一起直起身,朝外面看去。
没有光, 郑然非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轻轻吹了一下, 眼前登时亮起莹莹火光。
这里和外面一样, 也充斥着累累白骨。枯骨堆积在岸边,铺起了一层又一层。最上面的尸体还保持着生前的模样,一看就是才抛尸不久。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 不止是岸边,就连这水里,细看其实也沉淀着白骨。低头一看,运气好还能发现一个苍白的头骨幽幽地和自己对视。
这里究竟死了多少人?
洞深水寒,叫人的后背也泛起丝丝凉意。
赵林寒深呼吸一口气,不停提醒自己这只是游戏,勉强从这震撼人心的场面中回过神来。结果他刚想通,回头就发现郑然非居然杵着一根骨头在那里划水……
被他用复杂的目光一注视,郑然非佯作不懂地笑了笑,问他:“怎么了?”
赵林寒:“……还是注意点比较好。”
郑然非闻言手一松,遗憾道:“那好吧。”
他拿起腰间的佩刀,用这个继续划水。刀身粗重又宽长,肯定比刚才的白骨好用不少。他却故意皱起眉,小声抱怨道:“好重啊。”
赵林寒看了他一眼,伸手想把刀接过去,郑然非手微动,把刀拿远了些。
他笑嘻嘻道:“再怎么样,也不能累到我们晚霜公子呀。”
赵林寒白了他一眼,冷冷道:“废话少说。”
郑然非含笑摇头:“我不给你,有本事你来抢,抢到手算你的。”
赵林寒还真伸手过去抢了,他算定郑然非不会料到他真会抢,打算出其不意。孰料郑然非反应惊人,不但快速地把手拿开,还顺手抓了他的手腕一下,拦住他的动作。
赵林寒的手堪堪落在棺沿外,眼睁睁地看着险些碰到的刀柄被一下子拿远。
郑然非拉着他,暗忖:“居然真的有一股梅香。”
之前在棺内闻到,他还当自己头昏脑胀,有了错觉。这梅香幽远而冷冽,唯有离得近了才能嗅到。清清冷冷,颇为动人。
郑然非走了神,赵林寒可不会。他当即坐直身体,又佯作淡定地把手缩回来,被抓住的手用力一扯,也扯回来了。
郑然非回过神来,看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险些笑出声来。他本来就只是心血来潮想逗一逗他,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副有趣的反应。
堂堂晚霜公子居然也会自欺欺人,郑然非低头偷笑,赵林寒余光瞥见他动作,没忍住“哼”了一声。
郑然非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笑了一会便抬起头,脸上一派严肃,陪他一起装作无事发生。
棺木又漂游了一截,渐渐来到洞的深处。这里尸骨少了些,却还零零散散分布在岸边,和之前没有太大差别。要说不同之处,大抵便是这里的尸骨终于是完整的了。便是骨头都散了架,至少也是独自一堆,分得清谁是谁的,不至于同别人的尸骨搞混。
有些地方还东倒西歪地放着一些武器,赵林寒他们划过去一看,大多都生锈了,质量差的,还未使力就断成好几截,压根就用不了。
找了半天,他们才找到一把勉强还能使用的铁剑,赵林寒拿在手里,用来防身。
这把剑质量好,到现在也只是有些微锈,却是一把重剑,和赵林寒本身轻盈的路子相差甚远。但当前特殊情况,哪里还能考虑这么多,只能努力适应。
他尽力磨合了一会,还是感觉手感不太对劲。正苦恼间,一抹寒光突然掠入眼底。
他被惊动,眯起眼睛朝前方看去,正好看到郑然非将一把剑拔出剑鞘。剑光反映到他脸上,俊逸的侧脸看不出什么神情,却无端感觉他的心情很复杂。
见赵林寒发现了,他捏着剑柄的手一紧,还是把剑递给了他。
这是一把锋利无匹的宝剑,剑身雪白,不见锈迹。更为难得的是,它竟与九泉一样,都是以天山玄铁为剑胚,经过千锤百炼,锻成如今极细极薄的一层剑身,再适合他不过。
赵林寒先是欣喜,而后怔住。那白练一般的剑身上,刻了两个字。
他一点一点抚过去,剑身微凉,冰得他的手失了知觉。他却执意要抚过那两个字,来确认这把剑的真实性。
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捡到它。
赵林寒握着剑,喃喃出声:“三问……”
一问高堂父母,二问身后妻儿,三问死于何因,这就是君子剑赵玉舟的三问。据传,三问不轻易出鞘,出鞘则见血。他一生除魔卫道,杀人无数,却从未杀过无辜之人。
世人不信,猜测他的居心,抹黑他的事迹。可被他们百般嘲讽的人,如今沉寂于这深山之中,十多年无人问津。
郑然非摸摸鼻子,对着赵林寒道:“我在这儿捡到的,在它旁边,还有一具尸骨。你……”
他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赵林寒合上剑,他虽没有感同身受,却也不免感到一丝悲凉。
“在哪?”
郑然非带他过去,那是一具快要散架的骨架,上面的衣服也已经腐化,微一惊动,便涌起一片灰。
郑然非不让他触摸:“尸骨泛绿,上面有剧毒,小心一点。”
说完,他解开腰封,脱下外衫递给赵林寒:“给。”
赵林寒接过,却愣了好久才有反应。想了半天,他终于想好了,拿衣服把尸骨包起来。而后他拿起刚才捡到的那把重剑,开始挖坑。
岸边潮湿,土地松软,挖起来倒是容易。不一会便挖出一个大坑出来,郑然非也在帮忙,陪他一起把这个坑加深。
挖好坑后,赵林寒小心翼翼地把收敛好的尸骨放进去,一捧一捧地将土挥洒到上面,慢慢将他掩埋。
冢立好了,却没有碑,只有将重剑插在冢前,权当作碑。
两人一起祭拜了赵玉舟,事了,郑然非侧头看向赵林寒,只觉得这人如霜似雪,浑身充斥着凉意,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这是冷酷无情。
他忍不住道:“就这样把他留在这里吗?”
赵林寒点点头,恹恹道:“我带不走他。”
郑然非默然,他再看了一眼面前的冢,心里默念:“前辈,感谢你为我们一家付出的一切。”
连与郑家沾亲带故的那些人都没有深究当年的事,赵玉舟却一直追查下去,甚至查到了真正的凶手。
他的父亲何其有幸,能遇到这样一个朋友。
而赵林寒,他又是何其无辜,要为当年的事承受这样的猜忌和痛苦。
至此,郑然非心底终于释然。他转身正面赵林寒,认真地对他道:“你打我吧。”
赵林寒:“???”他一时没跟上郑然非的脑回路。
郑然非道:“一切都是因我们家而起。这是我亏欠你的,你要打要骂,我绝无怨言。”
“等我报完仇,就算你想要这条命,我也心甘情愿。”
赵林寒捏紧三问,郑然非说一句话,他脸上便冷一分。
“你当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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