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的冬日里,雪都结成了厚冰,化得很慢很慢。
有时候,深夜里,常歌听着断续的化雪声音,总是隔着内帐同祝政说话。祝政一直断断续续地回话,但从未逾矩,随意进了内帐。
祝政有些期盼着每日的夜晚。深夜时,他和常歌终于能抛开旧事前尘,就像两个老友一般,时不时地叙话,忆些以前的趣事。
常歌有时也会恶意地捉弄使唤他,让祝政给拿梨子、削苹果、剥橘子,祝政也都一一照做。
闲暇的下午,祝政抚琴,常歌坐着看书。见常歌许久没有反应,祝政还会刻意弹错一两个音,引得他侧目。
“先生琴艺着实退步。”
“但凭将军赐教。”
祝政努力绷着脸答完,常歌必然会上钩,几步走来,精确地复弹一遍方才的选段。
实在是乏的无趣的时候,常歌才会陪着祝政下棋,然而下不到几局,总会气的甩脸子。每当此时,祝政就会跟进内账,好言好语地哄上一阵,不过,下次下棋的时候,仍是一点不让。
建平的冬日很短很短,夜却很长很长。
有时候,常歌想着,若能一直这般度过,倒也不错。
虽然他知晓是不能的。知隐早将押解战俘的军报递予了他。常歌这几日思来索去一直瞒着没说,想给祝政留些开心日子。
即使常歌一天天赖着、抗拒着,送祝政动身去锦官城的时间仍是一天天的近了。就像一本书籍,骤然便翻到了尾。
他不敢想,送了祝政去锦官城后,会有什么后果。甚至有时候,他还想过同祝政一起叛逃了——随便去哪里,再也不要回来。
“生杀夺予依旧交由擒其武将处理。”
军令上有这么一句。只是常歌不知,这是为卸下他的心防,还是只是为了能让战俘顺利抵达锦官城的说辞。
常歌躲避了几日,也酝酿了几日,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同祝政说。
这日,在用晚饭时,还是祝政笑着提起:“常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常歌瞬间低落了下去,好像知错的鸟。他思来索去,低声说:“上面来了军令,要押你去锦官城。”
常歌继续问:“你可愿去?”
祝政好似懵然不解:“军令还能回绝?”
军令自是不能回绝。
只是,倘若祝政说个“不”字,常歌定会纵他归去,不计后果。
二人都闷闷拣着吃,一顿饭吃得怏怏不乐。
最后,还是常歌提起了话头:“你……说的那个服燧焰蛊毒要预先知会你的事,还作数么?”
祝政点头:“自是作数。”
“我想……”
祝政阻了他的话头:“军令如何便是如何,勿要出头。”
常歌紧锁了眉:“此去,恐怕吉少。”
他不忍说出“凶多”。
祝政倒是泰然自若,仿佛要被押送锦官城的人,与自己无关。他点了点头,认同道:“嗯。”
常歌望着他,颇有些愕然:“你……就这么接受了?”
“嗯。”
常歌不解道:“你、你有可能会被……”
“那也无妨。”
常歌生了闷气,将碗一放:“我明日便放你回去。”
祝政轻叹口气:“常歌,勿要胡闹。益州公不是我,不会由着你一再违抗军令,做对不起益州之事。”
常歌旧事重提:“祝政,既你也说此前的话作数,便留在益州吧。我去求了益州公,将你留下,你别再回荆州了。更何况,荆州现在……早已成了烂摊子。
他们失了西大门,益州随时都可长驱直入。东侧吴国也虎视眈眈,吴国还吞了一半豫州。据说西南侧零陵郡已经倒戈,武陵郡也只是时间问题……些许时候,荆州早已被蚕食得,只剩下襄阳、南郡、长沙和衡阳了。”
“还有湘东和桂阳。”祝政纠正道。
“那都是偏远之地,空有版图而已。”
常歌直直地望着祝政的眸子,主动覆了他的左手,诚恳说道:“益州公贤明爱才,益州杜相为人坦荡,益州更是修生养息、平安和乐。
反而荆州世子昏聩无能,胸襟狭隘,还几次为难于你。我还听说,荆州主公已薨,现下是世子理事。你若再回荆州,便更是……”
祝政不语。
常歌再行规劝道:“祝政,荆州世子无德,不能王天下。别再辅佐他了。”
祝政抬头,望着常歌,问道:“常歌以为,谁能王天下?”
