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永昼这话说得得罪人,口吻傲慢,完全不把四姓放在与六宗一个位置上看。
“年轻气盛固然好。”
白罗什神色阴沉,缓缓地往前踏了几步,与落永昼成对峙之势:“然而年轻人,也须知敬畏,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
他身上气势威压再不保留!
是陆地神仙。
落永昼脑内嗡然一声。
白罗什明明成了陆地神仙,人族陆地神仙明明有三个。
他不在越霜江与月长天俱在,胜算五五开时亮明自己修为,反杀回去。
也不在月长天一人孤身对四个时候搭一把手,助一臂力。
似陆地神仙这等可以左右战局战力,多一个少一个,将大不一样。
然而白罗什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越霜江与月长天先后脚死,无波无澜,等他们死后方显出了自己修为,用来求和时压下不平之声,用来打压两人晚辈。
落永昼险些连剑柄都没握住。
他是被气。
落永昼突然庆幸来是自己而非月盈缺,否则在这时候得知自己父亲本该有救消息,对她来说多痛苦?
他手指收拢,渐渐地握牢了剑柄,天灾**也不能松之一二:“拔剑!”
落永昼那次是他人生中唯二输得很惨两次。
没办法,毕竟对方是陆地神仙。
落永昼若是神完气足全盛之时,或许能有底气越阶一战。
可是他白云间、西极洲、四姓城三处来回奔波,替自己料理,帮月盈缺料理老顽 固长老以打来论——
他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初初被迫脱离师长羽翼庇护,迫不得已接下了天下最重担子少年,不是无所不能神明,没被压垮都算落永昼厉害。
怎么能再指望他一击必杀,漂漂亮亮地打败陆地神仙一战扬名?
打到最后,落永昼半跪在地上,以明烛初光支撑着他脊梁骨不弯。
白罗什居高临下望着他,笑眯眯在那边说教:“贤侄连我都打不过,拿什么去打魔族?岂不是去魔族那里给他们笑话看?”
他说:“求和吧。求不求和,从来不是由弱者来决定。”
一字一字,如烙铁锤,伐柴斧,重重落在落永昼心上,手起刀落时撕下一大块淋漓血肉。
还好自己带了面具,落永昼想,否则他现在脸,该扭曲到不能看了。
白罗什犹觉不过瘾,还想在说点什么时候,平地掀起了一阵狂风,掀得他面色大变。
有一剑岳峙渊渟,如青崖将起,皑皑不可攀。
青山后面,走来一个青衫执剑剑修。
正是秋青崖。
落永昼、月盈缺与谈半生三个,谁也没指望秋青崖来。
谈半生说:“归碧海门派未受大损伤,秋青崖师父尚在,不似我们与魔族之间有血海深仇,何苦来他来趟这个浑水?”
月盈缺深以为然:“留着小青,等我们三个门派倒闭之时,还可以去小青那里混一口饭吃。”
若是让月长天知道他千辛万苦保全独女只有这点见不得人志向,恐怕是要被气得破口大骂。
落永昼与谈半生凉凉看她。
谈半生说:“倒闭还是你西极洲去倒闭罢,师父遗志尚待着我发扬光大。”
落永昼:“我还等着过得风风光□□死我师父师兄,哦不对,气活我师父师兄。倒闭这种事情,就不奉陪了。”
月盈缺:“……”
“不过你们说得也对。”
落永昼沉吟了一下:“小青平生也就想好好练剑,和打理好门派这么两个志向,如今他好好,这两个志向也没被妨碍,没必要拉他进来。否则他要是出个万一,你说我怎么向青崖剑交代,怎么再陪它一个道侣?”
谈半生:“绝了,就冲你对青崖剑这句话,秋青崖别说过来,不和你动手打起来已经是全了他朋友之义。”
可是秋青崖还是来了。
落永昼说得不错,秋青崖毕生仅有两个牵挂:
剑道和门派。
若是他不来,他可以好好练剑,安心打理归碧海,顺带把他朋友保下,四姓会卖他这个面子。
议和是四姓主导,他完全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做个无事人,等着东山再起打回去,骂名是四姓,荣光是他。
没人会怪秋青崖。包括落永昼他们三个,也是希望秋青崖那么做。
能在这乱世好好地活下去,保留着尊严和体面,保留着自己爱东西爱人,有什么不好?
