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政不答。他背着光坐着,出神地望着他脸上的那片铁甲面具。面具每日取下戴上,边缘摩挲的光滑锃亮。
他顺着些许微弱的光,触到了那片冰凉的铁面。
☆、伤痕
这是一座无窗地牢,四面石墙,只一扇低矮木门通向外界。
常歌坐在低矮木榻上,这里看不到天、分不出夜,他不知已被关了几天。
有人一把推开低矮的木门走了进来。木门打开的一瞬间,呼喊、火光、悲鸣透过这扇小门瞬间透入了原本安静的地牢。
是祝政。
而他的手中,是一枚火焰烙铁。
他握着这枚看起来不知是否炙热的烙铁,望着常歌。常歌坐在榻上,也望着他阴婺的王。
祝政抬手。
常歌没有反抗。他只感到脸上如烈火针刺,如银针入心,极小的伤口却刺痛了他的心。这痛苦透过眶骨透彻头颅,此前的不解、悲伤和一丝丝的期待全部在这痛楚中凝聚。
一股怒意混杂着怨恨升腾而起,却被心中抽搐的悲凉化解,这凉意自心脏起,冷了他的身体、冷了他的魄,冷了他的心。
常歌眼睛有些模糊,透过泪水恨恨地望着他曾经的天、曾经的地,曾经他视作生命一般的人。然而他却忍了忍,将泪水憋了回去。
常家人,从不因痛楚而哭,这是没出息。
祝政一把丢开了烙铁,他别开了脸,背着光,看不清在阴影中的神色。
小木门透入的悲鸣厮杀声近在耳边,却又远到与二人无关。
祝政从腰间摸了钥匙,走近常歌,一向镇静的他,背着光低着头开始哆哆嗦嗦给常歌开锁。
祝政开锁的指尖在颤抖。他全然不理会常歌,只一心对付着这镣铐钥匙孔。这孔并不算小,他在钥匙孔附近划了数道划痕,也没对上钥匙孔。连续试了许多次,极不容易才开了锁。他甚至,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镣铐打开之后,祝政一把拉开镣铐,揽着常歌的肩膀将失魂落魄的常歌拽起,走到一面石墙边,摸了摸墙上的一出不起眼的地方。
一扇石门打开,里面是昏暗的甬道。
祝政一把将常歌推入甬道,将一个锦囊慌慌张张地塞入他手中,将沉沙戟丢了进来,又狠狠关上石门。关门前,常歌仿佛在一片痛苦和混乱失神中,听到他说:“别再回来。”
别再回来。
常歌怔怔望着这扇完全阖上的石门。脸上的伤口仍带着火辣辣的疼,触碰到,像是有银针在皮肤上跳舞。
他想起手中的锦囊,拉开是一些药品和……一小片铁面具。他摸了摸这片面具。是自己高挺的鼻子、是自己深邃的眉目轮廓。
常歌咬牙,一把将锦囊狠狠地掷在地上。
祝政……居然是早有预谋的。提前打好了贴合常歌面容的面具、提前备好了烧伤药膏。他方才还在心中说服自己,也许是一时情急、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他……也不想的。
然而这锦囊却像一把真实的剑,死死地插在了常歌的心上。
他一拳打在甬道石壁上,接着又是第二拳、第三拳……方才的不舍、迷惘尽数被愤恨压制。坚硬的石墙擂着常歌的掌骨,闷闷的挫痛也让他不管不顾,似乎手上越痛楚、他反而能好受一些。
常歌终于打累了。缓缓收了手,却感到那股愤怒又升腾起来,对着石壁狠命一踢。他被石壁挫伤了脚,钻心的疼让他不自觉地歪了身子,靠着石壁,时而悲,时而笑。
“待歌平定凉州乱,予为将军卸战甲。”
临行前的一语。
现在回想起来,这“卸战甲”的含义,常歌理解的全然不同。至少,不会是凯旋收押、天牢鸩酒、地牢烫伤中的任何一项。
此前,常歌只以为是他越来越不懂他的王,只能看着他在朝堂谋略、权谋心计中一步一步沉溺,从温柔的少年一点一点黯淡、又逐渐变得阴晴不定。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相识十几年来,一人在血战沙场、以命峥嵘;另一人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原来,认真的,自始至终只有常歌一人罢了。
常歌在地上摸摸索索,又摸到了那个锦囊,他想将这锦囊撕毁,想将它揉碎,想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这一个小小锦囊之上。然而常歌摸了摸这带着熟悉香味的锦囊,还是将它系在了腰间。
他捡起沉沙戟,终于开始摸索着甬道石壁,缓缓顺着往外走。脸上的针刺痛楚不知是退去还是习惯了,方才被这痛楚泯灭的感官开始一点点恢复。
