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客厅的木桌上放着一个大碗,大碗上头有个倒扣的瓷碟,吴东把瓷碟掀开,里头是个略小一些的碗,碗里装满了面线,和两颗水煮蛋。
吴多福知道有圣诞节这么个东西,但她不知道圣诞节是怎么过的。只照着老家生辰日的习俗,煮了一碗面线,外加一颗鸡蛋一颗鸭蛋。
可能是觉得圣诞的诞是鸡鸭蛋的蛋吧,那时候的吴东一边埋头吃着一边心想。他觉得这碗面线其实有些滑稽好笑,但同时又觉得鼻子有点儿发酸。
?
吴东出了电梯,找到对应的门牌号后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长相平平、挽着头发的女人,不说话,只冲他笑着。女人后头冒出一颗脑袋来,是魏珺。魏珺兴冲冲地走上前头,接过了他的行李箱。
“啊,那个,要我买的都、都东西在这儿了,我自作主张又多买了点,怕东西不够。”吴东将东西递了过去,有些局促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吴东。”
女人依旧没说话,只笑着冲吴东比了个手势。
吴东愣了愣,立马反应过来。便也笑着冲女人点了点头。
“老婆!这些东西全放下锅吗?我不知道啊!”厨房里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大声嚷嚷的声音,女人冲吴东笑了笑,示意他到餐桌前坐下,然后挽起袖子就进了厨房。
“哎?人来啦,行行行,我出去看看。”
吴强从厨房里兴冲冲走出来,看到吴东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立马切换回了家乡方言:“你是吴多福家的那个孩子?”
吴东愣了愣,站了起来:“啊,是、是我。你是?”
吴强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他顿了顿,原先兴高采烈的语气都变得有些冷淡,“哦,我们一个村的。我家和你家其实隔一条街,我老早就出来打拼,过年的时候才回去一趟,所以你应该不认得我。”
吴东觉得这样的缘分有些奇妙,却被吴强有些冷淡的语气弄得有些不自在。
吴强继续说道:“我二舅和你妈……和吴多福之前是工友。”
吴东还是有些好奇:“你怎么认出我的?”
吴强笑了笑,笑里带着一点儿讽刺:“我当然认得你。一中校门口公告栏上贴着你金榜题名的照片。怎么,现在没在上学了?”
吴东莫名觉得吴强说话的语气让他有些不舒服。从厨房出来的女人听了,也皱着眉扯了扯吴强的袖子。
吴东有些干涩地笑道:“是,休学了。得攒钱给我妈治病。”
吴强顿时瞪大了眼睛,诧异道:“……什么?”
第25章
吴东听吴强来龙去脉的解释,听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觉得很荒谬。
他打开手机,看着前段时间那王阿姨还在发的语音和视频,觉得一定是有哪儿出了问题。可能死的那个根本就不是吴多福,是吴强认错了。他们一整个村的人几乎都是一个姓,不小心听岔了名也是可能的。
吴东平静地拨了隔壁王阿姨家的电话。
第一次接通的时候,对面传来那位邻居王阿姨的声音,背景还带着点儿吃饭时碗筷碰撞的声音:“喂?东东呀,什么事啊?你妈妈现在已经睡啦,不方便讲电话的。”
而当她听到吴东的质问后,沉默了许久,最后却一句话也不说,轻轻挂断了电话。
此后,无论吴东拨打多少次这个电话,那阿姨都不再接了。
吴东看着王阿姨发给他的所有关于吴多福的消息。
“东东啊,在那边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啊。”
同样的一句话,从最开始到现在,已经重复了起码七八次了。
只是中间又隔着许多别的日常问候,譬如“天要变冷啦,记得添一件外套呀”、“记得看天气预报,有说要下雨就一定要带伞啊”、“好好照顾自己,多吃点好的”、“妈妈对不起你,拖累你了”、“东东,妈难受,太难受了,太疼了,要不就这么去了吧,别治了”……再加上吴多福平日里就爱重复地同吴东唠叨同一件事,故而吴东便这样无知无觉。
“我要回去,”吴东在一片大家的一片静默中开口,“我……要订机票,马上回去看看。一定是搞错了。”
可吴东的手已经抖得几乎点不开订票的APP了,他眼睛蓄满的泪水,害他什么都看不清。
“……我帮你订吧。”吴强说着,一边接过吴东的手机一边道,“回去还有段山路不好走,一般的车都不太愿意接单。我认识老家载客的人,我问问看他们深夜拉不拉活。”
