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玄抬头看了他一眼。
泽兰解释道:“滇南医馆乃锦官城最大医馆,日日人来人往,即便有内间,也不能置一死尸在内,几日不葬。冬日里,虽不见得恶臭,但些许气味还是有的。这几日,滇南医馆来往如常,我特意去开了道方子,连一丝死人气味都没闻到。
故而,我推论,常将军和倔小子早已离了滇南医馆,只是如何离得、又是何途径,尚不得知。”
“……泽兰言之有理……”
司徒玄摸索着手中的怀炉,边思索着这件事,便应着。
他转而问道:“可若离了锦官城,常歌又能去何处呢?”
泽兰答道:“常将军劫持的这名囚犯乃荆州人士,想必是去了荆州。”
“荆州人士?”司徒玄疑惑,“他并无交好的荆州人。泽兰可知,此人是谁?”
泽兰自袖口中抽出了一张画卷,递予司徒玄:“从旅贲那边得来的,劫狱那日晚上,破军曾下令拿着这幅画像挨家找人。”
司徒玄略不在意地展开了这幅画,画上之人却撼动了他的心。
——是他!
祝政……原来没死!
司徒玄现下再想起“劫走了一名囚犯”几个字,不禁心下怨恨起来。
祝政为何……仍在纠缠他的常歌!
他心中不甘的坑洞愈放愈大,几欲要吞噬他的所有心神。
他愤而将画像揉做一团,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泽兰答道:“胡柴芜花轮替跟了常将军许久,认得此人。此人为荆州建平太守山河先生,建平陷落后,为益州五虎将中张知隐所擒,此后便一直呆在常将军的建平主营。此次同常将军一道,踪迹断在滇南医馆,料想是一路的。”
司徒玄怒摔了鎏金小怀炉,小炉的炭火洒了一地,冬日的风一过,炭灰散的到处都是。
“此事缘何不报!”
泽兰不语。
司徒玄咬牙:“此人既为建平太守,那么现下,应当回了荆州?”
泽兰拱手道:“胡柴和芜花正在搜寻,如有踪迹,定继续跟上。”
司徒玄将凭栏一拍,怒道:“掘地三尺,也要将此人给我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我觉得你还不够贪心,说好的不做君子呢(掀
☆、歃血
祝政一直抱着常歌暖着,低低地陪他说着话。快要大亮时,他才克制不住,转而眯了一会儿。
船只过了九畹溪,陡然急了些许,湍流将小船掀上浪尖,又重重摔在水面。这一落差,猛然将祝政从梦中拖拽而出。
他怀中无人,空落落的感觉让他瞬间打了个激灵。他心下担忧常歌逃走,抬眼,却一眼见着了常歌。
常歌未逃。而且,他背靠着渔窗正盯着自己。见着祝政陡然醒来,常歌立即挪了目光,佯做未在注目。
祝政心下一沉,只觉后背出了些凉凉的汗。常歌比他先醒,醒来时,应当是发现了祝政一直抱着他。会不会,这颇有些突然的行动……又惹得他更厌烦了几分。
他悄悄地观察着常歌,看他的神色是否有任何异样。
常歌昨日里滚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已重新束过了,渔窗中透入的寒风扬了他的赤色发带。他静静坐着,望着两岸青山、平流大江,面色平静如常。
祝政向外一看,正巧见着渔船悠悠,陡峭山尖上的将军岩正缓缓退出渔窗景色。
原来已经到了秭归。前方不远,便是夷陵。
祝政从窗外的景色中挪回了目光,无意又发现常歌似乎在偷瞄。常歌见他回头,立即又挪了眼神。
向来单纯好懂的常歌,现下接二连三的窥看,倒让祝政心中不解起来。是还在生昨日的气?还是已然对他失望透顶?
二人各怀心事,缄默不语。氛围相当尴尬。
常歌望着两岸绵延峭峰陡崖,心中幽幽地想起了如歌的笑脸。他说:“上次来此,还是同如歌一道,夷陵踏勘。”
祝政应道:“大争之世,命如浮萍。倘若无益州荆州之分,你我不会被阻,如歌亦……”
他停了话头,没再说下去。
常歌依旧迎着寒风,想将自己再吹得清醒些。
常歌叹气,轻声说:“诸侯盘踞,一直如此。不止如歌,还有知隐折在这江里的兄弟。还有,在为大周出征时,南郡战役的火烧连船……”
两岸绵延的青山,在常歌的眼中全然不同。大江峡谷,不是简单的天堑。是铁马金戈的战场,是烽火连天的过去。他忘不了此前在荆州的大小战役,更忘不了这些战役中一道并肩的将士。包括如歌。
常歌低了头,缓缓道:“万里河山将士血,南征北战何时还。”
祝政顺着他的话语,说:“常歌,我有一愿。”
常歌摆了摆手,阻了他的话头:“我知。”
祝政道:“不,你不知。”
常歌终于回头,盯住了祝政,他的眼眶仍带着些湿润,一如雨后的桃花。他问:“先生何愿?但请赐教。”
祝政直直地望着这双惹人怜爱的眼,诚恳道:“我欲一统河山,以身阻战。”
常歌问道:“如何一统?”
