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去便是一个多月。他一路见过雪融江涨,杨柳新发,蛰虫始震,北雁南归,虽不会吟诗作对,也觉胸襟涤荡,意气勃发,长剑随性使来,更觉得心应手。只是心中时时会想:“这一处景致,若能与未明兄对饮几盅,实在畅快。” “这一招若是未明兄见了,不知会起上个什么名儿?” 心中有此挂念,自然走不出太远,也就在嵩山附近兜了个圈子;一来一回间共创出了三四式见所未见的新招,自己也颇为满意,迫不及待地想在东方未明面前试演一番。
傅剑寒饮罢结了账,又拎了两坛新酒,本欲往逍遥谷而去,转念一想还是先回自己的茅屋看看,最好再洗洗一身风尘。不料还未走到家门,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蓝衣人影背靠一块大石睡在路边,石上生满了青苔。那人双腿盘曲,脸色酡红,衣襟大敞,怀里也抱着个酒坛。他赶紧放轻了脚步,不料蓝衣人耳朵却灵,蓦地惊醒抬头,乌溜溜的眸子转向这边,随即把空酒坛一扔,从地上蹦了起来。
“比一场?”
“来。”
傅剑寒卸下长剑,却从身边折了两支开满桃花的树枝,抛了一根给对手。蓝衣人嘻嘻一笑,桃枝在手中挽出几个剑花,顿时有几片粉色的花瓣从枝头落下,打着旋儿飞舞;忽然一剑从花瓣正中刺出,正是逍遥剑法的起手式“月射寒江”。傅剑寒用桃枝自下而上将他的“剑身”挑起,但蓝衣人变招极快,腰身一拧,不知怎地便换成了一式“青龙啸天”。傅剑寒清叱一声“小心了!”手中桃枝如行云流水般依次使出自己新创的几招,竟全是弃守抢攻的招数,逼得蓝衣人回剑格挡,真气激荡处花瓣如雨般纷纷扬扬。傅剑寒使得兴起,出剑越来越快,若以蓝衣人一个月前的剑术之能,必定已经无法应对,只能腾挪到远处乱扔暗器;但这一次他竟分外沉着,招式看似杂乱无章,却每每出乎意料,攻敌不备,不受傅剑寒的速度左右。两人战至七八十招,都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暗钦佩对方进步神速。忽然蓝衣人钻到空子,利用桃枝上的小枝杈与傅剑寒的“剑”卡在一起,两根桃枝各自受内力所激,啪的一声同时拧碎了。
蓝衣人弃了树枝,伸手拂去身上的花瓣,笑道:“剑寒兄真不是惜花之人。”
傅剑寒无奈笑笑,“未明兄剑术大进,恭喜恭喜。不知可是无瑕子前辈又传了一门新功夫?”
“非也非也。” 东方未明得意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这可是我自己悟出来的。那日见傅兄在酒馆与刀中鬼鏖战,经任兄提点,小弟便想起了独孤九剑的传说;什么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什么无招胜有招,这些道理江湖上谁人不知,然而又有几人能做到?倘若无招胜有招就是那么简单,岂非不懂武功的人随意拿着把剑乱挥,便能胜过习剑多年的高手了?显然并非如此。所以无招应是精熟剑招后返璞归真的境界,因为人剑一心,没有招式穿凿的痕迹,所以令人难以捉摸,是对手眼中的‘无招’,而非当真无招。小虾米前辈自创的野球拳,大约也是这般的道理。方才我使得仍是逍遥剑法和太王四神剑,不过我已经无所谓每招每式的界限,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和剑寒兄的剑意随心所欲地使出,似有若无,似乱非乱;这一招,便叫作’乱剑式‘。”
傅剑寒抚掌道:“好名字!未明兄果然是武学奇才,道理说得通透。”
东方未明摆出一副谦虚的嘴脸,摆手笑道:“哪里哪里。和剑寒兄还差了一截儿。剑寒兄方才后面使的几招很妙啊,以前从未见过。”
“的确是我最近新创的剑招,也算融汇了一些心得;不过傅某才疏学浅,连个名字都没想出来。不知可否请未明兄赐名?”
东方未明回想了一下,用手臂比划着方才见过的新招。傅剑寒走到他身前,伸手握着他的胳膊摆弄了几下,又和他细述那几招的真气走向,用意所在。未明听得眼睛渐渐眯缝起来,小声道:“……你是不是放水了?按照你现下所说的这几招的用法,倘若方才手里拿的是长剑,只怕我身上早就多出几个窟窿了。”
傅剑寒赶紧道:“没有没有。这些招式本来便尚未完成,我也只是边用边想;经未明兄一提点,方觉还有可改动之处。”
东方未明嘴里唔嗯了几声,思索许久,方道:“这一招大气恢弘,别开生面,不妨叫‘横空出世’……这一招气势磅礴,颇有有进无退之感,可叫‘破釜沉舟’……这一招快捷无伦,想必杀得对手惨烈无比,可叫‘流血漂橹’。”
傅剑寒半张着嘴:“……啊?”
“不好么?难道还不够霸气?要不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行?”
