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很高,几乎插入云霄里,成了一面隔绝日升月落的盾牌。
往前就是魔族所居的北地。
赤红荒土地处处平川,一望无际,常年笼在黑夜之下,一旦待久,就生出种就不见光的绝望来。
这副景象虽说奇艺,均是驻守在此的修士长年累月见惯的,见怪不怪。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远远眺望时发现不对劲之处。
“远处那黑乎乎的是什么东西?”
修士们闻言看去,果不其然,有一线黑色向前线压近。
因为城墙实在太高,他们看那处黑线只觉得离自己尚远,行动得也慢,温温吞吞的。实则单看黑线后扬起的尘土烟雾即可知,远是真的,慢则未必。
“是魔族来攻城墙!”
魔族常年和驻扎于此的修士发生点小交锋小冲突,众人倒也不算太惊慌。
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有点奇怪:
“这次阵仗看着不小啊,大妖魔主的尸骨都凉了百年了,莫非魔族仍不死心吗?”
这一次的阵仗的确不小,但也算不得倾巢而出,仅有一个人算是例外。
魔族队伍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望着很远处的城墙模模糊糊的轮廓,舔唇笑了笑。
他穿搭打扮和魔族中魔格格不入,其他魔族倒是看不惯他,但碍于他是大乘亲自送来的人,嘱咐一定好好照顾,只能按压下内心不满。
年轻人说自己叫穆七。
而若是有天榜试中人在场,定然会诧异发现,年轻人英俊而傲慢的面容,与白玉檀并无二致。
“师父。”
天榜试暂告一段落,然而白羽秦之事仍然未有头绪,所有前来参加天榜试的宗门修士只好先在四姓城中落脚。
传言白罗什伤势稍许好转醒来后,就撞上这样一遭惊天丑闻,气得这位平生最重视脸面两字的白老家主当即又在床上晕过去。
这些先不论,穆曦微也终于有了能和落永昼单独说话的的空间。
他微微低头:“我体内有一缕剑气,来历莫名,威力奇大,在天榜试上我用的便是这缕剑气制敌。”
这算是完完全全地对落永昼交了底。
在落永昼面前,穆曦微本来也没想过有过保留。
落永昼听到来历莫名四个字,忍不住翘了翘唇角。
还没认出来啊。
不过也是,那缕剑气是原主六百年前分出来的,分出来后原主剑道有所再精进,本源剑气也自由生长。
虽说同出一源,到底有些不太像。他这次天榜试上出手声势不大,别说是穆曦微,就是其余不知内情的大乘,也不晓得穆曦微用的是他的本源剑气。
落永昼决定装神弄鬼含糊过去:“没事,既然在你体内,听你驱使,便是你的,来历…或许等时机到了自会明了。”
落永昼反而希望不要明了。
他对原主往事一知半解,但从目前来看,瞧上去像是一摊烂帐。
穆曦微若是有朝一日真知道本源剑气的来历,想来少不得得知自己前世大妖魔主的身份。
穆曦微想了想,赞同道:“师父说得是。”
若是机缘,他好生珍惜,尽力回报。
若是祸事,等临头那一刻坦然面对便是。
当务之急还是提升自己的实力最要紧。
毕竟筑基期…实在是太弱了。
说完剑气,落永昼看见穆曦微一副吞吞吐吐,恨不得把犹豫踌躇几个字明写在脸上,一点不复平时坦荡模样的样子,索性成全他问了一句:
“曦微,你有事直说即可。”
穆曦微一窒,鼓足勇气说了实话:“师父…之前我不信你是剑圣…”
天榜试上还好,有更紧迫的事情逼着穆曦微。
天榜试一结束,穆曦微得了闲,想起这桩事,差点窒息。
穆曦微一想到之前自己的种种反应,都尴尬到恨不得要去撞墙以死明志,难以想象他师父究竟是以何等纵容心态才能始终如一。
“哦,你说认不出我的事情啊。”落永昼十分宽容好说话,“那不怪你。”
得怪祁云飞和原主。原主一下就是诈死百年,祁云飞一口一个你不可能是我师叔,穆曦微被误导也难免。
落永昼瞧见少年局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小飞都没先撞剑自杀,你在那里紧张些什么?我可是你师父啊,又不是不好说话。”
这位自称很好说话的不久前砸了半边琉璃台,把白家老少三代挨个教训了一通,剑气火焰至今罩在四姓城。
落永昼自己亦有点想不明白。
他自己尚能解释,是《天命》原作者,难免对主角有所偏爱,其余的配角感觉平平。
可是原主的情绪竟也是这样的。对着穆曦微时有说不出的包容耐心,极其好说话,对其余人等则毫无波澜起伏,冷淡极了。
明明在回忆里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连笑一下对人精神都是一种祸害,那般颜色根本不像人间有,能让人越看,越品出一种虚无的妄想来。
明明知道是不该存在的颜色,又偏偏固执地想伸手抓牢他。
穆曦微一句“师父,你能让我摸一下吗?”险些脱口而出。
天地良心,穆曦微想的时候绝没存着什么轻薄心思,只是单纯想确定,他师父这样好的人,的的确确是在他眼前。
那位传说中的剑圣,亦是有血有肉有温度,会笑会怒的人物。
但等穆曦微反应过来,意识到这句话何等轻薄不敬,整个人的气血都直冲天灵盖。
他匆匆撂下一句:“掌门师兄说有事找我,我他那儿找他。”就溜之大吉,不敢多看落永昼一眼。
留下落永昼不明所以:“……”
不是,他看上去真那么不好说话吗?
