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你现在一人回去,形单影只,我还是放心不下。”
“那未明兄说要如何是好?” 傅剑寒心中一动,趁着四面八方聚来的人越来越多,水到渠成一般地将对方的手牵起来。
东方未明不自在地假咳两声,手上倒也不放开。“依我看……剑寒兄还是先寻个别的地方落脚,让他们即便去了杜康村也只能扑个空。俗话说得好,狡兔三窟,剑寒兄今后正好也要到处走动走动才是。”
“未明兄说的是。不过方才赔了酒钱,傅某如今身无分文……今夜,便只好仰仗未明兄收留了。”
TBC
第八章 八、
是夜城中车水马龙,灯火灿烂,好一派繁华景象。不过人一多,是非必然也多:一会儿不知谁的脚被踩了,一会儿不知谁的东西丢了,一会儿不知谁家的马车被人蹭了,谁家的孩子找不着大人,哭声震天——又有碰瓷的,扒窃的,拐孩子的,趁机揩油的,一众牛鬼蛇神,各显神通,把城中的衙役捕快忙了个焦头烂额。
东方未明和书生等人不一会儿便被人群冲散;好在他和傅剑寒一直牢牢牵着,不曾分开。此时手拉着手,更觉名正言顺,挤在人堆里也无人注意。东方未明在人群中推推搡搡了好一会儿,脚下却没挪动几步,不禁焦躁起来,对傅剑寒使个眼色:“剑寒兄,走上面?”
“好哇。”
两人纵身跃起,有如雨燕一般轻轻巧巧落在房顶;东方未明俯瞰底下的灯火鱼龙,心情正是大好,忽听背后有人语气不善地“喂!”了一声。他扭头一望,见是个官差打扮的人,在屋瓦上扎了个马步,双手举着一块木板,上面写了两行墨字:
——洛阳城夜间严禁使用轻功,违者罚金一千钱。
东方未明无奈地拍了一下额头。“大哥,下面挤成这样,能否通融通融?”
“不成!史捕头早就说了,你们这些会武的江湖人动不动就上房揭瓦,踏坏了人家的屋子,本地的居民、店家找谁索赔去?还不如让他们直接找衙门来主持公道。”
“……”东方未明哭丧着脸道:“史大哥不愧是神捕,想得真是周到。不过在下确实刚刚花光了盘缠,大哥你看……”
“史大哥——哦,这不是东方兄弟么。”那官差走近几步,脸色顿时舒展,笑出一口黄牙。“小兄弟是咱们捕头的好朋友,这回便算了。不过今晚可不能上房啦,好几座楼顶都有咱们的人等着呢。”
东方未明连连道谢,拉着傅剑寒跳了下来,抱怨道:“史大哥简直是铁面心黑,这可坑死人了。”
傅剑寒笑道:“我瞧着挺好。江湖中人往往只顾一己方便,动辄掀摊拆屋,还常伤到不会武之人。为一般人如此考虑,史捕头可称得上爱民如子了。” 说着握了握牵着的手,“就这么走走也好生有趣。”
“……我可不觉得。到现在都没看到佳丽,都是一群大爷大娘还有到处乱钻的小孩子。” 东方未明嘴里嘀咕道。
两人继续在街上随着人流缓行,且听远处笑语盈盈,暗香浮动,似乎市集正中已经搭起了大会的台子。他们瞧见不远处有地痞流氓调戏妇女,本想上去教训,不想周遭人太多、根本挤不过去;幸而此时白日里见过的那名白衣公子及时出手,解救了那位大娘,三下两下便把地痞赶跑了。东方未明挑眉赞道:“不想原来他也是个颇有侠义心肠的人。所谓日久见人心,看人果然不能单看一面。”
傅剑寒也瞧见这一幕,好奇打听,东方未明便将之前遇见江瑜调解他人争端、认识这位“风公子”的始末细细说了一通,末了若有所思地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我有时自以为为人还算不错,但和大师兄相比,又万万称不上正人君子了。我觉得江瑜年纪小小便城府极深,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家财万贯又乐善好施,确确实实地帮助了不少本地贫苦百姓。书上圣贤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江湖中又常道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非互相矛盾?我所见之‘不平’,未必是他人眼中的‘不平’,若是贸然出手,不就是将自己眼中的善恶、正邪强加于人么?但倘若不出手,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打家劫舍,欺凌良善?所谓的侠道,真是听上去简单,做起来万般为难。”
傅剑寒道:“我可说不出这些麻烦的大道理,只知行事需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好在傅某是个无权无势的酒鬼,断断不会有人请我去评断是非,主持公道,否则我可要出丑啦。”
“无愧于心固然好,但人心本身,却是变幻难测。比如我大师兄曾歼灭的陕北十三雁,听说他们的首领仇霸原本也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后来被抓住一回又越了狱,从此开始为非作歹、丧心病狂。”东方未明眨眨眼,忽然兴致勃勃地问: “剑寒兄,倘若有一日,我东方未明成了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而你当上了武林盟主,会不会召开一个诛魔大会,请天下武林同道共襄义举,杀恶贼?”
