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那晚晏西槐问他HP上还能看到什么,他没说话,这句话似是反问又像是提醒,但他实在不想面对,因为他能看到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在往他的心上扎。
这张照片的背景,地址在晏西槐的HP上已经无法找到,而背景中旁人看过去并不会在意的细节,在如今的陈荣秋看来,只觉得太过刺眼:这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从窗帘的颜色,到角落里的咖啡机,甚至这张照片,都出自他本人之手。
并非更换地址后的新处所,而是多年以前,陈荣秋还在这里学习时,晏西槐的研究室。
那时陈荣秋正要整理他的田野笔记,就在这里占了个位置,抱着电脑阅读、修改、归档,间或看一眼正在找书亦或是回复邮件的晏西槐。偶尔出声骚扰,通常是询问一个常用词的用法,或是单纯夸一句“晏教授你真让我心动”,晏西槐被闹得烦了,就把他禁锢在桌前,低下头给一个绵长而磨人的惩罚,而后看着陈荣秋满眼都是笑意地偃旗息鼓,回去继续工作。
有一次陈荣秋早起时心血来潮,想要将晏西槐在研究室里的样子记录下来,当即就准备旷一天工。他坐在床上盯着晏西槐穿好衣服,又凑近去看了看,笑着躲开晏西槐要来捉他的手,确认没有哪里不满意的,这才背起单反,和晏西槐一起出了门。
陈荣秋抱着相机“不务正业”了一整天,用最快的速度修好一组照片,标记上时间地点,收入他硬盘中单独命名为“晏西槐”的分盘,又给模特本人传了一份。
这组照片出来的效果让陈荣秋非常满意,他自己或许不知道,当他对晏西槐说到这组图时,眼尾弯弯,唇角微抿,面上满是矜持的骄傲的样子,鲜活而自然,像是个不用掩饰自己情绪的小孩,却还注意着不能太过自满。只是不知道他骄傲的重点到底是在自己的摄影技术,还是照片里的那个人。
“拍得还不错。”陈荣秋说,“有几张甚至可以直接放在HP上。”
这只是一句玩笑话,那之后不到半年,陈荣秋和晏西槐之间隐藏的矛盾爆发,陈荣秋不再频繁打开那个名为“晏西槐”的硬盘分区,这组照片也被迅速遗忘在了过去。
但当他再次点开晏西槐的HP时,他才意识到,它并没有被遗忘,过去的时光总会转化成回忆,被人携带着一路向前。
只是有人将回忆小心掩藏,有人却将它举过头顶,宣告世人。
那是HP个人资料栏,照片页面的最下方正中,有一行小字清晰不可忽视。
Photography by Rongqiu Chen.
陈荣秋不愿回想他在数年之后再一次看到这行字的心情,于是他再度往屏幕上扫过一眼,把pad收了起来。
“您该休息了。”陈荣秋说,“我推您回房。”
老爷子看了照片,没再说什么,这会也是真的累了,就任由陈荣秋把他慢慢推了回去。老人年纪大了,有时候会像小孩,有小孙子在身边陪着,像是能睡得更熟一些,连呼吸都能平稳不少,陈荣秋知道这一点,依然是看着老爷子陷入沉睡过后才起身离开。
回京之后邀约不断,陈荣秋大都给推了,发小们知道他家的事,没叫他出去,而是随长辈提着礼过来看望老爷子,各自聊了几句,就算是见过了面。
剩下一些推不了的,都是场面上的酒局。陈荣秋临近调任,虽然调令没下来,但消息灵通的不在少数,他得去露个脸。席间免不了觥筹交错,陈荣秋每每掐着点离席,都能到个微醺的状态,给了人面子,倒也不至于醉了。
不过前几回都是家里司机在外面等着他,今天陈荣秋打开车门,却发现车里不见司机,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他大哥。
陈荣秋一看就笑了,关上后座的门,直接上了副驾驶。
“怎么是你来了。”
他慢吞吞地扣着安全带,把陈巍看得直皱眉,也没回答他那句,就问:“喝了多少?”
“没多少,三杯。”陈荣秋说,“酒味儿都是别人的。”
“糊弄谁呢,你是只有三杯的量吗。”陈巍看他这模样,压根不信,“是谁灌你酒了?”
