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曾经她信誓旦旦想要将长离拉入尘中一样。
无论是什么,她总会得到想要的。
她告诉了长离那日为何离开,没有隐瞒,无需隐瞒,长离很聪明,她看到的那些足够令所有掩饰都无所遁形。她也不想隐瞒。
万一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钟明烛就是那样的人。
若这是偷来的闲暇,不妨多偷片刻。
待这片刻闲暇后,她便思量起正事来。
“小心,别动哦。”这样柔声的嘱咐,伴随着却是手起刀落的干净利落。
手中的匕首仅长六寸,是钟明烛之前胡乱挥霍的成果之一,从刀柄的睚眦雕纹到刀身镶嵌的七颗宝石都散发着华而不实的气息。然而再怎么华而不实,这由寒铁所铸的匕首终究还是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划开皮肉轻而易举。
钟明烛捏着长离的手腕,面上是浅浅的微笑,慵懒而缱绻,另一只手的动作丝毫不见拖泥带水,寒芒一闪,朝长离腕间跳动的血脉划去。
在刀刃即将勾破那片皓白之际,长离周身忽地被浅绿色的光芒笼罩,匕首被一股不容违抗的力量推远,够不成半点威胁。
“果然如此。”钟明烛看着长离怀中那根竹筒,勾起嘴角。
那浅绿色的光芒正是自竹筒上发出,那是竹茂林当初交于她,让她用来取鲛人血的竹筒,如今倒变成了保命的法宝,想来在竹舍停留时,竹茂林在上面动了些手脚。
钟明烛怀疑那之后百里宁卿之所以能那么快找到她们,也是这竹筒的功劳。
在从南司楚剑下逃过一劫后她就起了疑心,但是不想让其他人知晓,如今有长离在,正好叫她帮忙一试。
“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嘟囔了一句,松开长离的手腕,取回竹筒上下打量,以她的眼力,怎么看都觉得只是寻常竹料罢了。
这时长离想起竹茂林留下的玉匣,便取出递给了钟明烛。
听她道明原委,钟明烛挑眉,眼中惊奇之意更甚,她接过玉匣打量了一番,发现那玉匣被法印封住,便问要怎么打开,然而长离将玉匣放进储物戒后就再没有看过第二眼,根本不知道还有封印,也不记得竹茂林还有其他交代。
两人试了好几个法子都没能将玉匣打开,钟明烛觉得可能是竹茂林走的匆忙忘了告知,便道以后再做打算。
“这般大献殷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我亲生父母……”她揉了揉眉心叹道。
得知他二人重伤逃走时她可是幸灾乐祸了好一阵子,此时面对这等好意,纵然是她也有些不自在。
长离却道:“你身上没有妖气。”
竹茂林和百里宁卿都是妖修,子嗣必然也是妖。
“也是。”钟明烛将那竹筒和玉匣都塞回自己储物戒,虽然不知道那两人打的什么主意,能有些东西保命终归是好的,她一边扫视储物戒里越来越多的杂物,一边漫不经心询问长离这些日子的动向。
这珠子到底是什么?
她瞥见那颗暗红色的珠子时又一次如此疑道,想问一问长离,却发现了对方眸中的迟疑。
长离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如今她却在迟疑——
这样的发现令钟明烛忘乎所以起来,垂下眼,浅眸中浮现出的是狡黠以及冰冷的迷醉。
前不久还握着长离手腕的右手再度探出,搭上对方手背,指腹与暗青色的血脉只隔一层薄薄的皮肤,清晰地感受着那处与吐息同步的跳动。
“不是说过吗,与我有关的,就算我不问,你也应当告诉我,如今我问了,就更应该告诉我了。”
“与你有关?”
“你是我的师父,你的事,自然与我有关。”
她仰起头,笼罩在长离身影下的脸庞看起来分外乖巧,眉眼间柔和的笑意恰似春风,察觉到指腹下的跳动骤然快了些许,眸底那绕指柔似的体贴中随即添了几分调皮与得意。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恶劣,她根本不想掩饰。
黑眸中的迟疑在片刻间变得更加浓重,而后消退,变回最原本的空寂。
“因为千面偃——”她说,声音清清冷冷的,一如往常。
没有因为长离的冷淡而心生踟蹰,与恶劣一起刻入血骨的是某种毫无缘由的自信——或者说自大,再者,这些本在她意料之中,细细听长离讲述离别后的经历,右手仍然覆在对方手背上,仿佛那是什么自然不过的动作。
“千面偃啊……”她轻念这怪异的名字,若有所思浮上面庞,然后是恍然大悟的欣喜。
这就是藏于迷雾中的那环吧。
就算不是,也要将他变成那环。
若耶伫立在门口,不知道第十几次举起手试图敲门。
钟明烛口口声声说长离那有线索,让她稍安勿躁,一晃几天过去了,她愈发坐立不安,恨不得每隔一个时辰就来看看长离醒了没有,可教养又告诉她不应该打扰人休息。
正当左右为难时,门被大力拉开了,钟明烛似是想冲出去,发现门口的人影后先是一愣,继而抚掌笑道:“正好!”
