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剑寒刚刚藏好,便见方云华从破庙里面奔了出来,在庭院中矗立静候。不多时,一行数人踏进了破庙前的庭院,领头的正是在少林寺见过的眇目老者,以及逍遥谷的荆棘。其余人则都戴着天龙教的鬼面,一身黑衣,在这荒凉的院落中,愈发显得鬼气森森。
方云华恭敬地作了一揖:“尊使驾临。云华在此恭候多时了。”
眇目老者微笑点头,架子甚大,神色间颇见倨傲,似乎自从少林寺后山见过后又升了官、发了财一般。他目光锐利,在院中扫视一圈,忽然好像在破庙里面发现了什么。“方师侄,那地上躺的是何人?”
方云华尴尬笑笑:“不过是小侄的一点私事。尊使放心,云华不过略和她玩玩,绝不会让她活着泄露与圣教有关的一个字。”
老者抬眉轻笑道:“那便很好。”荆棘听了却身躯一震,低声喝道:“方云华,你竟做出如此无耻下作之事——”
方云华冷哼道:“荆少侠是什么意思?这女子是天山派的人,自然是我圣教的敌人。对敌人要打要杀,都是天经地义。莫非荆少侠要维护圣教之敌么?”他每每重音咬在那个“侠”字上,听得荆棘胸腔几乎炸裂,最后一把拔出魔刀来。“你——”
眇目老者伸臂挡住荆棘的刀子,道:“天山派?好,好,好方贤侄只管放手去做。天山派的男女老幼、鸡犬畜生都死绝了才好。”
荆棘大口喘着气,最后收刀回鞘,转身走出庭院。“……与你这等人为伍,真是我荆棘之耻。”
方云华盯着他的背影,对老者道:“尊使,此人就这么走了,是否——”
老者笑着摆摆手,“不要紧,荆师侄只是一时想不开。他无处可去,总归还是会回来的。”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笺,递给方云华,“圣教主得知你在少林寺时出力不小,十分欢喜,这可是教主的亲笔信,以示他对方贤侄的嘉奖。贤侄可千万不要辜负的教主的这番器重啊——”
方云华激动万分,双手接过。“云华必不负教主厚爱,和尊使的提携!定为圣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们在诸葛武侯的地盘上说这种话,真的不怕遭雷劈吗……傅剑寒心想。他推测那老者是过来和方云华交换消息,不久就会离开;否则方云华也不会将何师妹掳到此处。所以打算静候这批天龙教徒走远,再对方云华下手。
果然,方云华接了信,自己也从怀里拿出另一封信件,双手捧着递给对面。眇目老者又命跟随的教众退到庭院一角,与方云华头碰头地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声音压得极低。傅剑寒隐约听见了一些只言片语,却也暗暗心惊。
“……老东西本来必死无疑,但他们竟请来了神医……说此毒虽然罕见,却并非无药可解……什么花,什么鱼,什么鸟血……谷月轩……”
“……神医老儿,总归有些真才实学……贤侄放心,用这种补药……即便凑足药材,也救不得……”
之后便瞧见眇目老者又交给方云华一小包东西,两人都露出了诡秘的笑意。
老者又瞧了一眼破庙之内,道:“那老夫便不打扰贤侄风流快活啦,哈哈哈——贤侄先前伤了腿,行动还是要小心些,不可操劳太过。哈哈。”
方云华脸色微红,扭捏道:“尊使取笑了。云华无论何时,都是把圣教之事放在心头第一——”
老者笑着摆摆手,转身出了庭院。那一大批戴着鬼面的教徒也无声无息地跟在他身后,显得十分训练有素。
众人走了个干净,院子里又只剩下方云华一个。他伸长脖子,确认天龙教徒走得看不见了,便迫不及待地拆开老者交予他的信件,就着庙中透出的灯光查看。傅剑寒手搭上剑柄,心中计算:“现在出手,如若不能一剑命中,叫他抓了何师妹当人质,可是大大不妙。最好想个法子将他引得远些——” 才想到此处,忽听院中的方云华大叫一声,丢掉了信纸,一下子跪到了地上。
傅剑寒大吃一惊,惊疑不定:此人莫非在做戏?他发现我了?
但见方云华摊开双手,十根手指里倒有六七根渐渐发红溃烂,着实不像作伪。他又发出一声哀嚎,躺倒在地,痛苦地滚动来。“玄冥子……玄冥子……老贼!!畜生!!!”
傅剑寒恍然大悟。此人不知何时已经中了玄冥子的暗算,毒药大概是抹在那封信笺上的吧。他冷笑一声自作自受——同样是下药,玄冥子的手段可比方云华老成多了。他瞧着方云华抱着双手打滚,知道何师妹彻底安全了,心中大快;却不知这毒致命不致命。若是真的快要将他毒死,自己该不该救他一救?
