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祝政叫住了她。
庄盈回过了头,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祝政,又看了看常歌,抢问道:“荆州式微,你二人无处可去,可想来我滇南了?”
“从未想过。”常歌偏过头,直言拒绝。
她仔仔细细地以目光扫视着二人的神色,虽然脸上还残存些似笑非笑的意味,眸子中却极为复杂冰冷。
“此次叛逃,你们可知道未来面对的是什么。来滇南,我保你们无忧无虑荣华富贵。况且,我滇南风气自由开明……”
二人沉默,庄盈愈发觉得没意思。她没再往下说。
“去哪里是小事。”祝政盯住她。人命却是大事。
庄盈的眼神落在了常歌发白的脸色上,一瞬间,她脸上似乎飞快闪过些许愧疚。
“无解。”
她迅速以假笑敛了神色,转身便上了二楼。
常歌注意到,祝政垂着目望着地面,却不自觉地揪紧了自己的广袖。
******
吴国。
金陵城。
早朝时,诸位大臣为着吴豫之争是战是和争论不休。
撤,二者已交战数月有余,此时两军阵地犬牙交错,后退一步便是溃败之师。
战,豫州谯郡好取,然而再想进一步,却受到了顽强抵抗,再难前行。
两方争吵不停,羊相只悠悠听着,不主持大局、也不予置评。
散朝路上,御史大夫尹子言仍在心中思虑着此事,一时走神,险些撞上了一位面熟的侍官。
他抬头看了一眼,是悦贤的侍官。点头示意后,尹子言怀揣着满腹心事,向着另一边走去。
侍官叫住了他:“御史大夫留步。”
“何事?”
侍官恭恭敬敬:“悦贤太子有请。”
*
桂殿兰宫,华柱栉比,金栏玉阙。
宗庙殿堂之上,枝形油灯的光在层层叠叠的灵牌之上烁动。
尹子言到达祭先殿之时,华悦贤黯然跪在蒲团之上,怆然神伤。他大惊,上前意欲扶起年轻的吴国太子,问道:“太子何出此行?”
华悦贤静静推开尹子言的手,唤道:“姊夫。吾乃大吴罪人矣。”
尹子言大惊,只得随之跪地,问道:“太子何出此言?”
华悦贤抬眼望了望那一片片林立的牌位,目光落在了景王牌位之上,他说:“交战之时,知北将军身中毒箭。军报本是八百里加急快马,可跑马不过三驿竟猝死,转了普通驿站马匹,如此战报,居然耽误了几日,今日方才送到……大将军的毒伤因此已耽误了许久,眼下,竟不知……”
华悦贤默然。
一席话将尹子言说的字字惊心,他问道:“那……我军……”
华悦贤平静道:“斥候来报,豫州世子为大魏斥候团擒走,典子敬大乱,并未追击我军,转而固守阵线,他自行北上,追击世子去了。”
尹子言大松了一口气:“真乃天佑我大吴。”
华悦贤伤神地看了他一眼:“可我大吴,再无定国之人,一如失了大司马司徒信的荆州。姊夫……吴国会不会,毁于我手……”
尹子言急言道:“太子何出此言!眼下豫州式微,荆州与益州二雄相争,交州不问世事,冀州困于战事,由此来看,我大吴鱼米之乡,富庶祥和,六雄之中最有一统之望。”
华悦贤摇了摇头:“如何一统。我过于年幼,难承大统。”
此话倒是提醒了尹子言。他说道:“知北将军鏖战,此时吴国不可无主,还请太子挺身而出、继承大统,以定民心。”
华悦贤担忧道:“我尚年幼,冒然继承大统,恐朝野动荡。”
“太子继承,名正言顺。倘若不是知北将军一力反对,太子早已继承多时。”尹子言直言不讳,“太子若为朝野非议神伤,此事倒颇为好办。”
华悦贤问道:“姊夫有何办法?”