他的手背上有凉凉的触感。
常歌停住脚步,摸了摸这触感。像是水,又像是伤心的泪。他甚至都没注意到这是什么时候留在手背上的。
刚才……自己哭了么?常歌缓缓挪了步子,快速思索。
方才,他痛楚、他悲伤,疼痛中他看到了他的王背光站在一片阴影之中。他看到了父亲。看到了父亲走的那天漆黑的夜、和鹅毛般的雪。
但他没哭。常家人,从不因痛楚而哭,这是没出息。
常歌又摸了摸那片冰凉的触感,至少,这不是他自己的泪。
这道石道很长很长,长到常歌已记不清走了多久。他在路上歇息了几次,还从锦囊中摸索出了些许干粮吃了。
待他从甬道中走出,再见天日时,大周朝的天已经变了。
现在是魏国的天。
他在终南山附近找到了一处茶肆,这才知道,周天子已然身殒兵变当晚。
常歌的手捏住了锦囊,他的指节发白,坚硬的铁片几欲要嵌入指中。
常歌在一段悱恻惶惑的回忆中愣了神,祝政的指尖已经触上了那片铁面。
他以白皙如玉的指尖轻轻勾画常歌好看的轮廓,虚虚地临摹着他深邃的目、灵俊的眉。他摸上了铁面冰冷的边,指尖的触感带的常歌陡然一震。
“……不!”常歌从回忆中醒神,立即短促地反对。
祝政已然揭下了这片铁面。
一片极小的火焰红云飞于眼下,像振翅的鸟、又像羞红的颊。这痕不大,还带着些灵动的面纹韵味。
祝政望着这片自己亲手留下的痕迹,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要触碰。
常歌一把打开他的手。
常歌冷眼望着他,声音中全是冰冷:“先生这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么。”
祝政捏紧了拳,出卖了自己心中的郁结、思绪、犹豫。终而,他还是松开了拳。
祝政低着头,低声问:“你是因为这片伤痕恨我么?”
“不。”常歌漠然否认道,“是因为伤心。”
祝政忽然回身,抽了怀仁剑在炭火上灼烧。他几步走至常歌面前,将剑柄递给常歌,说:“你烫回来吧,或者,现在刺穿我的心。”
常歌咬牙接了剑柄,剑刃正放在祝政脸旁:“祝政,你是以为,我不敢么?”
“无关敢不敢,这是我自愿的。”他坐在床前,闭上眼睛,等待着怀仁剑,或是烫伤脸颊、或是一剑穿心。
祝政斜斜的坐着,烁烁的烛光在他冷玉般的面庞上跳动,勾勒出他清冷的轮廓。
常歌望着这充满愁绪和刚毅的眉、望着他纤长的睫、望着他玉雕般的面庞,望着他乱了的青丝。望着三年来魂牵梦绕,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的面庞。
常歌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想摸摸这白玉般的面庞、想拨动他颤抖的睫。
怀仁剑“哐当”一声丢在了地上,这声响惊地祝政睁开了眼。
“我不如先生狠。”常歌说着,侧过了脸,不看祝政,烛光在他的轮廓上投下些郁结。
“我只想让你活着。”祝政低低地说了一声。常歌一瞬间,好似还听到尾音带着些哽咽。
柔柔的暖光照亮了他的侧脸轮廓,灵俊而坚毅。常歌侧着脸,那片如振翅飞鸟又如烈焰红云的印迹,正在眼前。
望着这片自己亲手留下的印迹,祝政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想要触碰。
他的指尖轻轻触上了那片烈焰红云般的伤痕,描绘着它的形状。常歌的皮肤很滑,还带着些方才虚脱出汗留下的细腻湿润。
他没有推开祝政的手。祝政温温的呼吸很近,近到让常歌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依赖感。
“疼么。”祝政低声问道,这一声几乎要将常歌的心都揉碎了。
常歌低声说:“疼也都疼过了,已经没有感觉了。”
他的指尖仍摸索着那一小片伤痕,似是想要将这形状铭在心中。
“抱歉……”祝政声音低到尘埃里,是常歌从未听过的语气,“当初,如果我能……”
祝政没再说下去,却再次背着光坐着,将神色隐藏在黑暗之中。
常歌的手腕落下了冰凉的触感,这触感沿着手腕滑落,流进袖口,冰凉地划过常歌带着几分灼热的手臂。
“常歌,来荆州吧。”祝政低着头,再次低声说。
“我已经不再是常歌了。正如你也不再是祝政。”他缓缓说道。
两柄飞镖嗖嗖破窗钉在木制柱上,划开了屋内暧昧的氛围。
祝如歌的声音传了过来:“将军,将军,你在么?”