火锅里头的汤汁已经烧开了,佐料正愉快地翻滚着,整个客厅都弥漫着一种诱人而温暖的味道,这味道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与“团圆”、“家庭”、“幸福美满”相近的一类词来。
“……我前段时间才带着老婆回去,给老家的长辈看看。闲聊的时候,恰好聊到这件事。”吴强一边面色凝重地找着凌晨的航班,一边道,“是吴志明他老婆主动跟我们说的。”
吴强回想着那天的一切。
吴志明的老婆王彩霞叉着腰,手里提着一个买菜的篮子:“所以说啊,捡来的孩子不要随便养,养不熟的!你看看吴多福吧,辛辛苦苦地把孩子拉扯大——虽然我一直都是能帮衬的地方就帮衬,但我自己也有家庭,我自己也得先照顾好我自己家呀对不对。”
“所以多福就一个人撑不下来嘛,孩子要高考哦,要上大学哦,说钱实在不够,就跑去那个工厂上班。哎哟,灰尘啊粉尘啊,天天在那样的环境下工作,一干就是两年,工资比较高又有什么用哦,对身体这么不好……她一个女人家家的怎么受得住啊。”
“查出病来的时候她还想着要偷偷买保险,骗保哦!居然还想着万一真的没挺过来,能不能给那个白眼狼一点钱。”
“我就给拦住了嘛,我说你治病的这些钱,大姐给你出,啊,大姐给你出,你不要去想着干这些不光彩的事情。”
“哎呀……终究是没挺过来。那白眼狼也厉害,辛辛苦苦拉扯他长大的女人死了,他都不肯来见一面。”
……
这是吴东第一次这么奢侈地在打车软件叫了优享的车辆。
正是圣诞节,过节的人多,打车的人多。吴东看着打车软件上那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叫不到的车,麻木地从普通车辆切换到优享。
司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将吴东的行李箱放到了后备箱。吴东上了车,看着一旁后座杯架放着的矿泉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意识地想问司机这水要不要钱。
可吴东一想到以后可能再也不用这么抠抠搜搜的了,便机械地抽了一瓶出来,拧开,给自己灌了大半瓶。
因为有些不放心而一同跟着过来的魏珺有些忧愁地握了握吴东的手,轻轻拍了拍。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了。
是黎棠的电话。
“我喝了酒,”黎棠说:“不方便开车。你现在在哪儿?来接我回去吧。打车过来,车费我报销。”
吴东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忽然说不出话来。
“……吴东?”黎棠有些心虚,不知道自己的谎言有没有被戳穿,便稍微带着点儿大舌头重复着说道,“你现在在哪儿?
吴东听见手机对面隐隐约约传来其他人起哄的声音。他却无暇顾及,只麻木地开口,声音跟破锣嗓子似的难听:“在……车上,去机场。”
“啊?什么?”
吴东静静看着车外流淌而过的灯光。隔着一道车窗,好像将他和外头喜气洋洋的气氛都隔开了。
“黎哥,不好意思。”吴东说道,“家里出了点事,明天没办法过去了。工作上的事情,找小林行吗?”
他说完这些,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不等对面说什么,便将电话挂断。
浑浑噩噩地进了机场,办登机手续、过安检、候机、登机。
“真的不用我陪你过去吗?”魏珺发来消息,“我刚刚又看了下,还有一个航班,也是凌晨的,便宜。”
吴东发了个“不用”。
大晚上的,一口饭没吃,魏珺送他来到机场已经是仁至义尽,吴东想起他妈吴多福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别人”。
可吴东翻过来翻过去地想,其实自己,就是吴多福这辈子最大的麻烦。
吴东拖着行李箱,走过坑坑洼洼的路。
“去登科村的是吧?”一辆满是泥点子的老捷达停在路边,车旁蹲着一个抽着烟的男人,他见吴东走过来,便站了起来,抽了最后一口烟,“强哥的朋友哦?说好了,深夜的单,还就载一个人,要收翻倍的价。”
吴东麻木地点点头。
司机直接亮出脏兮兮的手机屏幕,上面赫然是个微信收款码。
吴东扫码付钱后,看着自己手机微信几乎要爆掉的信息,面色有些平静。
他先点开了无关紧要人员的信息。
“代拍还接吗?”
“灯牌定制找你是吧?单价188还算数吗?数量很多,优惠是不是能更大?”
