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今日同我们一道拜岁的哥哥,叫常歌。今年他爹爹和家中叔伯都在外征战,只得同我们一道。”
司徒空介绍着,常歌不住地点头,面上尽是欢欣的笑意。
“在外征战?这位哥哥家里,都是将军么?”司徒玄问道。
常歌将他脑袋一揉,答道:“是,这位哥哥家里,都是血战沙场的将军。”
“那哥哥也是么?”
常歌抬起了目光,仿佛飘往了以后的时光,他的眼中有期待的亮光:“哥哥以后也是。”
他忽然收了心驰神往的神色,忽然发现司徒玄衣着单薄,奇怪道:“游心,你自己穿得倒暖和,让弟弟这么冻着。”
还未来得及多解释,常歌便利落地扯了系带,褪下黑色大氅,拢住了有些发冷的司徒玄。
常歌卸下大氅,里面是一袭甚是好看的红衣,他稍稍弯了弯腰,悉心帮司徒玄系紧了大氅系带。
抬手之时,常歌自广袖露出了雪白的腕子,袖口中隐约露出的小臂,结实而好看。
司徒玄被常歌的大氅裹着,他嗅到了林间阳光的飒爽气息。
“走咯,出发吧!”常歌侧头向他俩笑了笑,率先穿过了覆满白雪的院子。
他行动之间,下摆在飘扬的动,脑后的马尾也跟着红色飘带飞扬。
这位哥哥极美,极暖,是霜天雪地里,一团绚烂的火,莫名地吸引了司徒玄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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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常歌都哼着轻快的调子,自车辇的小窗中不住地向外看。时不时同司徒空调笑几句,嘲笑他又要被博士[1]留堂了。
司徒玄望着他,心中不住在想,这位哥哥心中为何有这么多的欢欣喜乐。
这个问题,在宫城拜礼过后便得到了解答。
“雪地里,怎么穿得这样单。”
一脸淡漠清冷的太子扶胥瞟了常歌一眼,就像常歌毫不犹豫解了自己的大氅那般,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玄色大氅给他披上。
常歌望了他一眼,眸中尽是欢欣。扶胥也回望着他,眼中都是化不开的暖与柔。
自从见着太子扶胥之后,常歌的眼神便再也未落在他人身上,包括与他一同到来的司徒空,包括仍披着他大氅的司徒玄。
直到几年以后,司徒玄回味起来,才明白了常歌眸中的热切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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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玄终于由博士[1]带着,开始习《孙武兵书》。
博士下发了一篇优秀述论,供同级的门生学习传看。司徒玄赫然在落款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常歌。
司徒玄悄悄地摸了摸让他心猿意马的这两个字,他眼前仿佛浮现了跪坐着提笔的常歌,自一点开始,由一捺收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中,忽然一颤。
原来“常歌”二字,已在不知不觉中,让他如此沉迷。就像被下了蛊。
司徒玄边饶有兴味地读着,边听着博士用尽各种溢美之词夸赞这篇述论,夸他颖悟绝伦,夸他是天选将才。
司徒玄心想:夸得不够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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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玄曾经是很爱武学课的。教习骑射的博士,俱是领过兵的将军,驰骋而来的画面,让司徒玄又是雀跃、又是羡慕,还带着些期待。他期待——他的骄傲烈焰,以后也会是战场上叱咤的将军。
更何况,他时不时还能看到隔壁的场地。
有时候,他能看到一抹绚烂的红,束着广袖,露出结实好看的小臂,专注地练习射术。他好看的弓姿和飞扬的发,漫射地全场都是明艳的光芒,直照进司徒玄心中。
有时也会看到快意的红,紧伏在马背上,时而侧攀、时而后仰,展示着骑术。他像只于飞的鸟,自由而无束。司徒玄总这么想。
每当此时,同年或不同年的贵游子弟总会悄悄地瞟上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夸上几句。
司徒玄心想:夸得不够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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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便烦了武学课。
博士点了人做切磋示范,恰是他自由而明艳的鸟和……太子扶胥。
两人站在场上,相对深鞠一躬,对望一眼。二人的眼神中,是欣赏、是喜悦、是动容、是理解。
司徒玄愤恨地发现……那是望着情人的眼。
场上一边是骄傲烈焰的红衫常歌,一边是沉静深潭的白衫祝政。二人起手相对,手腕相抵之时,诸生都发出了一片低低的赞叹。
常歌惯爱在武学课上拢起广袖,白色束带在他左肩系成一个诱人的结。司徒玄想过很多次,抽开这枚束带结之后,广袖沿着他的双臂垂落的样子。
他望着常歌漂亮而结实的小臂来往格挡,却被对手沉静翩然的广袖扰得不住心烦。
据他人说,这场切磋看得人拍案叫绝,一方有如不住进取的刚猛野火,而另一方则有如至善至柔的深潭善水。
二人招式相生相克,又势均力敌,太子扶胥甚至还刻意选了与常歌一致的招式,招招缓上几分,却丝毫不显劣势,反而尽数控住了局势。
“精彩!实在精彩!”