可是秋青崖还是来了。
他赌上自己最看重剑道,赌上自己最看重门派,来赴一场不一定有结果,事先也没说明约,对上四姓,对上魔族,来赴一场生死之险。
落永昼其实说错了。
因为除了剑道和门派,秋青崖还有朋友。
他们四 个中,月盈缺凭着一张天下第一美人脸,什么都不用说就足以让人丢盔弃甲;谈半生冷眼窥测人心,句句入骨;而落永昼嘴一张,能把人气得死去又活来。
唯独秋青崖不是。
他不善言辞,沉默寡言,想说不想说通通在手中一把剑上。
剑最沉静不言,也最宁折不弯。
“白云间、西极洲、晓星沉、归碧海。”
秋青崖报了一遍门派名字,听得白罗什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白罗什下一刻就知道了。
秋青崖说:“现在有四个。”
五宗中有其四不愿求和,管你四姓说不说话有没有话语权,都是无关紧要那个。
秋青崖走到落永昼那边停下,向他伸出了未握剑那只手。
他说:“起来。”
“既然不想议和,那就打回去。”
第50章 抉择
落永昼愣了片刻, 不去够秋青崖递出手掌, 反倒是顶着四姓中人悚然目光, 放声大笑。
他本不是冷淡自持性子, 这几天喜怒不形已经耗光了落永昼这辈子为数不多耐心,笑起来时候自然愈加放肆。
他一手支着膝盖, 另一手手腕一转间, 明烛初光自地面拔出,剑光幽幽一转间,剑尖上指。
秋青崖会意, 青崖剑登时脱出鞘外, 迎上了明烛初光。
两剑剑刃相击间,激荡出了一声振振剑鸣,徘徊云霄, 久久不去。
白罗什眉间皱纹一褶一褶, 深得可怕。
他击败落永昼,并非是毫无代价。
一个落永昼已经艰难,何况是在加一个战力未损秋青崖?
白罗什向来爱护羽毛得紧,两败俱伤,并非是他想要看到代价。
恰在他左右为难关头,有白家门客匆匆进了琉璃台里, 顶着散乱发髻衣衫, 瞧着颇为狼狈。
他匆匆地对白罗什说了点什么, 导致白罗什听闻得那一刹那, 脸色阴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死死盯着落永昼与秋青崖两个,千刀万剐犹不解恨:
“黄口小儿,年龄没长几岁,花样倒多,打是一手好算盘。”
秋青崖尚且不明觉厉,落永昼一听即知是月盈缺与谈半生那里得了手,才叫白罗什恨得这样切齿。
他一想到月谈两人给四姓,给白罗什造成损失,颇觉愉悦舒心,对白罗什咒骂竟然也能心平气和对待起来。
“无知小辈!”
白罗什久在四姓城不出,四姓城中人人敬他畏他,他又入了陆地神仙之境,正是踌躇满志时候,哪能忍得了这般失误?当即切切骂了一句:
“议和之事已成定局,我倒要看看你们扑腾得出什么水花。”
“多谢前辈提醒。”
秋青崖一向古板重礼,被练剑磨出了一副好耐心,面对白罗什如此,竟也不动气,只是冷冰冰回了一句:
“那便看是剑快,还是前辈传讯符更快。”
他们出了四姓城,不再耽误,一路赶往魔族战场,去向魔军安营扎寨之所。
知晓魔军数量之巨,和当面见到魔军,是完完全全两个概念。
哪怕四人对魔军阵势之广,规模之大,心里早做准备。但是在昏黑长夜下,见着乌压压一片如山脉连绵,潮水起伏,一眼根本望不着边际魔军是两回事。
几如乌云罩顶,瞧着便生出了喘不过气窒息感来。
谈半生眼中星芒转动间,将魔军大约数量,排兵布阵看了个透彻:
“日月星三人到底在与月老宗主一战中受了重伤,回去休养。如今棘手一来是妖魔主,二来是大军。”
他叹口气,无声地揽过重任:“大军我尽量设阵缠住吧。”
月盈缺说:“你一人恐怕力有不逮,我在旁以好梦无缺助你。”
秋青崖道:“你们两人须得全神贯注,提防不了身边明枪暗箭,稍一不慎则是性命之忧。我为你们压阵。”
三言两语间,三人去处已定,落永昼也不必多说。
他一言不发,只是摩挲着剑柄,有面具挡着,谁 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谈半生不放心:“你要对付是大妖魔主,你行不行?”
“怎么不行?”