常歌的眼中立即有了神采:“如歌!我在这里!”
一位少年翻身入窗,是祝如歌。他几步便走到常歌榻前,却因他的惨状暗自惊异。他掩了掩口,将无谓的悲伤感叹尽数憋了回去。
常歌随手揉了他的头发:“乖,我没事儿。”他转念一想,问道:“你怎么没和醉灵一起走?”
“我没走,我担心将军。我看到将军中箭、看到将军回城,急急地关了城门。关好城门之后,一路沿着将军的血追到了这里。”
祝如歌的眼中都是光辉,他望着常歌,开心地说:“而且,知隐将军来了!我们将水路里的荆州军尽数逼退,现下城里,都是我们的人。”
他忽然发现,眼前的常歌并未带着铁面。他望了望一旁的山河先生,又看了看满身血污、虚弱苍白的常歌,冷眉一拧,怒道:“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将军这样的!”
话未落音,他拔了了腰间的思归剑便朝着山河先生刺去。
☆、演戏
祝如歌提剑极快,瞬间便往坐在床边的山河先生胸口刺去。
常歌见势不妙,也不知一时哪里来的力气,将身一扑,正扑在祝政怀中。
祝如歌见他陡然挡剑,立即收手。那柄思归剑,剑尖只轻轻刺破了常歌后心。
幸亏祝如歌杀心不重,伤口不深。
“将军!我……你为何……”祝如歌见势又惊又怕,急于解释,却又无法理解当前的状况。
他一把丢了思归剑,不住地用手去掩他背上仍在流血的伤口,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傻瓜。这点小伤,也值得你哭。”常歌有气无力地逞强道,他左手撑着身体,缓缓离开祝政。
抬头,却看到他带着些惊讶又带着些伤神的面庞。
祝政愣了愣神,说:“你护好自己……”
常歌咬着牙忍痛,对祝政惨淡一笑:“没什么,习惯了。你别挂在心上。”
他看向一旁带着惊愕不解的祝如歌,说:“如歌,不得无礼,快见过先生。”
“可他……”祝如歌刚想开口,却见建威大将军神色异常严肃,这才讷讷地低了头,极不情愿地说:“见过山河先生。”
“先生,您要的饭食已经备好了。”门外传来老板娘的一声低语。
祝政理了理神色,开门接过了食盘。老板娘一眼瞥见屋内坐了个面生的益州军装少年,神色陡然慌张起来。祝政低声说:“无事,旧人。”
老板娘一眼都不敢再看,立即低头拉上了门。
祝政将整个食盘放在常歌身旁。祝如歌皱着眉头,似乎想说些什么。
“放心,没毒。”祝政低低地说着,拿起碗筷默默布着菜,又故意当着他二人的面,各式各样都尝了一口。他依着常歌平素里的喜好,各样都挑了一些,这才递给常歌。
常歌真的饿了。祝政挑的又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连口味喜好都微微调整成他喜欢的类型。
祝如歌看了看埋头吃饭的益州军主将黑风魅,又望着坐在他床边的荆州军主将山河先生,颇为不解。
他们俩为何如此平和?方才建威大将军还挟持了山河先生,以戟相逼。现在,不应该是仇敌见面、分外眼红,大打出手么?
常歌已有了七八分饱,他这才开口说:“你想不想唱一出戏?”
祝政终于神色松弛,几乎快要漾开一个笑容。他收了神色,说:“你我心有灵犀。”
常歌压低声音说:“你要建平,我要利川,分而治之,各不相干。”
祝政点了点头:“妥。”
常歌继续埋头吃饭:“如歌,去把知隐叫进来。”
祝如歌看了看建威大将军,看了看一旁的山河先生,一向乖巧伶俐的他也满脸不解。他开口道:“可是先生在,知隐将军进来……”
常歌一笑:“无妨,你快把山河先生捆上。”
祝如歌找了一圈也未找到哪里有绳子可以捆上,一眼瞥见了一旁沉沙戟上的装饰红绫。自他遇见将军起,沉沙戟上就一直戴着这段红绫。收兵后仔细清洗、出战时认真缚上,虽显然有些旧了,但认真养护,还算整齐干净。
常歌注意到他的眼神,说道:“行,就用那个。”山河先生望见了那段红绫,眼神一闪。
祝如歌动作麻利,三两下就用沉沙戟红绫将山河先生捆了个结结实实。他下手之时内心有一点点发憷,害怕山河先生像利川主营马厩那日一般大发威风。然而当他拿着红绫走近之时,山河先生却泰然自若,背过双手由着他捆了。
“行了。”常歌放下饭碗,感觉身上又舒服了几分,“去把知隐叫进来吧。”
祝如歌领命,一溜烟儿便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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