祝政并未直接回答,转而问道:“常歌可曾记得,太学所学术治、势治、法治之道?”
常歌点了点头:“记得。”
祝政上前一步,坐在常歌身边,轻声道:“大周覆于术治,过于依赖制衡,且朝臣过重,两相斗争、纷乱不已。并且,一旦失了一头重臣,太宰司徒镜当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举灭之。”
常歌不语。他了然失去的那头是谁。
祝政接着说:“荆州,原本如日中天,左有大司马司徒玄镇邦定国,右有丞相梅和察贤明廉政,缘何式微?势治矣。一如始皇帝、一如大周开国皇帝周武王。往往一二人成势,文韬武略,确能定国。然而成势之人命殒,则势不再、必崩之。”
常歌问:“此与一统何干?”
祝政解释道:“一统需势。外有定国武将,内有贤政能臣,二者结合,势定天下。”
常歌不解:“可先生方才说,势治难久,成势之人命殒,势亦不再。”
祝政点头认同:“定国之后,需阔斧改制,再不行分封。去人治、定法治,以法定国,轻皇权人治,如此方可长久。江山一统、法治严明,人人安居乐业,社会安定祥和,自是再无争霸之战。”
常歌问道:“依你所说,此阔斧改制之人亦关键。改制之人可有?”
“有。”
祝政毫不避讳,直言道:“我已全然布局完好。只缺一势。”
常歌了然他所言之事,低头不语。他的马尾一道失了劲头,垂落在颈间。
祝政劝道:“常歌。我不想再逼迫与你。此前,我胁迫了你太多太多。若你不愿,我便将此局转予他人,同你共走天涯。”
常歌沉默片刻,低声道:“扶胥贤能才干,当王天下。”
祝政心中一颤。少时常歌总是扶胥长扶胥短,而再会之后,常歌已许久未再唤过此名。
常歌见他不答,转而望向窗外,问道:“先生可知,大义与本心,该当何从?”
江风萧瑟,祝政望着他眼前这个结实而悲凉的肩,不知此问乃枝头蜜桃还是水中捞月。
他定了定神,如实作答:“我……面对大义与本心之时,曾想过制衡。不料,家国天下与挚爱之人俱失。”
他眼见常歌的肩一颤,似乎颇为触动。
祝政心下奇怪,常歌素来避着他的心思,眼下缘何陡然颇为触动?
祝政接着说:“常歌。你还记得,建平月下对酒,你问我,为何又要再度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么?”
常歌未回头,只点了点头:“记得。”
祝政道:“大义、本心。既不能两全,何不从其本心,放手一搏。世间浮名,不要也罢。”
常歌望着大江奔腾,两岸青山。有长风掠过江面,将归南鸿雁直送青云。
“是非身后论,丹心定山河。”
常歌喃喃念完,回头恰巧看到祝政一脸诚恳,正坐在自己身边。他望着眼前之人,低声问:“君意决否。”
祝政盯住他的眼睛,这句话,在二人从前的争论中,常歌问过许多许多次。有时是书信、有时是无奈的服从。但每次,但凡祝政决意,常歌定会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这边,不问缘由。
常歌不计代价支持祝政的模样,亦让他心动。
他缓缓握了常歌的小臂,传递着自己的真诚与坚定:“已决。”
常歌望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轻声说:“君意已决,我愿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只为吾王争鼎天下。”
他知道,这时候允了祝政意味着什么。他一直都知道。
他因劫狱一事叛了益州,听着祝政话里的意思,将来还要同他一道再叛荆州。这不仁不义的“乱世枭雄”,他要当定了。
即使眼前的祝政一袭白衣,常歌也忆起他此前玄衣华裳,垂衣而治的模样。眼下这大争之世,非他所愿,亦非常歌所愿。
祝政既已下定决心,他便为他登锋履刃、一马当先。若是祝政不慎功亏一篑,他便陪祝政一道背上千古骂名、万劫不复。
甚至,在听了昨日小半夜的真心话之后,常歌想得还远一些——若有不测,他愿为祝政殉葬。
时隔三年,未曾想到,祝政还能再听常歌唤一句“吾王”。
常歌看到祝政眸中有什么在灼灼亮起,不知是对来日愿景的期许,抑或是苦求而得的动容。
