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忽然听到轻微的响动,却是长离醒了。只见她面色发白,抚着胸口身子微颤,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好似尚未自噩梦中抽离。若耶见状立即关切道:“你还好吗?还疼吗?”同时探出手想要扶长离一把,下一瞬却见剑光迎面而来,长离竟不由分说就出了剑,不过这次已失了之前的凌厉,若耶身子一偏避开那剑,扣住长离的手,声音中染上几分怒气:“你怎么回事,我可没招惹你!”
这时,长离好似才注意到是她,目光在她面上落定,眼里透出几分茫然来:“你是若耶……你怎么在这……”
若耶瞪了瞪眼,正欲发难,忽地想起剑气爆发前那濒临破碎的封印,心下了然道:她想起来了。于是手一挥张起法印。被她的灵力笼罩,长离身子顿时一软,若耶眼疾手快扶住她。
长离依旧直直看着前方,漆黑的眼中情绪渐渐退去,变得不近人情,但眼眶却渐渐泛起红意,她右手死死握着剑几乎要把剑柄捏碎,左手则握成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将那处扣出血来,双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反而咬住了下唇,好叫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不多时唇间便隐隐透出血色来。
若耶目不转睛看着她,长离愈是沉默,她愈是担心,一边叫苦不迭心想:我怎么那么倒霉,万一她找我泄愤怎么办?一边却暗暗心疼,她第一次见到长离的情绪,是在前不久不小心叫破钟明烛名字的时候,那时候长离的愤怒令她震惊不已,而此时,她虽然看起来神色平静一言不发,但若耶却在那双黑眸中看到了比海啸之际的海浪还要汹涌的情绪。
那时若耶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和愤怒,此时却是难以言喻的悲痛和绝望,连她这个旁观者都不由自主觉得心尖隐隐作痛。
她甚至不敢去碰长离,生怕轻轻一触,对方就会如摔落的瓷器般,变得支离破碎。
“长离……”她持续不断施法试图令长离心绪安宁下来,同时小心翼翼安慰道,“你别想太多,先冷静下来好不好?”
她生怕长离情绪失控,是以一个字都不提钟明烛,长离却缓缓道:“她骗了我一次,两次,现在,是第三次。”
每个字都在隐隐发颤,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才得以说出口的,而后,不待若耶反应,就拂开她搀扶的手,起身便要走。
“等等!”若耶连忙拉住她,一指那雕像道,“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长离瞥了眼雕像,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浑噩之际在耳畔响起的那些话语,眼底掠过一丝疑惑,不过很快就被她压下,道:“不知道。”
“来时,我听到你喊她琢光。”若耶却道,“你怎么会不认识她?”
“我……”长离皱了皱眉,她只记得当时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身子像是不受控制般奔过来,至于为什么,她却怎么也想不通,就像她的头痛症、她听到的那些声音一样,仿佛与生俱来,可她却不知其缘由。
好像一直是这样,她始终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思及此,她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恼怒,一把甩开若耶的手,冷冷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在说那柄剑吧。”
帝剑琢光,天下皆知。
可她心里却明白,自己连一眼都没有看那把剑,一进门,视线就缠在了那雕像上,一刻都没有离开。
我就是来找她的,可她是谁?
她忆起那些从未听过却莫名觉得熟悉的声音,面上掠过一分恍惚,忽然想起在谯明山内,看到这女子幻象后,钟明烛一反常态的失控,以及冷静下来后若有所思的神情,声音便愈发冰冷起来:“你应该去问她,她大概都知道。”
——你分明一早就看出了些什么,却故作不知。口口声声称不会伤害我的同时,处心积虑利用我布下那场局。
想到那些犹然徘徊在耳畔的保证和誓言,长离眼里闪过一抹痛楚,她看着手中的剑,手紧了又松,片刻后,那些沉痛和懊悔都变成了决绝。
若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事实不见得如你所想——”可还没说完,她就对上长离的眼神。
那是犹如出鞘利剑般冰冷的眼神,若耶顿时不敢替钟明烛分辨了,担心一言不慎,长离先和她拼命。她苦笑了一声,心道:还好那家伙不在这,不然不被当胸开个口子恐怕都没机会说话。
她不想激怒长离,没有再去试图拉她,只是拦在她面前,道:“琢光不是剑名,而是人名,是雕像这个人的名字。”
涿光山本为朔原无名之山,灭世浩劫之际,昊天取烛龙之息铸帝剑琢光,后火正一族迁居此山,欲名之以剑名,然卜曰玉易折,遂易字,因山临泛天之水,取水为畔,以琢光为名。
黎央是这样说涿光山来历的。
可若耶却说琢光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长离皱了皱眉,良久后终是舍了一走了之的意图,问道:“你如何知道?”