说着一把将若耶拖进了房间,一眼不眨盯着她道:
“把你所知道的,与千面偃盗取叶家灵脉有关的事告诉我,全部。”
第47章
僬侥以北五十里有山名连池, 相传此处曾是地势险恶的沼泽, 但数万年前震泽水之主破界飞升, 从此恶水变福地, 原本的连池泽从此变成连池山。
山顶有一座塔,以水主二字为名, 是后代修士为纪念那登仙之人所建, 也曾繁盛过一阵子,然时至今日,早已无人记得当年之事, 宝塔自然门庭冷落,经过长久的风吹雨淋, 早已沦为一处废墟。
又因为是在山之巅, 藏不得什么灵宝,是以连盗宝人都不会多看一眼。
今日,这破败之地却来了访客,还是个衣着光鲜的访客。
鹤麾上的山河之图在日光中灵光闪烁,三绺髭须精心修剪过, 衬得周正的五官愈发俊朗, 与数月前在冰雪连天中艰难前行时判若两人,那正是云中城客卿、同时也是珍宝阁持有人之一的南溟。
他缓步行至顶层,对着那扇勉强挂在墙上的门拜了三拜, 之后才跨入门中。
门后是观景台,却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整洁,地上一点灰尘都没有。
显然是有人在此处设了结界。
观景台正中, 摆着一张矮几,一个蒲团,矮几上是一盘开始没多久的棋局,清瘦的男子端坐于蒲团上,手执黑子,棋盘中处处是空位,他却迟迟不落子,待南溟靠近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仍是未落子,而是将黑子放回棋篓,笑道:“南兄,寻我何事?”
与南溟一身华服相比,那男子身上的布衣简陋得很,头发仅以木簪固定,看起来就像是个一贫如洗的书生,笑容和蔼,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架子。
面对那样亲切的问候,南溟却浑身一震的,弯腰,双手举起与眉齐平,语气几近诚惶诚恐:“凌霄君,是有关千面偃的。”
原来这布衣男子就是云中城的凌霄君叶莲溪。
云中城叶家,素来给人雍容华贵的印象,用度无不考究,而叶莲溪却总是一袭麻布长衫,修炼时过的是比散修更清苦的日子,这大概也是他能受人敬仰的原因之一。
不慕名、不逐利的人,总是能得到别人的尊敬。
而他真正的样子,南溟身为心腹,知道的也仅仅是冰山一角。
“千先生怎么了?”即便是在人后,叶莲溪的言辞都无半点失礼处。
“天一宗的长离仙子到了僬侥,千面偃他……他还惦记着当年一剑之仇。”
“这可和约好的不一样啊。”叶莲溪的笑容稍淡了些,“我记得千先生答应过会放过长离仙子。”
“是这样的……”南溟面露难色,吞吞吐吐解释起来,“他说答应了不伤长离仙子的性命,但是没有答应不废了她用剑那只手……”
“呵。”仍是在笑,然笑中的暖意已全然退去,叶莲溪喃喃道,“我竟是漏算了,人心易变。”
之后他凝视着棋盘,长久不语,南溟等了半晌未等来指示,便壮着胆子道:“凌霄君,长离仙子虽天赋异禀,但终究只是天一宗一个普通弟子,为何要保她?”
“普通?”叶莲溪念着这两个字,随后不可置否地轻笑了一声,“羽渊仙子与竹先生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此次为了她大动干戈,而孤鸿尊者更是她师祖,你觉得这是普通?”
羽渊仙子对付竹茂林虽是打着斩妖除邪的名号,但实际上是为了什么,有心人一目了然。
“这……”南溟一时无言以对,思忖片刻,忍不住问道,“凌霄君可知其中玄机?”
长离自几十年前一战成名后,与她有关的传言就从未停歇过,光是身世就有十几种说法,孤山羽民遗孤,上界剑仙转世,冥府镇石化形,林林总总,众说纷纭,不过基本都是些无稽之谈。在江临照诞辰上,南溟与长离有过一面之缘,他觉得除却过人的天赋与不近人情的性子,长离仙子的体魄与寻常修士并没什么不同,都是从凡胎之躯一步步修炼而来的。
“我也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玄机。”叶莲溪叹道,“我只知道她动不得,她万一有了闪失,到时合虚之山我对上天一宗那三大长老,怕是要被挫骨扬灰的。”
“那我该如何劝阻千面偃?”
