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母与家父相识于扬州,而缘由便是这扬州一年一度的琼花展,家母自认为自己种的琼花最为美丽,却被不知情的父亲说这株最丑,两人便是此处结缘。”苏谨云把父亲说了不下几十遍的长长的故事化作了简单的几句话。
“魏王爷与魏王妃的事我在宫中也曾听母后说过,魏王爷本是去扬州看望故人,回来之时却是带了一位王妃回来,这位王妃不仅天人之姿,诗词歌赋也是样样精通。”
“不错,只可惜.....母亲给我与哥哥留下的也就只有这满园的琼花了。”语罢,苏谨云自己有些诧异,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但话说出了口再难收回。
往日里他嬉笑怒骂全凭心情,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在外人面前从不会谈论自己的母亲,他知道,自己是魏王府的二世子,不愿让别人怜他年幼失母,也不愿让别人讨论自己的母亲,就连在父亲和哥哥面前也绝不自己提起母亲,怕引起哥哥和父亲的哀思。
但是他却是年少早慧,早早的就记忆超群,小时候母亲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不说七七八八,很多他都记得。
年幼的时候,他也会羡慕别人有母亲陪着他们玩闹,寻常人家母亲的一句句关心备至的话于他却是再也听不到了。
但是,他明白母亲很爱他和哥哥,这一片片琼花就是母亲临终前让父亲保证永远种下去的,她虽然知道再看这片琼花林会让父亲念及往事,惙怛伤悴,但她更希望这片琼花林年年岁岁的开着,陪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长大。
苏谨云一时思绪万千,而洛席远自然将苏谨云黯然的表情看在眼里。
“谨云需知,魏王妃能有一生钟情于她再未续弦的魏王爷,能有你与魏世子两位孝顺的孩子定然于九泉之下也会安然放心。”洛席远说道:“人间总有分离,这才显得聚合的珍贵。如今你我相识相聚于魏王妃为你种下的琼花林,这岂非不是缘分?今日活着,遇到知心人,遇到令人开心的事情就是人生最有趣的事。你若担忧明日的分离,忧愁昨日的离散,如何享受今日的美景?你看这些月下美人,它们如此用心的盛开,甚至在这炎炎夏日,在这不属于他们的季节盛开,不过是为了让你在烦闷的时候解一解忧愁,展一展笑颜。你若这样枉顾它们的心意,沉浸在痛苦中实在是得不偿失。”
苏谨云认真的听,听着听着便觉得心胸开阔起来,他是个聪明的人却一直不是个豁达的人,沐阳总是嫌弃他睚眦必报,嘴上也绝不饶人,那小时候打过的金铭到今天看到他还是绕着走,哪有半点小时候飞扬跋扈的样子了。
如今听到这位和自己一般大,和自己一样年幼失母,甚至连健康的身体都没有,终日被疾病所困的洛席远如此豁达的劝诫,竟然觉得此人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心中有大境界。
如此一来,他再看向席远的时候,只觉得眼中不再是他的身姿容貌,更多的带着一种倾慕之情。需知,能让自幼过目不忘,人精中的人精的苏三如此欣赏的人,洛席远当之无愧是第一人。
“席远你说得对,你若不是皇子改去当教书先生也是不错的选择。”他调笑。
洛席远轻笑一声,露出左边嘴角的一颗梨涡,说道:“倒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为人师表得有强壮的体魄、坚韧的心性以及丰富的学识。我这般,恐怕半个月都坚持不下来,但若真的不是皇子,若有强壮的体魄,我更愿意做的却不是为人师表。谨云,你可知是什么?”
他说完从琼花上移开视线看向苏谨云。
苏谨云楞神了一下,傻傻的问:“是什么?”
洛席远道:“为人师表可救百人,百人又可救千人万人,可惜耗时太长,可如今朝中内外忧患不断,教书先生如何救天下黎民?”说完还是看着苏谨云,仿佛话中有深意。
苏谨云何其聪慧,沉默了一会道:“你因身体抱恙不能上战场,但我出生将门之家,本应戎马一生,但是我与我哥哥却整日在这洛京寻欢作乐,你可知为何?”