落永昼微微仰起了头,望了望天空。
他们已经身处在魔族永夜之中,触目所及是永不见亮光天色,身上所感是暗夜偏寒偏冷气温,无论是谁在这里待久了,也会忍不住地生出凄冷压抑郁郁之感来。
唯独落永昼面具金底迎上了月色,像是他之所在落了一片光。
落永昼说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毫无负担,信口就来:“我在想该怎么杀魔主那孙子比较好呢?是利落一点手起刀落,还是留着他慢慢片。”
他不久前刚刚被白罗什打到差点站不起来,如今又要迎上大妖魔主。
这天下修为最深厚,战力最无敌魔,越霜江在世时也只能勉强与他五五开人物。
怎么看怎么都是去送死。
可是落永昼怎么能说不行?
他身后是不惜以身作饵,为他牵制住数十万魔军朋友。
远一点是风雨飘摇人族,无数条性命生灵便系在他剑上,是死是活全看他输赢如何。
再远一点,是越霜江他们拼却性命都要守护宗门天下,是他一开始执剑初衷。
他怎么能退?又怎么能输?
谈半生看样子是欲言又止,最后只简短地说了一句:“留得青山在这个道理你懂,不用我多说。”
“落永昼,我信你,你性命比魔主重要。”
真是没想到这种话会有朝一日从为了晓星沉,能比谁都疯拼命三郎谈半生口里说出。
落永昼:“老生,我不介意,你可以详细说说我比魔主重要在哪里。克制地叙述一下我天赋,我剑道,我为人品性闪光之处。”
被谈半生没好气地扔了一个滚后,他才笑了笑,拿剑出去。
有白衣一袭越过千军万马,留下身后滚滚烟尘。
他似天色乍明时劈开夜幕第一道光。
大妖魔主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
在大妖魔主看来,人族统统是群微不足道小虫子,落永昼最其中,充其量只是只跳得高,强壮一些小虫子。
本质上还是虫子,不足为惧。
所以比起先干脆捏死这只虫子,他倒是更好奇这只小虫子能不能翻出花来。
落永昼剑尖挑开了最后一个扑上来欲阻拦他脚步魔族,随着喷溅鲜血落地同时,来到了大妖魔主三尺前。
大妖魔主不言不语,饶有兴趣地等着他开口,等着他像往前无数个人族一个,痛斥魔族残暴不仁,表决心说人族绝不屈服。
愚蠢可笑得毫无新意。
落永昼开口了。
他从始至终,没有失态痛骂,也没有歇斯底里,只平静地说了一句话,表明了所有立场:“我很讨厌黑夜。”
“真巧。”他既然说话,魔主也就兴致勃勃地凑上去,“我也不喜欢,看得厌烦。你们人族有那么多土地,有一半时间都亮着天,不来侵略你们侵略谁?”
落永昼说:“不一样。”
他和魔主不一样。
他讨厌黑夜,还是流落街头那会儿事。
黑河代表着无家可归,随便在街头巷尾哪里找一个可以遮风挡雨地方蜷缩一夜过日子。
也意味着寒冷饥饿。
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一个又一个黑夜。撑过了是你命不该绝,撑不过就没办法,谁叫你命不好?
落永昼想活,当然不喜欢黑夜。
落永昼说:“你欠我。”
魔主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笑话。
他堂堂大妖魔主,顶天立地,杀人也是光明正大地杀,何曾欠过谁?
或者说是何曾欠得过过来谁?
照落永昼说法,大妖魔主起码得欠天下一半人。
落永昼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平,又几近固执:“你欠我,你挑起五百年战火欠我。”
若不是大妖魔主挑起战事令凡人流离失所,他孩提时代也应该有一个圆满家,而非是在一个个黑夜里苦苦煎熬,卯着心头一口劲撑到天亮。
如非是大妖魔主挑起战事将仙道整个卷了进去,他所在不孤峰应当还是他全部依靠,是他在风浪里可以指望一座舟。
大妖魔主笑容加深两分,更显夸张扭曲:“我也许不指欠你,还欠了许许多多人。”
没等落永昼夸他一句有自知之明,大妖魔主伸出脚,鞋底碾死了两只经过蝼蚁:“我还欠蝼蚁。他们是因为我方丢性命。”
“可是谁会关心被我碾死蝼蚁怎么想?它们死后还能有闲心替我讨个公道?”
落永昼不作理会,抬手举剑,剑尖平指:“我会在今日讨回来。”
孤身之苦,流离之难,丧亲之痛……
一个迟来四百多年公道。
为他,和其他境遇或比他好,或比他差所有人。
魔主为他这点可笑言论笑弯了腰。
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云层收拢在天空穹顶下,积出一里有一里绵延影子,厚厚云气后面,隐约蜿蜒闪烁着夜空里唯一一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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