“常歌,你我结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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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工翻腾半天,遍寻不得酒盅。最后,还是常歌眼疾手快,望见了一截竹篙,抽了思归剑便切了一节,又去了竹节头,做了个竹筒酒盅。
祝政颇为满意,说:“如歌也参与了我们的结盟。”
他向船工讨了些自家酿的酒,二人一道进了船舱,将酒置于渔窗前的横凳正中。
常歌单膝跪在左侧,祝政单膝跪在右侧。
渔窗外,是平流大江,是高峡峻峰。
一行鸿雁乘风,掠过窗中江景。
祝政伸了左手,和着浩然长风,一字一顿说着自己的结盟誓词:
“豪情峥嵘,长歌仗剑。宁我家国,定我河山。”
常歌望着他眸中坚韧的火,以自己左手握住了在祝政左手。常歌不知为何迟疑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开口,缓缓说:
“死生契阔……”
他只说出开头几字,便看到祝政陡然一震,看向他眸中,既有震撼、亦有欢欣。
常歌接着起誓:“……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句有如穿南而过的风,一举将祝政眸中的星火燃成燎原之势。他又惊又喜,只觉得心情要冲上天际。
祝政急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常歌挪了眼神:“《邶风·击鼓》,是首戎马之诗。”
祝政手上加了力道,几欲要将常歌拉入自己那侧:“先生说不是。”
常歌咬牙扳回了快要被祝政拉得偏倒的手,说:“歃血结盟呢,休要中断。”
祝政这才强抑着心情,只由着他的心绪神思乘风而起,忽而顺流东去,忽而驰荡天际。他心头有压抑不住的喜乐,亦有按捺不住的自豪。
他只想四处奔走,向天下昭告:这是他的常歌,从此之后,只是他的常歌。英姿飒爽,绝世无双。
甚至,他看着常歌一本正经抽出短刀的模样,都觉得格外的甘甜。
常歌手握短刀,笑道:“我要划了,先生莫怕。”
祝政定然道:“为你,千万刀,都值得。”
常歌低头一笑,短刀将祝政左手小臂一划。此刀,恰巧落在祝政的噬心蛊毒疤痕之上。
些许血液,滴入了二人紧握的手下放置着的竹筒之中。
筒中满酒,祝政的鲜血在酒中氲成了一朵赤色的花朵。
常歌再度提刀,他想了片刻,也划在自己左臂的噬心蛊毒疤痕之上。
常歌的血滴扑入酒中,热烈地迎向祝政方才那滴鲜血。二人俱盯着竹筒,望着二人的血迅速缠绵融合在一起。
常歌收了短刀,抽了手。祝政仍有些恋恋不舍,抽开前带着些刻意地捏了捏。
常歌警告般瞪了他一眼,将祝政的注意力拉回至结盟之上:“仅有一杯,只得先后喝了。”
祝政颇有些惋惜地点了点头:“若有两杯,还能饮得合卺酒。”
常歌白他一眼:“这是歃血为盟,又不是永结同好。”
祝政笑道:“并无二致。”
常歌不理他言语中的调笑意味,仰头饮了半筒带着二人血液的酒。他将竹筒递予祝政,祝政饮完了另一半酒。
饮毕,常歌颇有些放松地随意靠坐在船侧,神色轻快了许多。
祝政低头浅笑:“结盟已毕,我可与将军说道说道那首诗了。”
常歌已然将此事忘于脑后,随口问道:“何诗?”
祝政将他猛地一拉,直将常歌拉得扑入自己怀中。他紧紧固住常歌,凑在他耳边说:“戎马之诗。”
常歌霎时明了他所指。
昨夜,他原本想诱了冰魂蛊毒发作,未料到荆州已然转暖,百般吹风居然是诱而不得。无奈,他只得半夜装作毒发,本只想诓着他解了束带,自己趁机逃走。
未曾想到,祝政毫不犹豫就为自己服了燧焰蛊毒,反而让他心下不忍起来。这一犹豫,倒是偶然听了小半宿祝政的肺腑心声。
原来,此非单向的情。
他喜欢了祝政太久太久,甚至喜欢到毫无底线。祝政伤他虐他,常歌亦恨不起他心中风致倜傥的祝政。以至于,才听了祝政些许心声,他便立即冲昏了头,以诗明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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