☆、琼花夜深托朝政
苏谨云蹲下身来,轻轻掐了一朵琼花,将它半举到胸前,对着月光在手指间揉捏着花枝,不时的左右转动。
他道:“我魏家忠骨累累,祖上从曾祖父便没有一位活过四十,唯有我父亲如今三十有九,却是整日伤痛缠身。他的肩伤一到下雨天就发作,又痛又痒直都直不起来,而腿伤,当年插入他腿中的细箭头到如今都没有取出来。一个不属于身体的东西占据在身体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到今天也不明白,恐怕和呛在喉咙的鱼刺一样,难以吞下又让时刻提醒你它的存在。”
洛席远听他这般说道,本来劝诫的想法抛到了脑后,只留下一阵心疼,不仅仅为了魏王爷和魏家先人,也为了将这一切看入眼中长大的苏谨云。
明明也是衣食无忧的将军府出来的世子,却从祖上背下来这么沉重的使命,洛席远也不是襁褓中长大的婴孩,在宫中长大的他比起苏谨云的心思更加的深沉通透。
他自然知道苏谨云并不如他表现的那般天真无邪,反而十分明白人情世故。平日里故作姿态,恐怕也是身不由己。只是洛席远生性儒雅温和,恰巧十分喜欢苏谨云的有趣的性子,这会儿逼了他一下,自己倒生出了不忍,再不愿为这临时起意的想法逼迫谨云,这会他正想着转移话题。
“席远,我知道今日大殿下来找我父亲所为何事,只是我父亲已经老了,再上战场不仅打不了胜仗,命也迟早丢掉。我也知道边疆的百姓饱受折磨,而金将军亦老了,这十年耗尽了他的精力,如今,该是我们小辈上战场厮杀了。”
洛席远摸不清苏谨云的想法了,这人怎么自己说出来了。
他仍然捏着那朵琼花,这会儿功夫,那琼花的根枝就有些不成形状了,可见他揉捏的力度不小。
苏谨云回过头来对席远说:“你知道,战场上怕的是什么吗?”
也不等洛席远回答,他就自问自答道:“你知道吗?战场上怕的既不是敌军偷袭,也不是以寡敌众,既不是边疆艰苦,也不是受伤重病。因为上了战场就再无退路,背后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同胞。无论伤残或身亡,身为大洛王朝的子民,作为将军府的传人这些只会让我虽死犹荣。但是你知道吗?我最怕的是什么?”
“是后继无人?”
苏谨云笑着摇摇头,“非也,若是如此我早就成家,即使战死沙场还愁没有后人吗?不过是多几个无父之子,我相信父亲自会教他们如何做一个魏家人。”
说罢他碾碎了手中的琼花,琼花的花汁随着他下垂的手一滴滴的落下。
“我最怕的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那便真的是山穷水尽、弹尽粮绝,无力挽回了。”
“此话何意?”席远不禁问道。
“我爷爷魏行楚,你可知道?”
“魏老将军,我自然知道。一身征战,忠心耿耿,最终战死在盐河一战,死时不过三十有五,实在是天妒英才。”
“准确说是三十四,还有三天就是他的生日,而我父亲那年刚好九岁,那个时候正和奶奶一起在去盐城的路上,为的是为爷爷庆祝生辰。那时父亲已经三年未见爷爷了,却不曾想,人到了只见到冰冷的躯体,父亲便没有了父亲。但是,”他话锋一转:“你知道爷爷是怎么死的吗?”
“被箭射死?技不如人被人杀死于马上?不!都不是。是饿死的,你能想象吗,一代魏将军,竟然是活活饿死的。不,说饿死也不准确,而是他忍着一口口粮没有吃给了身边的侍卫,而自己忍着饥饿上了战场,冲在最前面碰到的都是最野蛮最善战的敌军,而他饿的实在没有力气举不起武器,被人一刀挡开了回马枪,一掌劈下了马,死在了马蹄之下,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尸身早就被马蹄踏的看不清人样,就算是将军,死在了战场上,人人自危的时候又有谁会记得替他收尸?最后我的父亲看到的不过是一团血肉罢了!”
他无所谓的抛下了那朵琼花,让它跌落到了另一丛开的鲜艳的琼花丛中去了,那朵碾碎的琼花被丢弃在了泥土上,早就破碎的不成形状。
苏谨云猛吸一口气,停顿了一下仿佛为了平静一下激动起来的语气:“然而这些拜谁所赐?就是这些醉生梦死在花楼妓馆的贪官污吏,就是这些我们在战场豁出了性命保护的大洛的官员们!并非是看不惯我们魏王府,而是他们要的是那些军饷金银,却不知道他们吞噬的是我们魏王府的血肉啊!要的是这大洛的气数!”
说到此处,谨云却突然收敛住声音,沉默。最后那句话仿佛在这夏夜的琼花林久久环绕,不得散去。
洛席远不知如何形容心中的感受!震惊!气愤!不值!和惋惜!
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几度开合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苏谨云背对着他,他虽看不到苏谨云的表情,却不代表他感受不到苏谨云的怨,苏谨云的恨,苏谨云的无奈,苏谨云的不甘。
这何尝不是大洛的悲哀?
他想起当今的局势,父皇痴迷酒色和求道问药丝毫不问国事,皇兄虽有心却无力,连皇位都没有得到如何改变朝政?