傅剑寒并非不计前嫌、怜悯恶徒的婆妈之人,更不想跟这人演一出东郭先生和狼。只不过此时趁着方云华虚弱,将他擒去少林,说不定便可逼他说出真相,洗清自己的嫌疑。他手掌已经摸上了怀中的瓷瓶,却又马上松开,暗道:“这些丹药是东方兄费了不少心血配制的,情愿一口气当糖吃了,也不该拿去喂狗。”他打定主意,从房顶上下来,径自走进破庙中,一剑划断了绑在何秋娟身上的绳子。但白衣少女此时面赤如火,满身大汗,一见他便尖叫道:“……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傅剑寒赶紧安抚道:“何姑娘不要误会,我是杨大哥的朋友——” “骗子!!你快滚,快滚!!!” 少女仍是又哭又叫,跳起来往外跑,却又腿一软跌倒在地。傅剑寒想伸手去扶她起来,何秋娟喊道:“你若碰我一下,我立刻一头碰死在这里——” 也不管自己是否还有撞墙的力气。
傅剑寒却不敢怠慢,只好将剑鞘的一端伸了过去:“姑娘握着这把剑,走到那佛像后面再坐下可好?我要去料理了外面那人,万一中间有什么人过来,姑娘还是先藏起来为好。”
何秋娟身体抖动,拢紧了衣衫,但终于渐渐听懂了他的意思,伸手握住剑鞘。傅剑寒引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佛像之后,慢慢坐下。他瞧着这姑娘脸色还是十分不对劲,也不知方云华给她下的什么毒,抓了抓头发,从腰间解下酒葫芦递过去:“姑娘要喝口酒么?”
白衣少女本来还稍微镇定了几分,一听“酒”字,又浑身巨震,尖叫起来:“你果然不是好东西!!滚!滚!!”她从地上随手抓了什么东西便向傅剑寒身上乱扔,都是些稻草、瓦砾、碎石子等等。傅剑寒只好倒退几步,苦笑道:“姑娘,在下当真并无歹意——嗯,傅某这就走,不过姑娘还是要声音小些,别让人听见了。” 说着他闪身跃向门外。但没过多久,忽然又退了回来,一个纵身跃上屋梁。
何秋娟惊疑不定,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药性未去,浑身烫如火烧,难受得只想跳进天山派的冰湖里。这时才听见门外有什么东西走动的声音,只好抱住双臂,想要停止发抖。
傅剑寒藏在房梁上,见一名全身黑衣的天龙教徒将死狗一般的方云华拖进庙中。方云华先前不住地哀嚎:“求尊使赐解药!求尊使者赐解药!!” 最后嚷得那人烦了,手指微微一动,弹在他后脑下方“哑门穴”上。方云华白眼一翻便失去了知觉。那人原地驻足片刻,蓦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冷笑,道:“佛后之人,出来罢。”
何秋娟心知躲藏无用,干脆跌跌撞撞地走出藏身之地,脚步十分虚浮。那天龙教徒遮面的面具上绘着骷髅,黑洞洞的眼窝后面露出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被这副可怖的模样一衬,地上的方云华倒愈发显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只是在何秋娟看来,还是骷髅更顺眼些。
“阁下有何吩咐?”
鬼面人道:“……你中的药是什么?”
何秋娟心中气恼,但本已脸红得紧,也看不出更红来:“不知道!那恶贼说——说是什么——能让人乖乖听话的药……”
鬼面人摇摇头,忽然凌空一指,点向少女前额印堂。何秋娟只觉得眉心针刺似的一冰,神智却渐渐清明起来,身上的燥恶也减轻许多。她疑惑地望着对方,“你是天龙教的人,为何要……”
“本座与此子有私仇。”鬼面人踢了躺在地上的方云华一脚。“救你,是要你替我办一件事:你将这人捆好了,雇一辆车,送去武当交由他的师父处置。他怀里有和玄冥子互通的信件以及数种毒物,可以作为证据。之后昭告天下,从少林窃走圣堂之钥的,也是此人。你若做不到的话,本座要取你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何秋娟皱眉道:“此事姑娘自会办到。但我是为了揭破这个奸贼的真面目,令武当派名声扫地,可不是受了你的威胁。” 说完,一手握了剑,一手提着方云华,怒气冲冲地走出庙外。
鬼面人在她身后道:“此人阴险狡诈,善于搬弄是非,你路上一旦掉以轻心,反为他所害。”
何秋娟冷哼道:“不牢你费心,姑奶奶自有办法。” 说着大步消失在夜色中。
傅剑寒揣摩着这鬼面人的一举一动,心中已然亮如明镜。何秋娟一走,那人沉声道:“梁上的君——”一个子字尚未发出,他便猛然跃下,一把向鬼面人扑去。
天龙教徒大吃一惊,立刻向后躲闪,心道这人太不守江湖规矩,这种时候不是要先装腔作势说两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类的话才能动手吗?但傅剑寒全不理会,手底下用的俱是近身擒拿的招式,一心想将他抓在手里。拳掌功夫本是这人最拿手的,可惜被傅剑寒攻了个措手不及,动作便迟了一拍——最后棋差一招,被他抱紧双臂困在墙角。
傅剑寒望着怀中人脸上的骷髅面具,喉头动了一下,伸手摸上面具的的下缘。
“诶诶诶,这可不能乱揭。”那人用力摆手道,“我们天龙教有个规矩,凡是有人看了咱面具后面的脸,若是不能杀他,便要娶他。”
傅剑寒愣了一下,忽然放声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不是嫁么?”说着便要将面具掀开。但天龙教徒脖子猛地一扭,左手五指抓住了他的手腕,不忿道:“不是嫁,是娶。”
“……娶也行。” 傅剑寒仍笑个不住。
“你既非天姿国色,又非温柔贤淑,凭什么让我娶?”鬼面人抗议道,一指点向他的曲池穴,却被傅剑寒反手抓住,笑眯眯地道:“你不娶,我娶。”
TBC
第七章 七、
傅剑寒揭开那张象征恐怖和死亡的面具。骷髅下是一张熟悉的脸,只是额头、面颊上皆有许多淡淡的粉色的痕迹,仿佛是大片伤疤愈合后长出的新肉。有些地方仍能看见尚未脱落的血痂。他大为震惊,仿佛一盆凉水从头顶浇到脚跟,颤声道:“未明兄你——到底做了什么?”