负责记录太学大小诸事的小吏这么说着,眯着眼睛在自己的木简上记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人切磋之精彩在太学讨论了许久,司徒玄次次听到,都加快步子,不愿再回想常歌专注而炽热的眼神。
上场鞠躬之后,常歌的眼中便再也没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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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狝。
司徒玄真的不懂,他就跟在祝政车辇的后方,为何常歌策马而过,却丝毫未注意到自己。
更让他生气的是,常歌朝着太子在笑、对着太子在闹。司徒玄看着常歌身上的飞扬意气,将祝政车辇四周沉重的霾驱散了些许。
甚至连祝政陡然放了帘子,常歌都没恼。
司徒玄在心中呐喊,常歌,常歌,常歌……
常歌为什么就是看不到他?
甚至,连兄长都能同他说上几句话,为何就是看不到他司徒玄。
*
他早就知道了司徒空秋狝扮熊的计划。而且,毫不客气地说,扮相确实不怎么样。
既然太子想英雄救美,何不做的真实一些。
司徒玄在心中把着毫,将太子和司徒空的计划改的更为惊险了些许。其余的环节司徒空早已打通,他只需要改动一个棋子——
同光禄勋说,这是太子扶胥的计划,额外补充一些野兽,扩扩狩猎范围。他还亮出了司徒空打通关节时候的太子令牌。
事发之时,司徒玄一直在侧。他一直在心中乞求,让常歌能发现自己。
只要常歌能看上他一眼,只要一眼,他马上便出来帮助常歌。
然而,他没等到常歌发现自己,却等来了带着玉剑怀仁的太子扶胥。
整个计划,就此变得索然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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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常歌在长安的日子愈发地少了起来。
他似乎总是很忙很忙,辗转各处。司徒玄只能从兄长的只言片语中知晓他去了哪里。
广陵、徐州、冀州、南郡、郁林、上庸……他骄傲地听着他的常歌运兵如神,数度凯旋。又有些神伤地听着兄长谈论常歌的箭伤,谈论常歌的蛊毒,谈论常歌在朝野的非议。
有时候司徒玄不解,常歌的步子,为什么总是那么的快,像是一直在追寻着什么。一如初见那天,常歌率先走过了覆满雪的院子。他的下摆在飘扬的动,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也跟着红色飘带飞扬。
司徒玄像是永远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
这段日子,他最期盼的,就是兄长往城门楼执勤的日子。
因为他知道,每每此时,便是他的常歌要归来了。
每次常歌凯旋时,他都祈祷祝政政务缠身,未有时间来迎接常歌。
然而,十次有八次,他的祈祷都落空了。
司徒玄总是站在城门楼上,望着常歌疾驰而来,带着些久别重逢的欢欣喜乐。一如祝政所做的那样。
常歌下马之后,总是先行单膝跪下,然后由着祝政扶起他,为他卸下披风,解下战甲。
像一种古怪的仪式。
凉州月氏叛乱,整整三十万大军压境。大父和兄长虽都不说,但那几日,府上的空气都是苦的。
甚至在城门楼送别常歌出征的时候,大军都有些肃穆的痛。
只有常歌,他依旧肩扛沉沙戟,回头笑了:“我大周必胜!”