二皇兄的心思他琢磨不透,但高贵妃如今却动作连连,仗着母家家大业大,四处拉拢结交,交易钱权。
他与皇兄二人虽有母妃的母家做支撑,但是后宫中已无可以缓解父皇疑心的母妃,如此一来如何抵得过二皇子阵营前朝后宫的前后夹击?现在的形式即使拉上年纪大了的外祖父,也不过是强弩之弓。
然而且不说内忧,外患才最为严重,如果连大洛都不复存在了,这一切的一切又还有何意义?
洛席远想到皇兄今日拜访魏王府怕也是心中实在焦虑无法再等,这才赌一把。可惜了自己体弱不堪,不然带兵出战未尝不可。
皇兄离不得朝,四皇弟不过是个未通晓人事的稚儿,二皇兄又指望不上,哎,这般想来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一口气没忍住,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苏谨云慌忙转身将他扶住,洛席远用手紧紧捉着他的手腕道:“无妨......咳咳......我.......我早就......习惯了......咳咳。”一时之间急火攻心,他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这一番激烈的咳嗽让他平日里总是苍白的脸色变得有些红润,两颊红通通,双眼咳出些泪意来,这般看着倒十分可爱,有些惹人爱怜。
这样看着洛席远,苏谨云的怒气好像无缘无故的消失了,他扶着席远慢慢地移到石凳上,待席远坐好了,便将石桌上倒扣的茶碗翻过来,将茶壶中的茶水倒了一杯递给了洛席远,道:“喝吧,这茶每日都换,虽有点凉了,少喝一点润润喉倒也舒服。”
等洛席远接过茶碗,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口就将那茶碗捏在手心里头,用拇指不停的摩挲茶碗的碗口,一时之间,两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时间好像凝固了,苏谨云是话说的太多这时候反而什么都没想了,洛席远则是彻底陷入了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桃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琼花夜深托朝政
一盏茶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洛席远好似下定了决心,开口道:“谨云,前些日子父皇召见了我与皇兄。”
苏谨云听见他这么说,便问道:“所为何事?”
“父皇似是有感于天,知道自己天命将至,所以将我兄弟二人召去。”
话说到这句,苏谨云就明白了席远的意思,这恐怕是私下里已拟好了传位圣旨。
“只是父皇这十年浑浑噩噩,现如今朝中局势复杂,父皇怕冒然拟旨会后患无穷。”
“三殿下与我说这些不怕出乱子吗?”苏谨云突然插话,语气甚是冷漠。
“呵呵,”席远淡然一笑,道:“我是真的怕出乱子,才选择与你全盘托出。”
苏谨云又不说话了,好像被这一句话就说服了一样。
“朝中以丞相为首的一派现如今支持二皇兄,而朝中一些元老大臣们则更加倾向皇兄,只是丞相一派钱权在握,这数十年积攒的人马遍布朝中各个势力角落,而元老大臣们虽然尚有余威,奈何年岁已大,又多是些迂腐固执之辈。现如今形势的确难为。”
“金将军又在你们中充当什么角色?”苏谨云问。
“......”席远突然词穷,然后苦笑道:“谨云的心思可真是玲珑剔透。一句话便问到重点。”
“呵。”苏谨云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轻笑。
心想,若不是为了这军权,大殿下怎么会如此迫不及待的登门拜访。
“这金将军恰恰是二皇兄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这十年已然将军权大半收在掌中,然而这连连的败仗总算让朝中中立派的大臣们忧心忡忡,如今多人上折要求父皇更换护国将军一职。”
苏谨云道:“今日我与你之前说的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话。”
洛席远道:“我自然知道。所以我与你说的也是实话,并无半点欺瞒。”
“你的皇兄会是一位好皇帝吗?”苏谨云没头没脑的说了这样一句话:“不是一位好皇帝也无妨。只要他.......”
洛席远却打断他正声道:“我定保你粮草充足!”他将手中的茶碗放在石桌上,将那如玉一般的双手相互搭在一起,他又重新说了一遍:“谨云,我定保你大哥粮草充足,无论何时!”
苏谨云从坐下以来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道:“席远,你这话说的又对又不对。”
“?”洛席远一脸疑惑。
“的确是要靠你保我边疆粮草充足,毕竟我父亲不在朝廷任要职,而我大哥又是个混闲职混惯了的,我们家的人恐怕流着的就是边疆的血脉,除了能为大洛镇守疆土,于政事上各个愚笨的像三岁的小孩。”
这恐怕也是你的父皇和皇祖父曾敢放如此大的军权给魏王府的原因,不过这话苏谨云倒没说出来:“但是你这另一半话确实说错了。”他站起来,漫不经心的整理衣摆:“这上战场的却不是我大哥,而是我苏焱。”
5/20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