“不是。”陈荣秋哭笑不得,“真没有,我要真醉了还能就这么出来了么,别乱想,开车吧哥。”
陈巍听见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瞥见他半眯着眼睛往后靠的样子,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给他弟弟任劳任怨地开车,间或说一句:“想吐的话说一声。”
陈荣秋没应声,过了老半天才给了一个“嗯”字,说:“眯着呢。”
陈巍张了张嘴,半晌也只低声斥了句:“真够出息的。”
他长陈荣秋十几岁,又是长兄,看着他弟弟长大,说是他半个儿子也能够。在老爷子那里,陈荣秋是乖巧又有些调皮的小孙子,在父母面前,他是懂事稳重的小儿子,而那并非这个人的全部,每个人都会在不同的人面前表现不同的自己,因此即便都是最重要的家人,他们对陈荣秋的了解,未必会有他这个大哥深。
陈荣秋变了很多。
这样的变化在几年前他刚回国的时候初见端倪,他开始更多地转移话题,更多地避而不谈,更多地点到即止,而后用惯常的笑容粉饰太平。最初几年,那样的笑容里尚且还能看见明显的不自然和失意,让人期待着某一日他能够重整精神,让过去只属于回忆。
但直到这一次陈荣秋再度从N城回来,陈巍才发现,如今的他像是一只内里柔软的蚌,为了一粒让他浑身痛苦的沙,已经毅然把自己的壳紧紧关闭,将所有情感封存在壳中,不为外界所动,不再露一丝缝隙。
他的笑容变得圆融自然,他用尽全身血肉去打磨那一颗砂砾,但痛苦透不过坚硬的外壳,他留给外界的只有沉默。
陈巍很清楚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
陈父和陈巍如今级别不低,加上上头有陈老爷子顶着,外头看着是风光,却不知道陈父因为自己父亲的地位,如今这个级别已经是到头了,陈家第三代如果只有陈巍一个人经营,说句不好听的,顶头的老爷子走后,陈父还能再撑个几年,但再往后的影响力必定是会大不如前。
因此陈老在陈荣秋出生后,就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导,是存的让小孙子同陈巍一样,毕业之后就进入体制,与陈巍守望相助的心思。
陈荣秋在陈老潜移默化的教育之下长大,从来都明白自己的责任是什么,也一直很顺利地,沿着老爷子给他划好的那条路向前努力。
他要出国读书时,老爷子没拦着。如今学历也是筹码,不过再等几年,老爷子撑得住,也看得开,甚至非常支持。
“也不是不回来了。”老爷子那时笑着说,“年轻人应该多出去看看,知道外面有多大,才不会被眼前小事迷了心。”
而有老爷子这句话在前面,陈荣秋即便再如何不舍,最终依然是要回家。
到陈老的住处时,老爷子已经睡下了,兄弟俩就没去打扰,陈巍在老爷子这里有自己的房间,今晚送陈荣秋回来,干脆就在这里住下,此时一前一后各自回了房。
第二天陈荣秋就要动身离京,他起得早,而老爷子病了一场之后,需要大量睡眠时间,如今还在睡着。他悄悄进去看了一眼,见老爷子睡得沉,就轻轻关门退了出来。
到餐厅时,大嫂正低声和大哥呛声,陈荣秋放慢脚步,在外头听了两句,哭笑不得。
薛清如也是今天离京,只不过要比陈荣秋早些,陈巍说让司机送她,薛清如说不必,她能自己开车,陈巍说她不识好歹,她嘲笑陈巍不要自作多情。两人针锋相对,眼见着放任下去呛声没准要变成真吵,陈荣秋走过去,笑着叫人。
“大嫂,”陈荣秋坐在薛清如身边,看自己面前一大早就臭着一张脸的陈巍,更是好笑,“大哥。”
薛清如笑着应了,问:“老爷子还在睡?”
陈荣秋点点头:“大嫂几点的飞机?”
“十二点。”薛清如看了看时间,“不着急,小秋吃什么?”
陈荣秋胃不太舒服,说粥吧,阿姨就给他盛了一碗粥过来,他笑着道谢。
“过会儿就该醒了。”陈荣秋说老爷子,顺势又说,“我东西收拾好了,等会儿我和大嫂一起去机场吧。”
“别,你在家吃过午饭再走也不迟,不用迁就我。”薛清如说,“我让司机送就好。”
陈荣秋应声,朝他哥看了一眼,陈巍冷哼一声,薛清如只当没听见。
陈荣秋向来觉得他哥在他大嫂面前特别有意思,他们俩在三年前已经分居,从前住在一起的时候薛清如就不惯着陈巍,看不过眼听不顺耳的多了,两人随时都能吵起来。
后来分开住,本来对双方来说都是清净,但陈巍不知怎么的,明明在薛清如那儿吃的瘪比他让别人吃的瘪还要多,薛清如如今也不爱搭理他,他每每见到薛清如,还要上前刺上几句,似乎非得逼得薛清如呛他几声才算大功告成。
陈荣秋见得多了,觉得薛清如是真烦他大哥,而他大哥则是真的嘴硬。不过两人之间的事情他不好掺和,偶尔居中调和一下,也是大嫂领他的情,他点到为止就够了。
快八点的时候,护工过来说老爷子醒了,三人原本正聊着陈荣秋的小侄子,也就是陈巍和薛清如的儿子陈悦然,闻言也把话题打住。陈荣秋起身去把护工手里的轮椅接了过来,推着老爷子进了餐厅。
大约是睡足了,老爷子精神头不错,知道薛清如今天也要走,就和她多说了几句。
将近九点,薛清如起身告辞,陈巍也跟着起身出去送她。陈荣秋把老爷子推到窗边,薛清如站在车边朝老爷子挥了挥手,老爷子也笑着抬手示意。
薛清如又朝屋里的陈荣秋笑了笑,随后就毫不犹豫地坐上车关上了门,车却没动,陈巍敲了敲窗子,大约是司机降下了车窗,薛清如满脸不耐烦地看过去,陈巍却自顾自地说了些什么,丝毫不管薛清如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耐。
陈荣秋见状,不由轻轻笑了一声。