“一罐七虫七花膏而已。” 东方未明浑不在意地抚上了那些淡粉色的新皮。“我曾对照毒典调配出几种药物。这一种的效果很像天意之毒所用的腐尸烈焰水,不过比水更加粘稠;肌肤沾到少许便会溃烂,七日之内没有解药则毒发身亡。不过与我而言,却只会烧坏些皮肉。我怕光抹上效果不好,又在脸上划了几刀,再涂抹药水,方能做出面目全非的样子。”
傅剑寒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如何自残肢体,只觉心口直跳,响如擂鼓,也不知是气愤多些还是心痛多些。东方未明见他脸色难看,露出一个略带讥嘲的笑意,又把面具扣回脸上。“怎么,吓到傅兄了?”
傅剑寒抢过他的面具,一把扔出老远——在对面的墙壁砸出一个浅浅的凹洞。“你为何……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东方未明难得见到傅剑寒疾言厉色,火冒三丈的样子,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只是嘴上不肯服软。“为了在天意城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必须做得真一些。”
“天意城?可你不是入了天龙教——”
“一言难尽。” 东方未明猛一矮身、干脆坐到了地上;本以为这样便能从傅剑寒手臂的钳制中脱出来,不料傅剑寒也跟着坐下,又重新把他拉到怀里。“那就慢慢说。”
东方未明被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终于无可奈何,从头回忆道:“……那日我从破庙中跑出去,在洛阳城最高的楼顶上看月亮,心里乱得很。冷静下来后,才觉得破庙中听说的事有诸多无法解释的疑点。比如说,那个疯子为何刚巧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
“傅兄也算是半个洛阳人。以前常在附近走动,见过这么一个疯子么?”
“……那倒是没有。”
“天龙教在中原人人喊打,一个做天龙教徒打扮的疯子,怎么想都颇为引人注目。我以往来洛阳的时候,肯定哪儿都没见过那个疯子。何况我很早就知道城南破庙是丐帮的地盘,那群叫花子不会容许可疑之人长久停留在此处。所以说那疯子出现在破庙中,定是最近的事。那么这近二十年来,他一直藏身何处?以何为生?”
“这个么,或许他一直四处辗转流浪,刚巧近日才到了洛阳——”
“若说都是巧合,那被你杀死的黑衣人,又是怎么回事?” 东方未明指了指破庙外的庭院。“当日他是不是一直埋伏在外,阻止别人进入?”
傅剑寒点头不语,自己也觉得这一切都用巧合来解释,太过牵强。
东方未明仰起头,后脑勺抵在墙壁上,透过破庙的屋顶望着一小片漆黑的夜空。
“十八年前,我爹娘被武林上黑白两道的人联手追杀,因为相传我爹掌握了圣堂之钥的秘密……这一点本身就很古怪。为何武林中大小门派,都如此轻信了这个传闻?天龙天龙,天龙教原本便是由一对兄弟联手执掌的;若说天王被擒之后,从他身上只搜出一半钥匙;于情于理,另一半钥匙都应该掌握在天王的亲弟弟、副教主龙王手中吧?为何在天王被擒后的数年后,江湖中人突然把目光集中到了一个投靠天龙教又被迫出逃的卧底身上?或许龙王已经知晓哥哥没有将另一半钥匙托付给自己,而是留给了其他亲信;那当他查出那人便是我爹的时候,自然应当暗中派遣教中精英前去盘问追索,何必要与武林正道分享这个秘密?这是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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