傅剑寒脱口而出:“不会。”
东方未明佯怒道:“剑寒兄真不够意思!你都当上了武林盟主了,却连个诛魔大会都不愿帮我开??”
傅剑寒无奈地捏了捏他的手指。“……我知未明兄本性良善。假如真有这样的名声传出,多半不是受奸人陷害,便是遭遇了巨大变故,以至于性情大变。倘若不能为朋友查明真相,还以公道,至少需搞清楚传言的来龙去脉,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亲身去询问,或者邀战一场;事前不加以阻止劝解,非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去喊打喊杀,这等行径,如何对得起‘兄弟’二字?”
“你又知我本性了?或许我的本来面目便是蛇蝎心肠,凶残成性呢?”东方未明空着的一手五指成爪,嘿嘿狞笑。
“傅某先前四处游历,时不时也会抓些流寇盗贼去换酒钱。”傅剑寒轻笑道:“那些真正的恶人,往往都是极度自私自利之徒:只认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只有自己的利益是重的,而轻贱他人的感受、愿望乃至性命。我知未明兄心中远远不止自己一人,还有逍遥谷的师父师兄,还有许多兄弟好友,还有不知几位红颜知己——”
“我哪有什么红颜知己……”东方未明头转向一边,嘴上倒是说得轻佻,“红衣知己倒是有一个。”
傅剑寒停下脚步,双目直直地瞧着他,看得东方未明面似火烧,脖子都快扭抽筋了。他一时失神,肩膀便被人撞了一下——一转身,却见撞他的竟是一位绝色佳丽:其人乌发如云,香腮似雪,螓首蛾眉,美目流盼;头上插着金钗步摇,流苏颤颤,美不胜收;不仅东方未明一个,但凡她身边五步之内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傻愣着,只怕连习习凉风都能凝止不动。
“……果然是一位出尘绝艳的佳人。”那女子道歉而去后许久,傅剑寒方才出声道。东方未明缓缓回神,自己也觉有些不好意思,挠头傻笑两声。
“世间竟有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只怕连江南第一名……只怕连香儿也……嘿嘿,杭州陆兄倘若知道我非但见过香儿,还见过这样一位美人,只怕连肠子都要气绿了,非跟我绝交不可。”
傅剑寒掏出酒葫芦饮了两口,“东方兄风流倜傥,自非一般人可比。”
“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傅兄还不是与天下三绝艳之一的夜叉有过一夜对饮之缘——”
傅剑寒差点把酒从鼻子里呛出来。东方未明伸手从他那里夺过酒葫芦,也灌上一大口。“……扯平啦?”
两人相视而笑,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路过的白衣公子本想上前招呼,又被吓得退回来,自言自语道:“两人脑子都不好使?”
傅剑寒在江湖中混迹多时,也并非全然不知风月。回想当初,自己仿佛确实对那个在林中邂逅的神秘女子有过朦胧的好感;后来知晓了她的身份,受到她的取笑,心中也不过是淡淡的怅惘罢了,只要随未明兄在酒馆痛饮一番便可烟消云散。他当时以为这便是所谓的儿女情长了。虽有遗憾,但男儿志在四方,焉能困厄于此?
直到几个月前从南边的无名小镇仓皇离开,他几乎是硬生生地以双腿日夜狂奔回洛阳,才体会到那种全然陌生的、刀劈火燎般的煎熬。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一面恨不得马上掉头去找人,一面又偏偏半步也迈不开。最后只好日日把自己浸在酒馆里。但想再见到挚友的焦躁之情,却是无论何种烈酒也冲不淡、浇不熄。
他心中不断问自己:未明兄待你这样好,你为什么不敢见他?
正因为他待我如此……才不敢。
他又想,若是去见未明兄,他因为之前的种种无礼之举怪我,我该如何劝他、求他,令他回心转意?
未明兄开朗大方,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何况先前他能为了我……又岂会真的与我割袍断义。
但是即便未明兄还愿与我为友,我便知足了么?
傅剑寒交友甚广,而东方未明其实只是最近几个月方才熟络起来的酒友之一。但人心总是偏生偏长的,即便是傅剑寒也不能免俗。虽然对不住许多旧交,但他就是偏爱东方兄这个入门晚、鬼主意多、江湖阅历还浅的少年。
为什么呢?因为他活泼、机灵、够义气,看着顺眼?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
他们也曾无话不谈,也曾一较高低,也曾互相掩护、联手抗敌,以为烧过黄纸的拜把兄弟不过如此。但后来事情为何又起了变化?