老爷子也在笑,说:“你哥哥他就是嘴硬。”
他拍拍陈荣秋的手,让他坐下,指了指陈巍。陈巍堪堪止住了话题,刚对司机说了两句,薛清如就迫不及待地升起了车窗。
老爷子乐了,对陈荣秋说:“你看看,面上满不在乎的,心里不定多舍不得呢。”
第七章
大年初七,陈荣秋回到江城,当先去见上头领导。
和秦蓁的这件事,虽然两人在京城已经商谈解决,但到底是领导牵的线,对方或许已经通过气,但无论如何陈荣秋这边还是得说上一声。
而领导确实对他这会儿要来没有半点意外,听了陈荣秋的话,即便可惜,也只能叹了口气,说:“缘分的事情,说不清的,成不了也没关系,还能当个朋友嘛,你不用放在心上。”
陈荣秋笑笑,应了,就工作上的事又说了几句,随后离开办公室。
工作生活恢复了平静,也不再有波折横生,很快到了四月,陈荣秋的调令终于正式发到了他手中。
调任回京,六月上任,留给他交接的时间只有不到两个月。离开江城之前他还有不少事情要办,该联络的人也要联络免得断了联系,陈荣秋每日不得空闲,但好歹家里有件喜事让他略感安慰。
他的侄子陈悦然成功拿到了Y大的offer,九月入学之后,就将成为陈荣秋同校校友。
陈荣秋得到消息,干脆拨了一个视频电话给小孩,任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了一通礼物,又转头联系他师兄,请师兄帮了个忙。
师兄直接拨了个视频过来,满脸古怪地问他:“怎么又要买房了?”
陈荣秋如实说了陈悦然即将入学Y大的事情,又无奈道:“是我没考虑到这回事。”
他请师兄帮忙让人留意一下他从前在N城那套公寓附近的房源,那片区域十分抢手,他从前那套公寓在他回国没多久的时候就传来了交易成功的消息,钱款到账后他也没动,如今正好当作小侄子的入学礼物。
师兄听了有些哭笑不得,揉了揉额角,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
陈荣秋挑了挑眉。
“你那间房子楼下,也就是二楼的那套公寓,同样也在出售。”师兄说,“而且时间不短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卖出去。你如果有意向,我去替你联系。”
陈荣秋还真没注意过,这时被师兄提醒,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印象。不过如果是在他原先那套公寓的楼下,那么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于是陈荣秋爽快地放手让他师兄去联系,自己又当了一回甩手掌柜,丝毫没有客气。
四月中旬,美东N城。
晏西槐接到电话,提前离开研讨会,驱车赶往医院。
靳飞羽要见他最后一面。
晏西槐大概无法描述他此刻的心情,靳飞羽的病情是突然恶化的,即便自从她与晏西槐举行婚礼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现代医学已经无力挽回她被糟糕的身体而拖累的顽强生命,而周围的人们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一刻突然来临时,人们还是会感受到那种猝不及防带来的茫然。
就在不久之前,靳飞羽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清醒期。那时她的身体状况恢复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晏西槐受靳父之托,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她,而那是靳飞羽从小到大笑容最多的一段时间。
她陷在轮椅当中,微微笑着,注视着晏西槐:“感谢上帝,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晏西槐只是坐在另一边的长椅上,笑了笑:“我以为那会是在婚礼上。”
靳飞羽下意识看了看一直戴在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不是的。”她说,“你没有发现吗,只有现在,你的眼睛里才只有我。”
晏西槐并没有说话,靳飞羽已经习惯了,晏西槐在她面前话总是不多,但对于靳飞羽来说,他在就够了,她能够成为晏西槐的“妻子”,能够连续十几天每天都见到晏西槐,就已经足够了。
靳飞羽珍惜晏西槐出现在她身边的每分每秒,也抓紧每分每秒,向晏西槐表达她能想到的所有表达珍视和喜爱的语言。
但在她再度陷入昏迷的前一刻,或许是已经预料到身体的状况,靳飞羽争分夺秒,对晏西槐露出了一个笑容,语句一反寻常,朴实无华。
“是你让我活过了这么多年,我感到很满足。”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对晏西槐说过这样的话,这是第一次,靳飞羽坦诚她从来都活在一个自己编织的幻梦里不愿醒来,而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身体已经不允许她继续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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