不至于吧。
他将一番对话斟酌推敲一番,觉得自己很好说话,错是不可能有错的,毛病肯定是没毛病的。
那就是原主的锅,积威太深,给小孩子的印象显得太不好。
落永昼心安理得。
外面的清风朗日,令穆曦微神智为之一清。
他思来想去,觉得以自己对师父深深敬意而言,那方面的心思是不可能有的。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
一定是自己近来动用本源剑气动用得太快,导致进度太快,根基不稳,于是心神失守。
本源剑气:“???”
反正穆曦微寻出那么一番解释,是心安理得地去找陆归景了。
一路上,他听到许多弟子的哀嚎。无非是那个穆曦微夺得天榜第一超乎所有人预料,偏偏还有人压了他一百万灵石。
摸摸自己赔得空落落的钱袋,弟子心痛得心如刀绞。
有不少人在赌坊中哭天抢地,导致四姓城中秩序大乱,四姓不得不出动大量守卫来平息。
然后弟子们被一抓一个准,被丢给自家恨铁不成钢的长辈,罚跪挨训抄门规。
丢了灵石还要抄门规,可谓是非常凄惨。
他们很快达成一致的结论共识:
就算穆曦微凭本事拿了天榜第一,也别想让他们有丝毫改观。
毕竟赔钱之恨,不共戴天。
等着有机会的时候——
呵!穆曦微,走着瞧吧!
穆曦微听得失笑。
他不曾得知一百万灵石这桩事,弟子的负面情绪由穆曦微来看,也非不能理解。
但得知又如何?该去做的穆曦微仍是会去做,从不会因为或许成为众矢之的而退缩。
因为天榜第一关乎到的是他师父的威名。
就比一切都来得重要。
“师弟!”
陆归景近来心情很好,见到穆曦微时打的招呼,也带那么一两分喜气洋洋之意:“我有件要事和你说。”
穆曦微定神道:“掌门师兄请说。”
陆归景:“我意欲把掌门之位传给你,正式接任掌门可以过段时日,你先从掌门继承人来做起罢。”
穆曦微:“……”
等等,白云间的掌门,那么随便的吗?
他想了想通州城内宴还行事,觉得似乎是挺随便的。
穆曦微谨慎问道:“那师父那边——”
陆归景满不在乎一挥手:“师叔那边不要紧。当年掌门之位传到我和云飞这代的时候,白云间能掌事能服众的只有师叔一人。他让我和云飞来抓阄决定掌门之位的,师叔不在意这个。”
结果陆归景抓到了阄,一失足成千古恨。
穆曦微听着他说落永昼旧事,抵唇微微笑了起来。
剑圣的形象在他心里逐渐鲜活。
陆归景说:“你斩杀魔胎,拿下天榜第一,又为剑圣弟子,声名正盛,做掌门继承人,倒也很相合适。”
他不喘气地给穆曦微镀上一层又一层金光,尽力掩盖着期盼问道:“穆师弟觉得如何?”
穆曦微没回答他。
在此之前,穆曦微当过最大的家,便是管理穆府时两三百号人。
饶是穆府向来合族团结,上下和睦,真正要管的时候,仍是少不了摩擦矛盾,费心费力。
何况是白云间一个数万人的大门派,六宗之首?