只是那笑,并不是冲着司徒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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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时候觉得,常歌的胸怀极为开阔,他同司徒空一道对酒,谈论的尽是家国山河。
他有时候又觉得,常歌的胸怀极为狭窄,窄到连再多放一个人,都放不下。
他不是不懂常歌眸中热切的追寻,也不是不懂祝政眼中张扬的欣赏。
他只是不甘。
明明他也注视了常歌这么久,为何常歌如此的无知无觉,连一眼,就连一眼都不曾仔细看过他。
明明朝堂纷争,祝政连句话都不敢为常歌说。
明明只要是祝政,便意味着无止无休的征战和峥嵘。
这一点点的不甘在心中逐年发酵,终而转为了疯魔的癫狂。
他种了许多许多的蔷薇,每年能从初夏开至初秋。
每个夏秋的狂风骤雨,他对着木香棚咆哮:“看看我!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一片片的赤色蔷薇在狂风中颤抖,承了雨露的花朵静默不语,好似一张张嘲笑的脸。
此时,司徒玄定会将这些赤色蔷薇尽数抽落,望着它们落入地面冰冷的泥中,污了花朵的绚丽明艳。
他养过许多许多的鸟儿,每只都叽叽喳喳、爱跳爱闹,向往自由。
每个晨光中,若有鸟儿对着天空鸣叫,他总会以布帘遮住飞鸟的牢笼,冷冷地锁入房中,囚禁至死。
一只只鸟儿的眼中尽是抗拒,就连飘落的羽毛尖儿上,也俱是颤栗的恐惧。
冷了的泥,是大地的尘、是天空的雨,是遨游天地一周魂归故地的深情。
囚住的笼,是避风雨的铠、患得失的惜,是冬去春来也只守着你的厚意。
谁说落入冷泥不是爱,谁说囚住的笼不是爱。谁若说不是,那只是不懂罢了。
*
再后来,他终于越过了祝政,也成了太子。
然而那有如烈焰般绚丽明艳的红,却永远停在了三年前的凉州凯旋。
有时候,大雪过后,司徒玄依旧会幽幽地想起常歌。
想他明朗的笑,向他信手将披风一甩,想他行动时尽是耀眼的芒,想他纤长漂亮的小臂,想他飒爽飞扬的马尾。
这是常歌,大周朝玉面将军,常歌。英姿飒爽,绝世无双。
只可惜,在他的回忆中,常歌的样子,竟然全是背影和侧影。
就连初遇时利落地解开系带,用大氅裹住自己的时候,常歌望着的,都是一旁的兄长。
常歌的眼中,从来都没有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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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玄放下了泽兰的密报,心中悠悠地想去趟锦官城。
他想看看这抹令人想念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 [1]博士:太学的老师,称博士
**物彻:你们又在拿我的伤心事嗑糖??
☆、易主
荆州。
巴陵云溪行宫。
散骑常侍陆阵云满意地折了折卷宗,朝一旁坐着的副提审毕容笑道:“多亏远卓中尉,此番棘手案子,才能审得顺当。”
中尉毕容向他回礼:“陆二哥过奖,都是二哥目光独到、洞穿真相,一眼便看出那宫娥在撒谎。”
“远卓中尉辛苦,此番折腾后,还要奔赴枝江。”
“不及陆二哥,巡宫闱、察行宫、护世子,事必躬亲。”
荆州旅贲多世家子弟,自幼熟识。毕远卓此句“陆二哥”倒也唤得。陆阵云并未不悦,手上只不住理着卷宗,心情似是大好。
见他还需些时候,中尉毕远卓带着一旁候着的步兵校尉罗明威,拜而出。
罗明威跟着毕远卓,不解问道:“此案就此了解了?”
毕远卓斜眼望了望自己的下属:“不然呢?”
“主公所服金丹被人换了铅丹,随意审了几位侍官宫娥便算了了,这金丹经手多少人?世子缘何忽然去玄妙观?这玄妙观是否涉及其中?更不提能近主公身的还有殿内近……”
毕远卓以目光止了罗明威的话。
“明威,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正如有些案子查得,有些案子查不得。”
罗明威止步思索。毕远卓所说说不得的话是谁,查不得却又是谁。
见他不解,毕远卓无语道:“笨!你想想,若要细查,坐不住的是谁?”
“不是已然结案,世子已洗清冤屈了么?”
罗明威叹了口气,看着日头沉入地面,荆州的天迅速暗了下去,乱风吹的地面的荒草一片萧瑟。
他轻声说:“无论这案子屈不屈,世子都不能屈。宫娥昏头,取错丹药,对谁都好交待。即使世子去过玄妙观、那日去过主公寝殿,这也什么都说明不了。世子去,那是晨昏定省,和该如此。”
“可分明还有数人可触到丹药,比如……”
罗明威想说陆阵云,但思索片刻,并未明说。
毕远卓看了他一眼:“当然可以细细的查,自这丹药炼制起的人所有人都揪起来盘问一番,不认便细细的折磨,自是能出真相。可我问你,你如此这般尽职守则,却是为了给谁看?你好好想一想,梅相要的是个什么结果?世子要的是个什么结果?荆州现下需要什么结果?”
话言明至此,索然无味。
毕远卓白了他一眼:“不日我将去往枝江,这些日子,左军事宜你诸事做好决断。勿要不清不楚,想不明白食的谁的俸禄。”
“下官领命。”罗明威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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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试之后,常歌待他明显好了许多。
常歌一直在主帐待着,也不再寻了这理由那理由出去躲着。
用膳时不仅招呼祝政一起吃,还悉心吩咐了炊官做些祝政喜欢的菜肴。常歌也再未将祝政再锁起来,只是不许迈出主帐。甚至,常歌看祝政每日靠坐着,将就着睡得可怜,还允了他在白日里到自己榻上躺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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