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钟明烛在,一定知道该如何处理。
“那剑流落在外会祸乱世间。”柳寒烟又道,紧接着,还未等长离给与回应,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长离也感觉到了。
地面震动起来,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往她们这里涌来,不光是地面,天空亦然。
那是遮天蔽日的妖气。
不光如此,跌落的那抹血色像是活了过来,缓缓升腾至空中,剑上的光芒再度流淌起来。
最前的妖兽已冲至面目全非的谷地,朝长离扑来,锐利的牙上遍布倒刺,只消被沾到就会被扯下一大块皮肉。
那是金丹妖兽,尚不足为惧,长离立于原地不动,袖子一振,挥出一道剑影,眨眼的功夫就将那只妖兽斩杀。
但是还有更多的妖兽在涌过来,一只,两只,最后是上百只,其中包括十几只元婴境界的。
铺天盖地,潮水似的,天地间很快被腥臭味占据,每个方向都有几十只妖兽前赴后继,连逃脱的间隙都无。
很快,长离就发现这些妖兽和她以前对付的不一样。
那些妖兽都像是发了狂,咆哮嘶吼,到最后不分敌我,拖着残破的身躯不止不休,有些妖兽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残肢仍在疯狂地厮杀。
焚郊已断,长离只能催动那柄金丹品质的灵剑,斩杀两只元婴妖兽后灵力渐渐不支,而混战成一团的妖兽群很快就要将她吞没。
纷飞的利爪尖牙以及四溅的毒液,她支持不了多久就会被重创。
“是重霄剑。”
她听到柳寒烟这么说,望向那柄散发着异样光芒的血剑。
——所有妖兽眼底的狂热都是自那把剑上传来的。
杀戮,死而不止,直至万物泯灭。
隐约中,长离眼前浮现出模糊的虚影,那是她不曾见过的景象。
被鲜血染红的身影,拔剑指天,叫嚣着毁天灭地,不死不休。
她向后掷出剑,洞穿想从后偷袭的妖兽,看也不看一眼它是否还有余力,下一瞬她原本所立之处只剩下浅浅的影子。
还未靠近重霄剑,她立刻感受到了皮肤被割开的疼痛,仅仅是剑气,就划破了她的手臂,可她没有停留,而是念咒护住周身,近乎固执地继续往前闯。
需要制服这把剑,心里有个声音如此说。
她不知道该如何制服那把能令上百妖兽染上狂气的凶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本能。
以自身剑气与之抗衡,她探出手,缓缓地靠近那柄剑,起先是一寸一寸移动,到后来只能一毫一厘,即便如此,她仍没有收手。
脑海中根本没有收手的念头,她没有看背后,所有靠近的妖兽都在交织的剑光中化为血雾。
重霄剑的剑光,以及她的剑光,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没有任何他物能靠近。
无论是生,还是死。
她的手已鲜血淋漓,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当终于触及剑柄时,滚烫的温度自指尖蔓延,直抵灵海深处。
若有若无的青气渐渐浮现,为她挡住重霄的剑光,森然的剑气缭绕着激得灵气震荡,血珠自指缝溅出,一滴落在了脸上,更多的落在了纯白色的裙摆,没有滚落,而是在那处打上了烙印,仿佛那不是血,而是火。
突然之间,一切阻力都消失了,她握住了那把剑。
稍纵即逝的宁静后,万道剑光忽地占据了整片天地。
非正,非邪,非有情,亦非无情,连空寂与虚无都无。
煞气也好,狂躁也罢,全然被这无何有的剑光压制,那些妖兽连哀嚎都无从吐出,就在纵横交错的剑影中四分五裂。
那禁锢之阵也转瞬灰飞烟灭,柳寒烟咳出一口血,她的心口被剑气洞穿,浑身无一处完好,就在她觉得最后一息也将消散时,剑光突然停了下来。
长离看着手中的剑,又看向脚下。
肉块与白骨堆积如山,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染红,那里不再是山谷,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海。
她望着漫天遍野的血红,漆黑的眸中仍是空无一物。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仅仅是握住了那把剑,无论发生什么似乎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手上已无知觉,鲜血成串滴落,重霄剑如今光芒暗淡,无声无息躺在她掌中,即使遍布血迹都不再散发出妖冶之光。