“这样吧,麻烦南兄替我传一句话吧。”叶莲溪话音刚落,一枚棋子落入南溟手中,“将这个交给千先生便好。”
“是。”南溟收好棋子,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南某先行告退。”
只是转身后神情有一丝复杂。
想来是因为不想被他知晓,所以才将传话封入棋子中叫他转交。
他并非不想探寻更多,然而受限于实力,只能充当棋子。
待南溟的气息远去,叶莲溪复而执起一枚黑子,面上的和煦渐渐变淡,最终为冷意占据,指尖稍一用力,那枚棋子转瞬便化为粉末。
下一瞬,他的身形连同正座观景台都消失了,只余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地面,与摇摇欲坠的梁木。
看起来恢复到了最初空无一人的模样,可是没多久,一只雷鸟忽地自梁木后窜出,虚影一晃就没入云端。
浓密的云层后,陆临张开手,雷鸟落在他小臂上,收起翅膀后很快化作一缕轻烟,在他指尖绕了两圈后才散去。
浅灰色的眸中泛起些许讥诮。
“叶莲溪啊……”他的声音冷如刀锋,句末轻微的叹息是毫无遮掩的讽刺。
僬侥城中最大的花园要属李琅轩的私宅后院,名杏花小苑,虽有个小字,实际上置身其中,好似置身于一望无垠的杏林。
能有此架势,自然是施加了秘术,路数与叶沉舟的珍珑轩相似。
李琅轩是个腰圆膀阔的中年人,远看就像个圆桶,脸上常年挂着笑,本就不大的眼睛被笑容一挤,给人整天都眯着眼的感觉。
他拥有僬侥城最精湛的炼器术,委托他炼制法器的人络绎不绝,而他最厉害的莫过于傀儡术,他制作的傀儡与真人一模一样,能说会道,还能抚琴起舞。
钟明烛好奇地打量着端着托盘自眼前经过的侍从,蠢蠢欲动地探出手,想摸一摸那侍从的脸,结果才伸出手就被人一巴掌打开。
“干嘛!”她怒转头,正在想是哪个不长眼的,映入眼帘的却是丁灵云的脸。
有阵子没见了,丁灵云原本红润的脸庞此时竟显出几分憔悴来。
“你被家里虐待了吗?”钟明烛奇道,她知道丁灵云是被父兄接走的,还以为对方是回去过大小姐日子,这么一看,倒是不太顺心的样子。
“要你管。”丁灵云没好气,见钟明烛又想去摸那侍从,连忙将她的手扯开,“你的手还想不想要了!”
“他身上难道装了刀子?”
“他身上没装刀子,但是李琅轩手里有的是刀子。”丁灵云白了她一眼,“他最宝贝这些傀儡,也最嫉恨其他人将他的傀儡当作寻常玩物,如果这是寻常侍从你会去乱摸吗?”
“不会。”
“那就安分点,把他当作寻常侍从。”
“哦……”钟明烛有些不情不愿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以为然地嘀咕道,“也太小气了。”
丁灵云横了她一眼,片刻后叹了一口气,似是累极。
这时钟明烛突然察觉过来,丁灵云竟不是一过来就开口就问她师父在哪,她是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性子,于是想也不想就开口道:“你怎么不问我师父在哪?”
“我知道长离仙子在哪……”丁灵云的口气闷闷的,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又是一声叹息。
钟明烛抬眼向那袭白衣看去,顿时明白了丁灵云的郁闷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她为何看起来过得不太顺心。
长离静静地立于一个僻静的角落,而她身边,江临照正端着酒盏向她说些什么。
这是每次拍卖会开始前都会有的宴会,僬侥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参与,不论正邪,像她这样的小弟子也能借师门的名气来蹭一杯灵酒。
堂堂逐浪城城主江临照自然在宾客之列,若是以前,丁灵云定能大大方方过去,可此刻她却不能,因为江临照是叶沉舟的挚友,比云中城其他人都要亲密的挚友。
如今云中城局势不定,大部分都觉得此次叶沉舟多半要散尽修为来谢罪,她若接近江临照,哪怕一个字都不说,都会遭人恶意揣摩。
她就是为了从势力角逐的漩涡中逃走才会奔赴天一宗,这几日与父兄待在一起,又适逢叶家少主深陷困境,想必没有少见识烦心事。
这么勾心斗角不累吗?
钟明烛很想这么说,但转念一想那七座灵脉就算只得十分之一,光靠灵石也能将修为堆砌到化神境界,又觉得理所当然。
但她还是觉得索然无趣。
就算靠灵石堆砌到了化神境界,那又如何呢。
——庸才终归是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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