常歌仍捏着祝政的左手,烦忧心事却如同荆棘一般缠上了常歌的心。
他的答案,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但他不想说。
祝政换了个方式,问道:“倘若是我做王,你会来荆州么。”
常歌被他直白的言论惊到,下意识地看了看眼前这位白衣书生般的人物。
眼前的祝政不是王。或者说,不像王。
正因他现在同此前那个阴晴不定的王差距太多,常歌才一点点卸下了心防,感受着他在滇南受过的痛,担忧着他在荆州受过的苦。
也正因他不像王,常歌才能言行无状、才能不谈君臣之礼,才能……他匿了自己的私心,没有再往下想。
倘若祝政再度王天下。
光是点燃这个念头,常歌心中许许多多的祝政都在心中霎时复生。在殿上摔呈表的、军令逼迫他退兵的、将自己关入齐物殿黑暗中的……将常歌拿下的、将他按在天牢冰冷的墙上的、将他一把推入石甬道的……他心中的荆棘越生越多,他与王有关的记忆,居然尽是苦楚。
二人相视不语,静默将这一刻拉得很长,长到化雪的水滴落入地面,都像是耗了许久许久的时光。
常歌隐隐地想起此前的夜,想起他们一道在深夜叙话,忆着此前的甜,叙着此前的乐。
常歌看着他,仿佛看到十九岁那年,满面愁绪地坐在车辇中的太子扶胥。
祝政回握了他的手:“我知你惶惑。我以前……是做了许多错事。”
他没再说。他的眸中,尽是“信我”。
常歌避了他的目光,低了头。他的神色黯然下来:“王天下,有什么好。”
“王天下,没什么好。只是舍我其谁罢了。”
常歌缓缓抽了自己的手,不再想回答这个话题。
祝政自这举动中,体味出了常歌的回答。他亦不再言语,二人默然相对,在这几日的平安喜乐中,吃了一顿不太愉快的饭。
******
是夜。
常歌不喜,因而祝政许久未放出白鸽。
他站在建平冬日的寒风中许久,唤了半天,才跳来了一个眼熟的。
祝政望着这只跃动的白鸽,忆起了谈论此事时姜怀仁的抗拒。
——“这是个赌局。我向来不爱将筹谋结果赖于人心博弈。更何况,倘若益州公不如你设想中仁德宽厚,你贸然抛出玉剑怀仁,自曝身份,无异于自取灭亡。”
姜怀仁极力反对这个计划,直言不讳。
祝政毫不避讳,点头道:“这是个赌局。但若赌赢,赢得常歌,你我已功成一半。”
“若你赌输了呢?”
当时的祝政并未回答,他也摸不到常歌抗拒的态度后面的心。
现在。
祝政将极小的木篾装入信筒,纵了这白鸽。
这局,赌心。
这不仅仅是个赌局,这更是一张网。一张,让常歌再也回不了益州、亦再也挣不脱祝政的网。
而赌注,正是祝政自己。
他未告诉姜怀仁,若此局赌输,早已布好退路,由姜怀仁辅佐华悦贤上位,一统天下。
而他自己,为着此生犯下的罪、往昔的愧,心死身殒。
作者有话要说: 复习——
荆州宫城旅贲分左中右军,罗明威、毕远卓属左军,负责江陵城警卫、督查、治安工作,毕远卓统管,罗明威为其助手。
陆阵云乃散骑常侍,殿前佩刀行走,上可直面主公,下可规谏百官。
罗明威与陆阵云首次冲突见43章《治才》
**政政:有常歌我顺便拿个天下,没有常歌我要这天下有何用(摔
☆、玉剑
快要到年关,新太守也基本熟了职位,荆州也毫无动静。杜相提议,这半年几位将军俱是辛苦,一直征战在外,也没个休憩,不如趁着新年,一并接回锦官城,也染染城里的新年下的愉悦氛围。
刘主公向来不喜战事,立马批准。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接连发出,召回了诸位征战在外的将军,额外带回了此前军令上的两位战俘:
吴御风和山河先生。
常歌送祝政进天牢之时,他还颇感新奇,摸摸冰凉的石壁,看看跳动的烛火。
常歌不解他的坦然。一路上,他有无数次闪念,就现在,现在带上他的祝政,二人一道逃脱。
然而,他把不准祝政的心,生怕他误了祝政的家国天下,更怕这只是单向的情。
常歌轻轻叹了口气。天牢里,实是太冷。他以食指拇指轻捏,大氅的结扣顺着他的指节的方向散做两条。大氅恋恋不舍地扒着常歌的肩,直到他轻轻褪了玄色大氅,为祝政披上。
别冻着。别饿着。别和狱卒置气。别乱吃递进来的东西……要交代的事情太多,在常歌的心中翻了翻,又在喉头哽了哽,最终,他只捏了捏祝政的手腕,什么也没说。
祝政的手腕,冻的冰凉。
他心中正在心绪翻腾,只听身后传来一句:“先生?!”