应该结束了吧,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一粒石子破空而来,她察觉到了,手动了一动想抬剑格挡,然后便发现自己连抬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手腕一重,五指顺势张开,重霄剑自她掌中脱出,没有坠落,而是飞往一个方向。
有人要夺剑,长离已无多余的灵力去阻止。
她也没有阻止的念头,因为这把剑不是她的。
而后,她看到一抹被鲜血染红的身影冲了过去,抱住了那把剑。
是柳寒烟,她断了一臂,没有用另一只手去握剑,而是将重霄剑紧紧抱入怀中,长离看出她已极其虚弱。
生命之息只余一线,随时都会消亡。
她抱住剑后,再也没有力气维持身形,无力地往下坠去。
那是天一宗的弟子,长离应当救她,可她自己连抬手的余力都不剩了,只能注视着柳寒烟愈离愈远。
可是在她即将落入那滩血池中时,重霄剑忽然再度浮现出耀眼的光芒。
柳寒烟身下的地面被剑气劈裂,狭窄的地缝下,是深渊,在她落入其中后迅速闭拢,再度恢复成最初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时间极短,可是在地裂那一刹那,长离看到了下面翻腾的火光。
远方似乎传来震怒之音。
为了抵御那冲撞而来的动荡灵气,长离耗尽最后一点精力,飞剑缓缓落下,漆黑的眼眸映出深不见底的血色。
没有一寸完好之地,那是战号未息的古战场,是多年后的埋骨之地。
是吞噬一切的沼泽。
落入其中,激起的波澜,皆为血海之花。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无论是风声,还是草木声,亦或是妖兽嘶吼,藏匿于暗处的人已离开,此处,只有她一人。
恍惚中,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同样是错觉吧,她如此想,飞剑歪歪斜斜先行落下,尖端扎入了血土中。
在她的足尖即将触及那肆意流淌的鲜血时,身子忽地一轻。
血色与腥臭之气迅速远去,她被缠上腰间的力道扯离了地面。
那是什么人的手臂。
她跌坐在飞剑上,微仰的视线对上一双比常人略浅的眼眸。
“怎么不理我。”钟明烛皱眉打量着她,很快舒展出笑意,手拂过她脸庞与手臂,浅青色的灵光拭去了血迹以及那些细小的伤口。
随后,她听到钟明烛“咦”了一声,接着飞剑降落很快又升起。
玉牒被挂回她腰间,钟明烛将一团隐约能看出原本纯白毛色的东西丢了出去,小声抱怨起来:
“那只貂的毛皮挺好的,可惜被割了个大口子。”
第46章
水雾自香炉中缓缓吐出, 那是混合了七味灵药的熏香, 淡淡的药香占据了屋中每一个角落, 勾勒出令人昏沉的安宁气息。
白衣女子端坐于榻上, 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随着缓慢的吐息微颤, 仿若雨露后停于枝头振翅待飞的翼蝶, 素白的衣裳纤尘不染,仅以发带束起的青丝顺着挺直的脊背流泻而下,最后于起伏不定的布料上蜿蜒, 黑与白,交融于一处, 却又那般泾渭分明。
塌外布置了疗伤结界, 青光缭绕,飞星点点,丝丝缕缕灵气绵绵不断没入女子体内,她脸上却始终未见丝毫血色,连唇色都仅仅留下淡淡的粉, 苍白得好似尚未上釉色的人偶。
钟明烛托着下巴, 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叩着边几,目光在这不大不小的居室内流连,看过头顶结实的楠木悬梁, 看过香炉前端栩栩如生兽首浮雕,又看过脚下随烛光摇曳的影子,仔仔细细看过每一个角落, 连木料上有几圈木纹都看得清清楚楚,最终,略浅的眼眸中倒映出长离平静的面容。
每一次,漫无边际游走的视线最终总会定格在同一处,仿佛那里就是尽头。
分明是与记忆分毫不差的容颜,信手就能勾勒出一模一样轮廓,可就是觉得,比之亲眼所见,那些只是一团模糊的墨。
仅仅分别了不到两个月,再见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些伤已经愈合,连一丝影子都寻不到,可每每想及,钟明烛眼中总会浮现出一丝难抑的狠辣。
长离只受了些皮外伤,但是灵力耗损极其严重——她耗光了所有灵力,也许还包括体力以及精力,若非被钟明烛扯上飞剑,她只能任凭自己跌入那摊血污中,就像是被随意丢弃的物什。她却是全然不在意的,哪怕是以最狼狈的姿态摔入尘埃,那双漆黑的眸中都无星点波澜。
在揽住长离的那一瞬,钟明烛甚至以为她已经死了。她知道长离还活着,有体温,有心跳,有呼吸,元婴无丝毫损毁,但钟明烛却有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揽住的是个死人。
他们怎么敢!