尹子言拱手道:“臣愿力邀羊相、东威将军,为太子继承大统壮威。”
华悦贤闪闪的眸中有了希冀点火。他握了尹子言的手,动容道:“姊夫待我,碧血丹心。我亦同心同德,定不负姊夫心意。”
他的袖袋中,静静地躺着一封粗粒纸军报。这张军报被来回翻看折叠几日,纸张四周被摸得飞出了毛边。
☆、满弓
常歌将祝如歌葬在了凤凰山上。
他挑了一处好景,坡上有一片杜鹃,倚着一片竹林。想来春时,如歌能坐在斑竹林中,透过烂漫的杜鹃花,一赏高峡平湖之景。
动手之时,他没让祝政碰哪怕一指头,悉数一力完成。
将如歌放进去之后,常歌甚至还有一种错觉:他马上便会坐起身,睁开眼睛,朝着常歌笑一笑,说“我好好的,都是哄将军的”。
如歌醒醒。我们来了你想看的凤凰山。
如歌,你的兵法还未习完,今日的课业还未完。
如歌……
等了又等,如歌依旧静默地躺着,面色苍白。
祝政缓缓搭了常歌的肩,低声说:“入土为安吧。”
常歌拿起了如歌的思归剑,系在自己腰间。他避开祝政,偷着抹了把泪,开始动手。
如歌,来生吃饱穿暖。
如歌,来生幸福安康。
如歌,来生平安喜乐。
如歌……
常歌一点一点盖着如歌,每一捧土都含了他的祝福。如歌的今生太苦太苦,惟愿来生,不再颠沛流离。
他花了许久的时间方才埋葬完毕,不知不觉泪水早已爬满了自己的脸。他已顾不上自己的骄傲、有泪不轻弹的教诲,常歌抱着如歌坟前的那一小片木板,哭得心伤。
常歌似乎从未如此神伤,也从未流过如此之多的泪。他头一次得知,原来痛苦之后,会有窒息钻心之痛,仿佛这痛楚能将他一并带走,随着如歌一道去往来生。
他苦至不能自已之时,有人蹲下,轻轻地搭了他的左肩。
祝政温温的体温自肩传来,抚慰了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常歌终而静默。他轻轻将木板插在如歌坟前,站起了身。
抹开泪水,模糊的视线重归清晰,祝政静静地立在身边,一直陪着他。
常歌带着些哽咽,低声唤他:“祝政。”
“我在。”
常歌咬了咬下唇,问道:“你说……会是谁要害我如歌。”
祝政不语,轻声辩解:“也许……并非刻意……”
他察觉到常歌愈发神伤,停了话头。
常歌轻叹一声:“祝政,你同庄盈要好。切记委她查此淬花毒一事。我……倘若我来不及为如歌报仇,还请……请您助我完成心愿。”
祝政被他有如遗愿般的一言吓得魂飞,他抓了常歌小臂,急切道:“何出此言,我们一道查,一道为如歌报仇。”
常歌垂下眼帘,轻轻地拨开祝政的手,说:“祝政。我走了。以后,你要护好自己。”
祝政神色动容,问道:“你要去哪里。”
常歌低下了头:“我要……回益州请罪。”
“不可。”
常歌不再理他,回身便要走。祝政一把将他拉住。他急道:“常歌,你勿要冲动。此时回去,凶多吉少。”
常歌一把将他甩开:“劫狱之时,我早已想好。我救了你,已然愧对益州。现下你已安定,我也可放心回去请罪了。”
“你何罪之有?”
常歌皱眉,问道:“私纵囚犯,通敌叛国,这还不算大罪么?”
“既知如此,那便别再回益州了!”
常歌道:“勿再多言。此事我意已决。”
言毕,他转身便打算走。祝政一把拉住常歌手腕,问道:“你怎么如此死脑筋?”
常歌的怒气蹭地上来:“是,我是死脑筋。否则我也不会去救你。若不是救你,我还能在益州,如歌也……”
常歌不愿多说,只冷声说:“你放手。”
“不放。”言毕,祝政还在手上加了力道。
常歌冷笑:“你要在如歌面前折辱我么?”
祝政将他手腕向自己一拉,急道:“如歌在看我才更不会放!如歌是为何撞刀,你忘了么!”
常歌一怔。
祝政趁机自袖袋中摸出了一条束袖带,一把抓了常歌另一只手,三两下将他双手手腕捆住。
常歌被他抓着捆手,左右拧着挣扎,皱眉抗议道:“祝政!你要干嘛?你给我撒开!”
“不撒。”
祝政答着,将他两手手腕捆紧之后,拦腰一抄,将常歌扛了起来。
“你疯了么?”常歌陡然被扛起,大惊失色,双腿双脚不住乱踢,被捆住的双手也不住砸着他的后背。
“现在放了你去益州,我才是疯了。”祝政应道。他不管不顾,毫不在意他的挣扎踢打,扛着常歌便往山下的船只走去。
挣扎中,常歌见着捆住自己的束袖带,只觉得颇为眼熟,好像自己也有一条。
祝政终于将他抗至船上,一把丢在船舱横凳上。
他丝毫不顾常歌的踢打抗议和船工一脸惊愕的神色,回头坚定地说:“开船,去江陵城。”
******
自从强迫常歌上船以来,他一直满面不忿,透窗观景,一语不发。
午间祝政端了些渔家饭菜,他也拒吃。
祝政好言劝道:“好歹吃些。”
常歌皱眉回头瞪了他一眼,晃了晃捆着的双手,问道:“捆着如何吃得?”