若耶指了指那方台道:“这上面刻有几行铭文,上面记载了她的名字和生平,她叫琢光,是凡人剑匠,还是……”她顿了顿,目中流露出怀疑之色,似是自己都有些不信,声音中也添了几分含糊:“还是昊天的妻子。”
说罢她便自言自语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我看了好几遍,都没看错,而且——”她一指中间一行,“上面说她一人承担族中诅咒而身死,后来昊天寻药将她救了回来,竹先生不是说救阿云那方子是他师父在合虚之山发现的吗?有起死回生之效,说不定就是这个。”
见长离垂眸不语,若耶便继续将铭文上的内容一一说与她听。
琢光出生于九嶷山,先祖叛乱被剔了仙骨,是以一族都背负诅咒无法修炼仙法,她生来擅剑,那时天下祸事肆虐已有数百年,她负剑行走于尘世,机缘巧合之下得白泽授道,又于昆仑被困幻境中,受千世轮回之苦,以凡人之躯参悟天机,一剑破了那幻境。那一剑惊动了昊天,他化作凡界男子与她相识,不多时便心生爱慕,在她殒身破除族中诅咒后,炼神药将她救回。
“她虽是凡人之躯,剑法却凌驾众生之上,在昊天北上大战重霄时,西南妖族兴事,她一人便将其全部逼退。”
“原来是她……”长离喃喃道,她想起锁星渊上那片的虚无,不禁低头看了几眼自己的指尖。
那时候,她的手的确已探出界,却没有像百里宁卿所说的那样从此消失。
是因为我与她有关吗?
她心道,再度看向雕像的目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昊天本想替她重铸仙骨,但那时候他与重霄的战斗已到你死我活的关头,根本无暇分心,他得天谕,以天火铸剑,但经久不成。”若耶望着最后几行字,声音渐低,染上不忍的色调,“再之后……琢光……”
“她知天命,跳下了剑炉,帝剑遂成……”长离恍惚道,她就像是早就知晓这个结局一般。
重霄杀了半个天下的人,以他们的血炼出了所向披靡的凶剑。而琢光悟天道,以身铸剑,其为天道之剑。
若耶已笃定长离和琢光有关,是以听到她的话后没有露出奇怪之色,思忖半晌后才道:“我本以为你是她的转世。可她既以身铸剑,必定魂飞魄散,无法转世,况且上面说,她复活的代价,便是断了轮回。”
“断了轮回。”长离看向那张看似和自己一模一样实际上却截然不同的脸,轻声道,“可我是谁?”
“你也是出生在九嶷山附近吧?”若耶忽然问道,见长离点了点头,她又道:“你活了多少岁?”
长离不知道她为何问这个,但还是如实道:“六百七十三。”
若耶眉头愈发锁紧,道:“你可知,差不多在你出生时,我几个族人以八荒镜之力,引水毁了九嶷山下一座凡人城市,城中无一人幸免,而那几个族人因此滔天大罪,为天道诛灭,尸骨却被人埋在了九嶷山,还以法术藏了起来。”
“我不知道。”长离眼中再度显出迷茫,“他们为什么要毁了那座城?”
若耶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道:“也许,是为了你……”而后她又飞快道:“那困你历世的六合塔建在你出生前很久,塔中铭文多半是我族人所刻,只是他们后来身死,定是别人将八荒镜放回了塔中。”
“是羽渊仙子。”长离道,她想到前不久前钟明烛所言的诱惑,声音不禁颤了颤,“我能助她破界飞升。”
“可你就算有所大成,也是自己飞升,如何能助她,难道所悟的道还能送给她不成?”若耶疑惑道,思考片刻,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震脱口道,“莫非是两千多年前……”
可她还不及说完,地下忽地猛烈摇晃起来,顷刻间整座大殿都好似要翻过来似的。
“糟了,莫非那神器的力量又失控了?”她惊呼道,眼见顶上有碎石扑簌落下,她不敢久留,拉起犹自在出神的长离便往外奔去。
仓促之际她根本没顾得上分辨方向,取出那枚令牌一晃就挡路那扇斩铁巨门移开,之后才发现是从另一端出来了。
热浪扑面而来,烧得她皮肤都有些疼,眼前是灼灼火海,地面四分五裂,漂浮在火中,好似水中浮木,她道了声不好,正想原路折返,忽地瞥见一根缓缓倾斜的石柱上,有个很熟悉的身影。
一身白袍上血痕斑驳,不知受了多少伤,可神情仍是那般不可一世,她正将一个人踩在脚下,双手扣住那人执剑之手,将那剑反转过去,笑着将剑尖一点点往那人胸口推去。
第150章
那人赫然就是钟明烛, 只见她白净的脸上一半被血染红, 那双眼睛中浸染了杀意, 宛若来自尸骨如山的战场, 而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邪笑,仿佛对她来说夺人性命如探囊取物般轻易, 更是叫人胆寒。