傅剑寒不知为何自己情义绵绵、满怀相思创出的招式,在未明眼中居然杀气如此之重,只能忍痛点头。
而东方未明又变回了一副兴致极佳的样子,边向茅屋走去边道:“我本是过来留个书信,没想到正主儿刚好就回来了。”
傅剑寒抬眼一瞥,果见门缝中夹着一张字条,于是取下来翻看:信笺上说他东方未明下个月月初要外出一趟,不在谷中,若他归来,不必去寻。
“你要出远门?” “嗯,替师父跑个腿,去成都拜访一位老友。” 东方未明眼珠一转,问道:“不知傅兄下月可有安排?若无事,可愿随我同去?”
“好啊,那有什么问题。”
东方未明大喜,瞧着他眉开眼笑,打开门哧溜一下便钻了进去。
傅剑寒暗自盘算离了逍遥谷,与未明兄把臂同游,可有多少乐子,心中欣快无比。他也推门而入,却被自己家里吓了一跳——茅屋内外都焕然一新,不但墙上的缝隙被修补过,屋顶加盖了一层茅草,屋内更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增设了数样家用,床头墙上还挂了几张字画。
他心下感动非常,却忍不住指着床头一副画轴道:“这些名家字画赠予傅某,实在是暴殄天物。说不定哪日我无钱买酒,只好将它们卖了。岂非辜负未明兄一番心意。”
东方未明大笑道:“若真是名家真迹哪里轮得到你,若能寻到,我自己早拿去卖了。这些不过是仿作。”
“哦,谁仿的?”
“你猜?”
傅剑寒仔细瞧了瞧其中一幅:画中一道大江横过,两岸青峦叠嶂,明月挂于山巅;江中有渔舟数点,一个红衣人于江心汀渚上舞剑。他于书画一道上一窍不通,只知这笔法甚是写意;那红衣剑客只有一抹小小背影,却仍感剑意森然,潇洒非常。不禁问道:“这画的是谁?”
东方未明只是笑。
傅剑寒越瞧越觉得眼熟,忽地恍然大悟,伸臂将他捞过来困在怀里,语气如威胁一般地蹭着耳廓问:“画的是谁?”
东方未明挣扎了两下,硬是没跑出去,调笑道:“独孤求败!”
傅剑寒一转身便把他扑到榻上。两人许久未见,自是一番温存。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傅剑寒手指还在乱动,无意间眼帘抬起,指着床头又问:“……画的是谁??”
东方未明正在喘个不停,被他撩拨地恼了,恨恨道:“东方不败!”
傅剑寒大笑,将他压在身下好一番教训。东方未明先前还硬气得很,各种威武不屈负隅顽抗,被傅剑寒弄出来两回以后便彻底缴械,像一摊软泥一样被摆弄成各种姿势;于是自可细品慢咽,敲骨吸髓。
TBC
第二章 二、
五月初。端阳过后,东方未明与师妹王蓉、以及私心夹带的其他小伙伴,一同踏上了从洛阳往成都的千里之行。他们计划先南下至江陵,走水路,再从乐山上岸,换乘车马。此一路波涛千里,山奇水秀,正是妙不可言。
东方未明一出逍遥谷,那便有如蛟龙入海,老猴进山,整个人的气势都不同了;仿佛给他根棍子就敢闹天宫,给他个圈儿就敢抽龙筋,脑袋上好比顶着个碑,上刻“我要作妖” “谁敢拦我” 八个大字。 傅剑寒虽然可惜并非两人之行,但他对逍遥谷的小师妹存了一份感激之心——即便没吃到她亲手煮的两全其美,总算也吃到了别的——不免格外照拂些。王蓉后来感慨道只有大师兄和傅大哥才有个师兄样子,恶师兄就知道欺负人,而小师兄……话多事多,一言难尽。
这日终于到了江边。东方未明面水而立,望着码头上来往的大小船只,虽然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破破烂烂的蓝色短打,但外面披了领雪白的斗篷,背上背一张绿漪,手上玩一把折扇,颇有几分文人雅士的范儿。
“师妹,瞧我这扇上四个字写得如何?”
“小师哥,你这写的什么呀,跟鬼画符似的。”
“什么鬼画符,我这可是仿怀素的狂草,闻神鬼惊,笔走龙蛇——你看不看得出写的什么?”
“这谁能认得出来。小师兄崇拜小虾米前辈,难道写的是‘天下无敌’?”王蓉做了个鬼脸,“啊——我知道了,大约是‘风流倜傥’罢?”
东方未明得意洋洋地把铁骨扇翻了个面儿,正待细细分说,忽听背后一个声音讶异道:“这写的莫不是‘吃喝嫖赌’吗?”
那声音虽不大,却引得近处的几人都瞧他们望来。东方未明尴尬转头,见是身着青色蜀锦的两人,一胖一瘦,腰佩长剑;那胖子生得白嫩讨喜,唇上一缕小胡子,看着像个富商阔少;瘦者身材高挑,一张焦黄面皮,面色阴冷肃然。他仔细打量了两人的佩剑,行礼道:“原来是青城派的两位师兄。贵派燕师兄可好?”