*
吴御风方才一直在酣睡,耳边一直有些细微的响动,只是不愿意睁眼。反正,睁了眼睛,又能如何。
新来的这位倒是闹腾的紧,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没完没了,这才将吴御风烦得睁了眼。
眼前之人,虽披了玄色大氅,那一脸淡漠的神色、半束的发丝和冷衫白袍——分明是山河先生无疑。
吴御风霎时贴在了牢柱之上,喊道:“先生!你也被抓来了这边?”
二处牢房正对着,只隔着一条过道。
山河先生在天牢中面着他站着,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当做回答。而先生面前站着的红衣青年回头,却将吴御风险些吓破了胆。
方才他看着这个瘦削而结实的背影就觉得眼熟,那抹红飘带和高高束起的马尾,让他想起了三年前凉州的风沙。
只是他不敢想。
毕竟常歌,早已死了三年了。
然而来人回头,那灵俊的面庞、那沉墨的眉、那坚毅的目、那带着些冷峻又带着些凌厉的神色——
即使带着一小片铁面他也能确认:是常歌,确实是常歌。
毕竟他曾经跟在常歌背后,偷偷琢磨过他的许多招式;也在常歌随手画下的地势图旁研习许久,偷偷揣摩着他的思路。
虽然常歌从不知道他。毕竟曾经,他只是大周一个小小的护羌校尉。和将门世家、年纪轻轻便封了公子昭武的常歌,全然是两路人。
吴御风被惊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有些颇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之人,他伸出的右臂,指着常歌,食指却在空中微微发着抖。
就连吴御风自己,都不解这颤抖是恐惧、是兴奋还是愕然。
常歌颇有些疑惑地看着被吓得跌坐的人,全然不解他的反应。
他歪头问祝政:“你认识?”
祝政耐心纠正道:“认识你。”
“认识我?”常歌以手指着自己,又回头看了看逐渐平静了些许的来人,问道:
“你是谁?”
“此人是我荆州车骑将军吴御风,夷陵一役主将。”祝政答道。
常歌想起了此前卜醒给他弄来的那批作战图——夏郡、庐陵、夷陵……他点了点头,说:“原来是御风将军。我知道你。研读过你一些布阵图,做的还算不错。”
吴御风颇有些惊愕地望着他。他只在军前慰问和誓师中见过常歌,从未同他说过话,更不知常歌还会直言夸耀。
他有些惊讶地说:“将军……知道……我?”
常歌点了点头:“夏郡却月城一战,打得着实漂亮。若是我,也定会如此布置。”
祝政看着他俩鸡同鸭讲,直言道:“御风,常歌便是此次夷陵之战的主将。你是败在他的手上。”
吴御风颓然垂了双手,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是将军……无怪乎诓走我兵力,又四处奇兵……”
他下意识地摸着牢门柱,垂眼望着地牢冰凉的地面,低声道:“输给将军,骠下[1]心服口服。”
常歌听着这自称一愣,问道:“你跟过我?”
吴御风朝他合手一礼,说道:“我曾为大周六品护羌校尉。凉州一役……也有参与。”
常歌望着他,眼神中忽然有些别样的光。他缓缓点了点头:“凉州一役,着实惨烈。还活着就好。”
再抬头时,吴御风的眼中也尽是湿漉漉的神伤。常歌明了,那是三年前凉州的风沙,依旧留在他的心中。
“将军亦然。活着就好。”
沉默许久,吴御风偏过了头,低声说道。
天牢最顶头,坐着的小狱卒转了转眼珠,将这番旧部相见情形,一五一十地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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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
雪峰山、武陵山环抱着沅水,这一汪静水被山峦恋慕,生的格外旖旎,静得像武陵悠扬的歌。
一叶扁舟,漾起碧波,向着河岸尽头郁郁的桃花划去。
破军带着一路兵士坐在船上。前些日子,他们已全然占了武陵。此行,面上是为了桃源景色,实际则是为了一张绢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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