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迈出轻快的步伐,似乎是要走下城楼,周围的士兵连忙来拦。
冯裕祥摆摆手,让周围的士兵不用管,于是黑瞎子就笑着,哼着小调,一瘸一拐的走下了城楼。
“他是这个王朝最后一位称得上贵族的人。”冯裕祥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让他走吧,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秋天的来临让整座城更加萧索,黑瞎子走过低声啜泣着的从紫禁城中刑满释放的人,走过刚醒来的百姓,他们似乎是感知到什么一样,抬起了头,直直看向了皇帝,他走过熟悉的戏楼,教堂,茶馆,大清早,刚准备开张。
身上的伤口疼的很麻木,他走起路来听见身体吱嘎吱嘎的声音,像是被火烧毁的房梁。
很好,又来和我开玩笑了,那我就笑的大声点让你听到。
他心里这样说。
生下来就有残疾的是他,因为残疾被视作希望的是他,用痛苦的人体试验践行希望,却在完成自己作为一副药材的命运之前,失去了要服药的人,被当作皇子培养大,刚刚受封,王朝结束了,以为自己还可以为这江山做最后一件事,却发现不止是江山,家都没有了。
接下来又该把我捧到天上了?让你失望了,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我感觉到任何喜乐的情绪了。
他踉踉跄跄往前走,笑的满嘴都是血腥味。
突然一个人从拐角处走出来,抱住了他。
“别怕,别怕……”那个人这么说,好像有一次梦里听到的声音。
解语花。
他用最后的思考能力拼凑出了这个名字。
然后再也笑不出来了,命运终于通过这个怀抱给了他最重的一击,来证明他不仅能感受到喜乐,这种感受还可以无比浓烈。
哎。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昏倒在解语花的怀里。
第二十章 20
解雨臣比谁都更明白树倒猢狲散是什么意思,解家,吴三爷,霍婆婆……他曾经以为自己捱过这么多次,已经习惯了。
他架着黑瞎子在巷子里躲躲闪闪,在这个荒唐的时代,皇上一朝无家可归,总统一夜之间被赶下台,自个儿管好自个儿是正事,一个落魄的王爷,对街上的人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奇观,避之尚唯恐不及。
黑瞎子一个人踉跄的撞到解雨臣的怀里,总统府的事变解雨臣已经听说了,他不确定有没有人在追杀黑瞎子,但即使他们不动手,黑瞎子也已经是满盘皆输棋盘里的弃子,皇帝自顾且不暇,暗怀鬼胎的各方势力多杀他一个也不费什么力气。
总之先要保证他的安全。
解雨臣略加思索,能把他们两个人藏起来的地方,而且一般人绝对进不来的地方,恐怕只有回到皇陵,解雨臣在姨娘手里拿了陵墓的地图,现在只有先回到那个地方再说了。
解雨臣跟着黑瞎子进入过这个地方,所以对机关破解的方法手到擒来,但是身上背着一个神志不清的黑瞎子,他也不是体力很好的人,把黑瞎子弄进来也还是费了一些功夫。
黑瞎子的伤口还没有处理,他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在发烧。解雨臣撕开陪葬品里的布料,按照风水找到了引水进入的地方,沾湿了布料,回去简单的给黑瞎子处理了一下伤口,用润湿的布料给他擦了一下额头和手心,现在这种景况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很少看到黑瞎子安安静静闭上眼睛的样子,他们两个一起睡,总是黑瞎子先醒,而在危急关头,向来是黑瞎子来接狼狈不堪的解雨臣。
当年他是怎么撑过来的呢,在没有自己的情况下,就浑身是伤的倒在大街上吗,有没有人帮他一把。解雨臣越想越头疼,他在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胡思乱想,但是他的日程一般不给他什么胡思乱想的时间,他捏了捏眉心,站起来四下翻找有什么可以帮到他们的东西。
也幸好他们家陪葬品够全,足够解雨臣简单的烧一些热水给黑瞎子喝,想来黑瞎子也不是太讲究吉利不吉利的人,解雨臣随便摸出个陪葬的酒杯想给他喂些水,水刚送到他嘴边,手就被黑瞎子按住了。
“醒了。”解雨臣平淡的说,“你的事我听姨娘说过了一些,她让我务必出来找到你,然后我就看见你在街上晕倒了,我也不知道你那边是什么情况,就只能带你来这里。”
黑瞎子深深的皱着眉头,解雨臣很少看他这副样子,想来还是哪里非常不舒服,他也不知道怎么向他开口,告诉他一切都不在了,桂枝早晨给他洗的衬衫,厨房里他吩咐达山给解雨臣备着的小点心,王府里挂的大红绸缎还都没来得及拆下来,那是全京城的红色,都不在了。
黑瞎子接过水喝了一些,居然转头向解雨臣笑了笑:“别这样看我,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了。”
解雨臣不想让他在这种情况下还强打起精神来安慰自己,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现在找一个给你养伤的地方才是要紧事,寿贝勒他,怎么会败到如此地步……”
黑瞎子淡淡道:“他疯了。”
现在这种情况下,黑瞎子应该不只是为了出言嘲讽,解雨臣追问道:“什么意思?”