穆曦微当然会怕自己担不起。
然而他在成为剑圣弟子那一刻,已经天生注定,有些责任必须要担,不可避免。
穆曦微诚恳问道:“ 掌门师兄是中意于我吗?”
“自然!”陆归景回答得斩钉截铁,恨不得把他吹到天上去:“你是师叔亲传弟子,天榜第一,斩杀月部首领首功,我不中意你中意谁。”
穆曦微长长呼一口气,随即抬了头:“那恭敬不如从命,执掌门派的事情,还要请师兄多教我。”
哪怕是像陆归景这样迫切于退休的,都能从少年黑白分明的眼,深刻的眉骨轮廓,和微微抵着的嘴角瞧出他郑重其事的意思。
陆归景忽然意识到穆曦微是在对待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他往后余生也愿意为这件事情付出。
这种意识令陆归景也萌生了薪火相传的仪式感,他肃然道:“首先,师弟,我要教你很重要一件事情。”
穆曦微肃然以听。
陆归景态度一转,声泪俱下:“一定要拦住师叔打架!”
穆曦微:“……”
啊?
他被陆归景这转变得过分之快的态度惊呆在原地。
陆归景抹一把眼泪:“师叔他不动手则已,一出剑,要么是毁人家的宫殿,要么是斩去半个山头,一条灵脉。怎么潇洒怎么声势浩大怎么来,白云间跟在他身后,怎么赔得起啊。”
穆曦微:“……”
陆归景控诉道:“我曾让云飞去劝过他,结果云飞倒好,没能劝成师叔,反倒学起了师叔。”
陆归景愤怒地甩起了账单:“你给我瞧瞧云飞这百年打了几场架,赔了多少东西!”
“但是师弟你不一样。”陆归景态度一转,春风化雨般和蔼,“师叔疼你,你性子又好,你去劝师叔,师叔一定能改。”
“我明白了。”
穆曦微沉思一瞬,道。
陆归景感动得几乎要落泪,正向与他倾诉衷肠时,就听穆曦微坚决道:“师兄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操持白云间产业,不能节流,那便开源。”
穆曦微言语很委婉,意思很直白。
师父,是一定不能委屈的。
他想打的架,是一定要打的。
钱,该赔的还是要赔的。
陆归景:“……”
哦,他冷漠想。
要不这白云间掌门,自己还是多当一段时间罢。
两人没有就开源节流的问题多做纠缠。
下一刻,晓星沉的传讯纸鹤飞到六宗掌门与陆地神仙手上。
边境线处有魔族入侵,战事将起。
本来人魔两族战事频繁,彼此均已习惯,这次的战事高阶修士心中俱有点感应,早早提前做好准备,虽说规模大些,也不至于到让陆地神仙齐集一堂的程度。
是另有原因。
五位陆地神仙与五宗掌门相聚于他们落脚之地的一处小亭。
灵花佳树,草木葱茏之间偶有瑞鸟珍禽昂首漫步而出,底下一条曲水蜿蜒,参差错落间水流击石,有簌簌之声。远处竹林青翠,斑驳枝叶影无声挡住过分刺目的阳光。
世家修建之地,自然是很清雅的。只是眼下光景,几人无心欣赏这份清雅。
谈半生心绪不佳,周身上下似笼了一层阴霾,照得他星辰法袍也较平时黯淡:
“这次的战事…像是有变数。”
月盈缺心直口快,问道:“是什么变数?”
谈半生蹙了眉:“不知道,算不出来。”
他回答光棍得让人一惊,同时心中一沉。
谈半生卜算之能同步修仙界,是什么变数能让他也束手无策毫无头绪?
他们不疑谈半生所言有假。
谈半生对魔族的痛恨人尽皆知,若是魔族有个风吹草动,第一个站出来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就是谈半生本人。
陆归景头疼道:“我本来已经组织好奔赴边境战场的弟子了,若是谈圣说有变数,必不可能按先前安排。”
那是去历练的弟子,没有去送命的道理。
更何况穆曦微也在其中,是断断不能出事的。
六宗掌门都有这样的担忧。
玉箜篌问道:“可否请谈圣告知,究竟是变数到什么程度的变数?好让我们心中有底,另行着手做准备?”
谈半生轻轻摇了摇头。
是他也不知道的意思。
观谈半生的面色也不好看,想来是先前各式各样的卜算法子都试过一回,很花过一番精力心血。
众人的心更沉一分。
谈半生卜算不出来,如非是那人与谈半生有着极深的因果牵扯,冥冥之间打乱了因果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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