他想到那一夜的东方未明……自己恍惚做了一场大梦,梦中人虽然咬牙含泪,却始终以那样关切的眼神注视自己;仿佛本该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伤痛、一切苦楚,都恨不得以身相代。
傅剑寒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明白了一件物事,转眼又弄丢了。
也不知哪一日,他正迷迷糊糊趴在酒桌上,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笑问:“下雪了。今夜可是除夕,少侠还不归家么?”
……他扔下钱袋,抱着酒坛便往逍遥谷走去。
哪怕未明兄骂我是无情无义之辈,在我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傅某也认了。
但他又讥诮一笑——傅剑寒啊傅剑寒,事到如今何必还要如此虚伪。你明知未明兄绝不会打你骂你,更不会用剑刺你。
未明兄只会说,那夜之事是不得已而为之,望剑寒兄不要怪罪,今后我们还是朋友。
那之后的事情,傅剑寒只记得一幕幕无声的画面……有时是东方未明嘴巴一张一合地和他说着什么,有时是他躺在自己身下满面泪痕,有时是他马尾一跳一跳远去的背影……到底事情是怎么变成如今这般的,至今有如做梦一样。或许他就是运气太好;只怕上天嫉妒,今后还会让他遇上连串的麻烦。
积蓄了许久的雪终于似盐粒一般窸窸窣窣地降下。东方未明和傅剑寒再次执起手来,磨磨蹭蹭地往前面挪去。隔着珠帘般的细雪,遥看高台上美人如云,灯花似火,仿佛世间最美的景色,都已流落此间。
【完】
【第三卷 春水】
第一章 一、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傅剑寒远行而归时,杜康村刚刚酿好一窖新酒。他一路行来,但见洛阳近郊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未见村口,老远便嗅到一股淡而悠远的酒香,顿觉轻功大成,身轻如燕;脚下每窜出数丈才点一次地,三呼吸之后,人便站到了酒家门口。村里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杜鹃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一惊,一见是他,登时眉开眼笑。
“傅公子回来啦——”
“是我。店家,麻烦打十斤杜康。”
“好嘞——”
馋了好久,果然还是这里出产的酒最醇。傅剑寒一边大碗豪饮一边听村人闲聊,听说不久前洛阳城刚刚评出今年的牡丹花王,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后生,种出的火炼金丹嫣红纯正,品相俱佳,连白马寺的灵相禅师都赞不绝口。又有姑娘家羞哒哒地说着悄悄话,说这位新晋花王不但精通花艺,样貌也是极英俊的。另一名年纪较长的妇女却道,小哥儿俊归俊,却有些傻气,获奖之后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什么感谢父母,感谢师长也就罢了,居然连隔壁的恶霸和家养的花猫都谢,只怕脸长得虽好,人却是个不中用的。
傅剑寒把脸藏在酒碗之后,边饮边乐。
自从年初发现他被天意城的杀手盯上,傅剑寒曾应邀在逍遥谷借住过一段时日。他一向识大体,知进退,除了荆棘有时看他的眼神有些犀利,与谷中众人都处得融洽非常。然而东方未明在谷里时却分外谨小慎微,人前人后都不敢与他有半点亲昵的举止,连称呼都变回了“傅兄”“东方兄”,生怕叫师父或两个师兄瞧出端倪。他私下对傅剑寒道:“你我虽两心相投,光明磊落,但这事儿万一传扬出去……总归不太光彩。师父年事已高,谷拳荆剑在江湖中又极有名望,我这个做师弟的,总不好污了逍遥谷的名声,连累他们面上无光。”
傅剑寒苦笑道:“那你打算瞒他们一辈子?”
“这倒不必,我有一计。”东方未明贼兮兮地笑起来,“其实逍遥派的先人,一位天山灵鹫宫宫主、一位西夏王妃,为了同门师兄弟争风吃醋几十年,斗得昏天暗地,为何还未成为江湖中的笑柄?只因江湖人一提到这两位,想到的首先是北冥神功,小无相功,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些个惊世骇俗的功夫,不说震古烁今,至少也能横行当时了。所以我只要不断修炼,再多干些扬名立万的大事,当一身修为足以傲视天下时,谁还敢说三道四?就算要说,那也得说,我的功夫好是逍遥谷教得好,个人举止不端是我自己不学好,这才不至于拖累同门遭人耻笑——”
傅剑寒听他说了一通歪理,哭笑不得。然而两人方才互通心意,也着实不忍令他在师门中为难。傅剑寒本性虽正直,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与意中人夜夜抵足而眠却不敢有半分逾越,时候一长,不免也觉憋屈得慌。何况本身也是定不下来的性情,因此只住了十来天,便以外出访友为名,向逍遥谷众人辞行。东方未明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只说:“走远一点好,就是要让那伙杀手摸不到你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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