祝政低头不语。
常歌现下一肚子气,又死脑筋想着回益州请罪,解是不能解开的。祝政端着碗,试探道:“我喂你。”
“走开。”常歌扫了他一眼,扭过了头。
这与祝政平日里觉得甘之如饴的常歌的嗔怒不同,这是动了真火。常歌紧绷的身子上,皆是抗拒。
祝政心想:常歌现在,就像一张满拉的弓。他小心用着力道,生怕稍有不慎,“啪”地一声,弓弦尽断。
他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饿了唤我。”
祝政将饭食送出船舱,复而返回其中,只隔了一些距离坐着,一语不发。他克制着,以免再行逼迫,反而拉断了常歌的弓弦。
常歌见祝政也不吃,想说些什么,这话在他嘴边转了转,复而什么也没说。
******
当日夜晚,未解绑,常歌依旧什么也不吃。祝政亦然。
常歌拒食之后,祝政依旧一脸平静地将饭食送了出去,回舱静静坐着。
常歌刻意坐在窗户旁,正迎着风口。冬日里的寒风呼呼地灌了他一领口,仿佛将他吹得清醒许多。
他将思绪自悲伤愤懑中拉出,开始盘算脱身之法。祝政睿智,普通的装病恐怕难以瞒过他,唯有真的病重,方才能引得他放松警惕,解了常歌。
他这么思索着,便刻意迎着冬日里的寒风,想将冰魂蛊毒勾出。算下来,此毒已有数日未发作,算一算,也该是时候了。
祝政见他一直倚着渔窗,不住吹着冷风,颇有些担忧。江上凉,尤其是下了夜,更显得过于寒冷。他卸了身上的玄色大氅,倒披在常歌身前,护住他的领口心口。
常歌一把将大氅甩开,瞪了他一眼。
祝政默默将甩落在地的大氅捡起,又将其披在常歌的肩上。常歌登时反抗不止,拧着肩膀怒道:“祝政!你不要事事总是强迫于人!”
祝政手上加了力道,按住不住挣扎的常歌,说:“我若强迫于你,你现下还能这般挣扎?”
“你撒开。你这样只会让我愈发恨你。”常歌将右肩一甩,扭头望着窗外。
这一句,捅得祝政神伤。
祝政不语,默默将手离了常歌的肩,停了压制。他缓缓跪坐在地上,望着常歌。
有时候,他觉得常歌是那么的简单易懂,他的心就像树上的水蜜桃,昭然若揭、又甜蜜诱人。
有时候,祝政又看不懂他的心,只觉得陡然离自己好远,一如水中月影,够了够,只惊起一阵冰凉的涟漪。
祝政叹了口气,默默离了他,坐到对侧的渔窗前。
******
常歌毒发的时候,祝政只觉得——“果然”。
在庄盈的医馆床榻下,触到常歌偏低的体温,他便有这种预感。后来又见常歌忧思焦虑、不思饮食,这份担忧便越来越重。
子夜的时候,祝政靠着渔窗半梦半醒,入夜的寒风吹得他一侧头疼。
只听“咚”地一声,惊得船工在舱外惊道:“何声?可是船舱漏了?”
祝政旋即被惊醒,一眼便望见常歌倒在地上,大氅盖了满头。他应道:“老伯,无事,睡着了撞了头。”
船工无话。
祝政坐至地上,一摸常歌的手,果然又是冰凉。
傍晚,他生怕冰魂蛊毒被寒风勾发,给他披了大氅,常歌性格执拗,偏要坐在渔船窗口吹冷风。
不过此次毒发,摸着倒是还好,不至于如前几次发作那般,浑身寒霜般的冷。
祝政摸了摸腰间的泥陶小瓶,抠出一颗服下。他心下暗想,幸亏常歌之前对狱卒交待,他并未被搜身,腰间的燧焰蛊毒一直都在。
坐了片刻,随着噬骨焚心之痛,祝政感到周身开始缓缓发热。他轻轻抄起了地上的常歌,将他窝在自己怀中。
船舱狭小,常歌再如何结实也是个成年男子,祝政只能横抱,将他侧脸埋入自己颈窝,又抓了大氅,将二人一齐拥了进去,些许能护些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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