被她踩在脚下的是个两鬓斑白的男人, 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同样遍体鳞伤,即使被逼到如此境地, 犹如未出鞘的剑似的,冷静沉稳, 好似那剑即将洞穿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若耶不认识那人, 但却认出他身上穿的是和龙田鲤相似的玄袍,天一宗门规森严,门中仅有三人会穿那样的袍子,她当即大变,一声惊呼不及出口, 便见白影一晃。长离已持剑抢上前。
“住手!”她斥道, 眨眼至钟明烛跟前。
她素来冷静,不管说什么语气都是淡淡的,无多起伏, 而那两字却掷地有声,情绪激昂,若非亲眼所见, 若耶几乎不敢相信那是长离的声音。
那一剑携千军之势,剑势如虹漾起一道清影,仅浅浅一线,却似要将所触及的一切都一分为二,剑声铿锵,是怒、是悲——是哀鸣。
漆黑的眼中倒映出漫天火光,那火仿佛真的在眼底燃烧,火光中,那道熟悉的身影缓缓回头,长离看到那双略浅的眸子以及占据其中的白衣黑发,一如当年那个元宵夜。
她们靠得那样近,近到那抹浅色就像是镜子,她清晰看到自己的模样,唇角微微扬起,那是在笑,眼中藏着欢喜与期待,以及因害羞而致使的小心翼翼。
那时河中万千灯火,恰似繁星,一点一滴,将情说到极致。
思绪一瞬定格,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心一软,剑势也随之一顿。
可紧接着,她想起了云浮山上终年不散的冰雪,想起了那枚染血的玉牒,想起了苏醒时尚且飘荡在山巅、未彻底消散的灵力。
云逸总是笑得温和,他是门中唯一会过问长离日常起居,关心她过得好不好的人。初始长离未涉红尘,一心修剑,无情无欲,游离于外物之外,而当她终于明白那份温柔名为人情时,云逸已死,她永远无法对他说一句:“谢谢。”
而那个她将之系于心尖之人,当年立于重围中,漫不经心道:“千面偃是我。”而多年之后,她又道:“想要你为我所用,助我破界飞升。”
心中两处场景交叠,她眼眶隐隐泛起红意,心似被剖开,痛到难以忍受后渐渐变得麻木。
——你杀了我师兄。
——你只是想利用我。
她默念道,悲与怒,千丝万缕,混杂在一起成一团死结,解不开斩不断,最后沉入黑眸深处,只余下化不开的冰冷。
剑招上再无半分柔意,唯有寒气凛然。
“离儿?”钟明烛神色一僵,她没料到长离会出现在这,见得那双黑眸中纷涌的情绪,她莫名一阵心慌,手中动作顿时缓了一缓。
剑尖本已没入那男子胸口半寸,眼下她劲力虽然只稍稍弱了分毫,就被那男子挣脱了去,他起身就回身一剑削向她脖颈,与此同时,长离那剑也挑向了她心口,招式凌厉不留半点余地。
原本再多半刻,她就能将那男子钉死在这片火海中,可是局势一瞬逆转,变成两人夹攻她一人。若继续与那男子缠斗,她势必要被长离一剑穿心,她只能愤然拂袖退开。
只见她的身形忽地化作一道流火飘远,叫那两剑俱落空,再度现身时,已在远处,相隔一条暗红色的熔岩之河,与长离以及那男人相对而立。
“离儿,杀了她。”男子冷然道,他手中的剑质地古朴,看似平平无奇,然剑锋隐隐透出红色,不知饮了多少血,单是轻轻一晃,杀气便一波一波,排山倒海,那是大成剑修才会有的魄力。
长离剑尖微垂,而后缓缓抬起,直指钟明烛,冷冷道:“钟明烛,你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她直呼钟明烛的名字,再无半分往昔情意。
若耶闻言,心中微微叹道:那果然是他师父。
她见那男人身着天一宗大长老才有的玄袍,便隐约猜到他的身份。
天一宗三大长老,龙田鲤擅长丹药,木丹心擅纂符,吴回却是以剑扬名,初出茅庐就一战成名,多少年来,一直是剑修第一人。
再看他起手剑诀与长离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几分狠辣,分明是源自同一传承,若耶叹道:不愧是修真界第一剑修,单是瞧一眼,便觉惊心动魄,却不知钟明烛为何要对他下杀手?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钟明烛和长离中间,左看右看一时不知该先往哪去,只能问道:“钟明烛,这是怎么回事?”
钟明烛面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眼见功败垂成,怒意几乎要冲昏头脑,她只瞥了一眼长离,眼中闪过一抹怨,但很快就将目光移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心致志盯着吴回道:“我杀他,是因为他才是害死你师兄的罪魁祸首。”
152/182 首页 上一页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