这是洪水般席卷而至、毫不留情占据头脑每一寸的第一个念头。
“他们”只是一个指代,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她只知道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偶然也好,刻意也罢,也许是一人无心所为,也许是十人密谋而至,也许牵扯到成千上百——无论是谁。
那一瞬的滔天怒火中,一个想法呼之欲出,她扶着那道被鲜血染红的素白身影,深深看入那抹好似空无一物的漆黑。
而后,眉头舒展,在莫名的如释重负中勾起嘴角。
在那片本应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中,她看到了光。
虽转瞬即逝,但足以证明——那日所见,并非虚影。
那是在意,是牵绊,是唯一的暖。
轻叩的指节愈发缓慢,最终停住,她眯了眯眼,因眸色缘故稍显薄凉的眼底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愉快的情绪。
长离调养了几天,她就在这屋中待了几天。
起初只是缥缈一线的想法,随着屋中轻微的呼吸,愈发清晰,到最后成为确凿。
她知道那是什么,她知道那会成为什么。
“长离——”常年流连于心中的字,在日积月累中变得愈发熟稔,珠玉似的自舌尖滚落。
她记得自己曾经问过,为什么太师父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其实她已经从丁灵云那听说过其中缘由,她只是随便找些话题好让那个寡言至极的长离仙子开口说话。长离则以平板单调的声音回道:“不知道。”
连丁灵云这远在云中城的少女都能说出个所以然的事,她自己却不知道,钟明烛怔了一怔,而后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凤者,百鸟之首,栖于梧,又名长离,而凤又属火,长离这二字生来就代表了熊熊烈焰。可这白衣女子身上,莫说是火,便是连一丝一毫暖意都寻不着,就是被冷水浇了三天三夜的柴堆都要比她来得更暖一些,那时钟明烛觉得长离这个名字像个笑话。
而今她终于窥见了那星点的火光。她觉得有趣,而且动人。
她忍不住再次念出那两个令心尖发痒发烫的字:“长、离——”
“……你应该喊我师父。”仿佛多年未曾听闻的嗓音自不远处响起,起初极轻宛若含糊不清的低喃,而后渐渐明晰,变成毫无波折的直线。
钟明烛被那声音牵着抬起头,看进那双坦诚到毫无遮掩的黑眸中,稍稍偏了偏头,而后,轻快的笑声自喉间溢出,停止许久的指节再次叩起边几,一下一下,与长离睫毛颤动的步调合拍。
柳寒烟不知所踪,叶沉舟还身陷困境,那一谷尸骸触目惊心。
太多太多的谜团就在咫尺之畔。
找到长离后,她一个字都没说就合上眼开始调息,龙田鲤有急事先行离去,余下的人一筹莫展,只能耐心等长离醒来。
如今长离清醒,钟明烛应该马上去通知其他人——在必要的嘘寒问暖后,尽快问清一切的来龙去脉,然后考虑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
可钟明烛偏偏坐在那纹丝不动,一点都没有出去找人的打算,也没有什么殷切问候。
“灵力是否已经恢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之类,一个字都没有。
她就这么轻叩着指节,来来回回打量着长离,眼中笑意蔓延。
那些事迫在眉睫,那又如何呢?
她安然无恙,长离安然无恙,其他的便都是能暂且搁置于一边的小事。
“若我偏要喊你长离呢?”她笑盈盈道,话音刚落便见长离眸中浮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先一步给出答案,“师门戒律刻十遍,扫地三年,其实也不亏。”
天一宗门规赏罚分明,像这般出口不敬,需手磨青石十块,刻师门戒律十遍,并在所属峰头扫地三年。
“为何。”长离问。
她是那样认真,让钟明烛想起不久前的某个夜晚,长离亦是如此认真地问她为何要笑。
“因为想这么做啊。”
她依旧是当初那个随心所欲的人,所以答案也与当初分毫不差。
长离垂下眼眸,面色一如既往无怒亦无喜,钟明烛饶有兴致盯着她,看着那抹漆黑后不易察觉的惑,思索着对方会如何应对。
多半至此终结,不言不语,直到自己再一次挑起话题吧,她如此想着,然后就听到了长离的声音。
清冷而疏离,在任何人听来都是朔原终年不息的风,钟明烛却注意到开口前长离似乎抿了一下唇,像是做出某种决定。
“为何擅自离开?”黑眸直视着她,莫名散发出近乎固执的气息。
“嗯?”这耳熟至极的话令钟明烛眉毛跳了跳,她没有移开目光,坦然对上与那道令他人心生畏惧的目光,嘴角扬起,先是一声含笑的气音,紧随而至的是放肆的大笑。
不是嘲弄,不是讽刺,那而是纯粹欢愉的笑声,笑够后,她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察觉长离要再问一遍,几步跨到榻前,随意往地上一坐,探手勾住长离的袖子,仰头望着她抢一步道:“事不过三。”
——她没有忘记,她当然记得。
“我告诉你。”她柔声道。
那是蛊惑似的甜蜜嗓音,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向如此,她毫无理由如此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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