“代抢票要多少钱?需要先给你身份证号吗?抢不到能退全款吧?”
然后开了魏珺的消息。
“晕……你那个新老板,就那个大明星黎棠,居然通过公司,辗转找到我,问你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跟他说了你的事情,没关系吧?”
然后点开了封林婉的。
“小吴东你在哪啊?我今天在黎棠家吃饭,我们这辈的一大堆年轻人大家一起玩游戏,黎棠受到惩罚要找人打电话骗说自己喝醉了要人载,他找了你对不对!啊哈哈哈我就说!”
“??发生什么了啊?你是出什么事了吗?黎棠好像很着急。”
“Hello?”
“(通话未接听)”
“看到给我回消息哦,摸摸。”
“(小熊抱抱.JPG)”
最后点开黎棠的。
“你在哪?出什么事了?”
……
“我去找你。”
吴东看着最后的四个字,像是看到了一个笑话。他扯开嘴角,难看地笑了一下,没当回事。
司机可能赶着回家睡觉,路面又实在坎坷不平,吴东捂着嘴,觉得有点儿想吐。可胃里空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
开到了一个地方,司机停了下来。
吴东愣了愣:“还没到。”
司机不耐烦地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吴东一眼。
后半夜,小乡村的家家户户的熄了灯,只有两旁的路灯,在冷入骨髓的寒夜里传达着一点儿可怜的橙色的温暖。
吴东拖着行李箱,照着记忆走着。
行李箱拖在路面上,发出了不小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深夜,声音实在突兀。乡下的家家户户几乎都养一条土狗看门,吴东每拖着行李箱路过一个地方,那一片必然要惊起一阵阵狗吠来。
“要是遇到狗朝你凶,朝你吠,你越觉得害怕,就越要假装镇定。”
吴东脑海里无端响起吴多福的声音来,“步调不要慌张,呼吸也尽量平稳。别去看它,别和它对视。”
“要是那狗离你太近,又不停地冲你叫,你觉得它要扑上来了——这时候你就没必要假装镇定了,但是也最好别跑。”
“你不一定跑得过它哦!啊那你要是觉得你跑得过你就跑嘛,跑不过就听我的,蹲下来——对,蹲下来!”
“蹲下来假装捡石头、捡棍子,那路上不是到处都有石头啊什么的东西,有的话就捡起来,朝它扔!”
“咱们这边的狗基本上都懂的!妈之前遇到一只疯狗哦,莫名其妙冲人乱吠。那时候地上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妈就假装特别凶地蹲下来捡东西,那狗立马夹着尾巴跑掉了。”
“肯定啦,都被扔怕了,形成那个什么,叫……叫什么条件反射之类的,是不是?哎呀,没事,你就听我的!绝对有用。”
吴东在一个一层的小平房前站定。小平房前有一处空地,空地上搭了一个晾衣架,上头干巴巴地晾着几条毛巾。
吴东在门口蹲下来,掀开褪了色的“出入平安”的地毯,摸出一把有些生锈的钥匙。
门“吱呀”地开了,吴东愣愣地在漆黑一片的客厅站定,打开了客厅大灯的开关。
大门正对处,有一个八仙桌。
八仙桌上放着一个瓷罐子。
吴东认得这种罐子。
后山山腰上有一处小房,里头专放村里逝世者的骨灰,由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头看守。吴东小时候调皮,一次傍晚的时候自己爬上山玩闹,误入了存放骨灰的房子,吓得屁滚尿流地狂奔回家,一头扎进吴多福怀里哇哇大哭。
“哎呀,怕什么嘛?人死了都是要这样烧成灰的啦。没什么好怕的。”那时候的吴多福揉着小吴东毛茸茸的脑袋,轻声安慰着。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吴东走近八仙桌,看着上头孤零零的罐子。
罐子上贴着一张条,上面用黑色的毛笔字潦草地写了三个字,吴多福。
这是吴多福吗?吴东心里开始冒寒气,来来回回拉扯割据着,一边叫自己接受现实,一边又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假的。两边扯来扯去,扯得他几乎要被撕裂成两半。
那么大一个人,是怎么被装到那么小的一个罐子里的?
第26章
吴东走出房门,看着隔壁的小洋房。
三层的小洋房,大约是近几年刚装修的,有吴多福家的一层小平房来衬托,显得更为好看了。
晨曦的光还未来,现在正是最黑暗的时刻,吴东想走上前,叩响那三层小楼房的大门,却又莫名的感到踌躇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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