小胡子讶然道:“少侠是燕大师兄的朋友么?在下青城弟子袁人俊。这位是我师兄柳人英。柳师兄是紫阳子道长的入室弟子。”
东方未明道:“在下逍遥谷东方未明,这两位是在下的师妹王蓉,好友傅剑寒。不敢妄称燕兄好友……在下与燕兄只有两面之缘,话也没说上三五句。”
“说过三五句话,那便是朋友了。”小胡子笑了笑,转向身边人道:“既是燕师兄的友人,人品显然是不差的了。扇上写字也只是玩笑。”
那瘦子哼了一声,“既是逍遥派弟子,与我青城派同属武林正道,该当严谨自持,怎能以魔教四恶之名书于随身物件,似有仰慕之意?” 说完抬脚便走,显然是不愿与东方未明这等持身不正的人为伍。小胡子脸上讪笑,拱了拱手,也一溜烟地追去了。
东方未明以扇敲额,“不愧是燕兄同门,严肃得很。” 见王蓉望着他“噗嗤”一声笑了,赶紧道:“再说了,食色,性也;吃喝嫖赌本来有什么错?那江湖四恶之所以可恶,是因为他们仗势欺人,白吃白喝,干那些没本钱的买卖。我有位丐帮好友,也喜好天下美食,武功绝不在四恶之下,但即便三天三夜水米未进,情愿四处乞食也绝不盗窃抢掠;这才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本色。”
傅剑寒笑道:“东方兄的这位朋友真是奇人,若我下次见了,定要交上一交。”
东方未明又道:“再说那四恶中的喝,此人是因为修习旁门内功才要日日滥饮,哪儿比得上我这位傅兄天生的嗜酒如命?下次撞到他落单,我定要逮他来和傅兄比一比酒量,让他输的羞愧难当,心服口服,从此除去‘喝’这个名头,不敢在江湖上行走。”
傅剑寒道:“这一战傅某应下了。不过让我敞开了喝,东方兄可要付得起酒资啊?”
东方未明道:“这有何难?到时候我就在洛阳酒馆外面开个赌局,拉上杨兄任兄坐庄,让三十八坊的赌客都来玩玩。这叫有钱一起赚,有难一起当。若是赔光了,你可要让我们三个打一顿。” 傅剑寒大笑。
王蓉亦笑道:“小师哥又在贫嘴了。咱们还是快点找条船来,趁早上路,莫等到天黑还耽搁在此。”
东方未明道:“师妹莫急。出门前大师兄特别嘱咐了,咱们走的这段水路,正好流经古荆州益州;有道是‘万里长江,险在荆江’,等入了三峡,更是滩多水急,行舟惊险,定要找艘又大又稳的新船才好。”
王蓉以手指颐,嘲笑他道:“说上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小师哥自己想坐大船。”
东方未明道:“我不比两位师兄,总共没出过几次谷;难得出来一次,自是要多见识见识。若等得不耐烦,我弹个曲儿给你们听。”说着解下绿漪琴,坐到地上,自顾自地抚弄起来。他得七贤之一的仙音传授,虽只会些简单的入门曲子,却自有一番婉转优美。王蓉抱膝坐在他身边,闭目聆听。傅剑寒听了一会儿,忽然拔出剑来,对着江水随意舞了几下——恰是逍遥剑法中的一式‘潇湘水云’。
东方未明按弦不发,惊喜道:“傅兄知道这首曲子?”
“傅某对音律一窍不通。不过东方兄的琴曲让我听着手痒,顺手试了几招。”
“哎呀,我看傅兄在音律方面大有天赋,不如跟我学上一学?”东方未明窃笑道,“到时候我们拉上任兄,遇上敌人,三人同时拿出琴来合奏一曲——那是何等壮观!对手一定被我们震得毫无抵挡之力。”
傅剑寒苦笑道:“傅某还是用剑罢。”
“傅兄最欣赏的令狐大侠,除了独孤九剑之外,也擅抚琴。当年他因一册笑傲江湖曲谱与佳人结缘,才有后来的种种美谈。傅兄当真不想学上一学?”
“我虽仰慕令狐大侠的风采,但他是他,我是我,傅某自有自己的活法,却不必事事效仿先人。”傅剑寒道, “何况前辈是因为心有所困,方才学琴纾解,又因琴曲而与佳人心意相通;傅某此生,愿得一人之心,不复他求,又何必再学?” 言毕目光灼灼,罩定某人。
东方未明厚着脸皮嘿嘿笑了两声,不顾小师妹一个劲儿的追问“傅大哥已经有心上人啦”“傅大哥的心上人是谁啊”,低头拨弦——手下曲调一变,从舒展委婉的水云之声化作短促清越的激昂之声,有如几名隐士醉后无拘无束,或挥毫泼墨,或手舞足蹈,尽泄平生狂态——正是一曲《酒狂》。傅剑寒随着乐律舞剑相和,将新创的“横空出世” “破釜沉舟”等招式趁兴使出,更有种将隐抑之情尽情疏泄的快意。一曲奏毕,两人皆是两颊通红,颌下滴汗,宛如当真喝了千杯烈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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