黑瞎子转头面无表情的看了解雨臣一眼:“我们家族里眼疾的事,你已经听说过了。”
解雨臣点头。
黑瞎子又道:“这种眼疾,事实上是一种从眼睛扩散的毒素,是可以用一种特殊的药材医治的。但是药材抑制眼睛的毒素,同时也会抑制扩散进大脑的毒素。我们家族的人以这种特殊的体质为荣,不会服药医治。可阿玛……寿贝勒作为这个计划里重要的一环,不能重蹈太皇太后的覆辙,他不可以在关键时刻突然死去。于是他开始服药,相对的副作用就是他会渐渐的忘记最近的事,开始是最近几天,到后来,就是最近几年。”
解雨臣的情绪管理一直做的很好,但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不动声色的掐了自己的大臂一把,让自己保持镇定。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大费周章想要得到的答案,正呼之欲出。
“寿贝勒有时醒来,会以为自己还生活在太皇太后那个时期,于是见到一切与西洋和现代有关的东西,就大发雷霆,于是整个人疯疯癫癫。”黑瞎子说到这里,表情奇异的轻松起来,背靠在墙上,换了一个让自己更加舒服的姿势,“他默许我去教堂,和洋人做朋友,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件耻辱的事,他觉得我越这样做,越显得不学无术,能让暗中监视着我们,监视禁卫军的人放松警惕。”
解雨臣只是沉默。
“我们之所以败得这么惨,一方面是被姓汪的算计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寿贝勒的病情原本就不稳定,做了错误的指挥决定。”黑瞎子嘴角上还挂着笑,但是眼睛却沉静下来,“他已经被时间抛弃了,我们都是。”
解雨臣抿了抿嘴唇,又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姨娘说,困住你的东西已经不在了,那你有没有想过,治好你的眼睛,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变得像寿贝勒一样,每天早晨醒来,都会发现世界抛下自己向前走了几十年,然后变得疯狂,伤害身边的人?”黑瞎子低头笑了一声,“我宁愿死去,也不愿那样活着。”
“那如果……我求你这样做呢?”解雨臣觉得鼻尖一酸,他心里也知道自己这种生理反应并不是出于难过或心疼,而是他知道,这可能就是他最后的困兽之斗,他生而早慧,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人要量力而行。
黑瞎子转头看着他,深沉而恳切:“那你也从没有爱上过我,仅仅是喜欢而已。”
解雨臣反而笑了,心口上那点不甘心的酸涩让眼圈一红,但也没有严重到掉下眼泪来。他在心里早有答案,他想让黑瞎子活下去,冒着风险去做成功率颇低的手术,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他曾找吴邪诉说心里那点私念,吴邪适时的点醒他,黑瞎子决定了的事,不会改变。但又体贴的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你这么聪明,为什么偏偏在这件事上执拗到自私。
解雨臣内心一直在想,他到底还是如他爷爷所愿,变成了一个最爱自己的人,即使知道这样并不尊重黑瞎子的感受,他还是希望自己寄托了所有热烈感情的那个人可以活得长一些,多看一些四季更迭,这样他全然做着不喜欢的事的人生,似乎才有了盼头和宽慰。
“你说的对,可是你猜怎么着,就在刚才那个瞬间,我爱上你了。”解雨臣朝黑瞎子歪头一笑。
黑瞎子配合着大笑起来:“那你可要倒霉了。”
解雨臣苦笑着摇了摇头。
第二十一章 21
二人又在陵墓里休息了一阵,黑瞎子实在体力不支,睡了一觉,期间隐隐感受到解语花把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试温度,但他累的连眼睛也睁不开。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监狱里被关了几十年的人,突然被丢在了苍茫的天地之间,有声音告诉他,走吧,可是他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他知道且不论冯军长和汪家人是否认为他们一脉还有利用价值,那些满清皇权的拥护者也不会让他们一脉存活下来,无论是在史书上,还是在这个新时代里。他甚至不能去想那场烧毁王府的大火出自谁的手,或许就像冯裕祥所说,烧毁那里的,是神的意志。
所幸在他长到能理解离别的年纪之前,他就已经被动的学会了习惯离别,抛下离别。
感谢张家神奇的血,他恢复的还算快,但是他醒来之后,靠在墙上,没有什么行动的欲望,解语花来拉他,说饿了,出去多少吃点东西。
他看着解语花,笑着说了声谢谢,解语花没有搭理他。
秋天的太阳不算太刺眼,黑瞎子眯了眯眼睛,那个带有特殊磁场的皇陵是他人生不幸命运的开始,会加重他的眼疾,他每次接近都能感觉到眼睛的恶化。
他刚踏入城区,就被一个人拦住了,是那位传教士。黑瞎子笑了,他就知道,他作为这个家族唯一活下来的人,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
解语花坐在教堂最后面的座位上,看着彩绘玻璃切割出的斑斓光斑发呆。
黑瞎子和传教士站在最前方。
“或许这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但是这个关于长生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传教士道,“随着张家的衰落,你看到了,汪家渐渐浮出水面,他们乐意看到动荡和决裂。”
“有话直说吧。”黑瞎子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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