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悦然想要拒绝,晏西槐说:“你显然有些焦虑不安,这个时候独自行动并不安全。我会在这里等你,你不用着急。”
陈悦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说:“这次情况特殊,就麻烦您了。从国内回来之后,一定要让我请您吃饭。”
晏西槐笑了笑:“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第九章
陈老爷子的情况来得非常突然,他从下午开始持续低烧,用药不见起色,晚饭后医护再度给他用过药之后,老爷子在沉睡中开始高烧,送到医院后短短三个小时就被下达了病危通知。
陈荣秋是在与师兄吃饭的时候接到的消息,同师兄道过歉后赶到医院时老爷子已经陷入昏迷,医生的意思是如果高烧一直不退,那么情况就只能向着最坏的程度发展。家属在这个时候什么都做不了,静默的等待让时间的流逝显得太过漫长,这时陈巍说:“让悦然回来吧。”
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们尝试了所有联系方式,都无法与陈悦然取得联系,时间已经到了深夜,陈巍脸上开始浮现出明显的倦态,于是陈荣秋让他先回较近的父母家,自己联系上陈悦然之后再离开。
陈巍一走,陈悦然就接通了电话,陈荣秋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暗自松了一口气,同他确定好航班时间才切断通讯。
这个时候陈荣秋本来也该离开,但他去病房看了看,出来之后却也没有想回去的心思。总归没有什么必须要回去的理由,第二天也已经请过了假,他干脆在休息区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半眯着眼睛,将大脑放空。
他自从六月回京住在老爷子这里之后,生活就像是回归了小时候的步调,那时老爷子纵着他疯玩,时时刻刻教导他为人处世的道理,如今陈荣秋细心陪伴着爷爷,也耐心地听口齿不甚清晰的老人展望他以后的路。
就在这几天,老爷子在陈荣秋推着他去院子里散步时还对他提到工作问题:“你哥哥的位置是时候动一动了,小秋这几年好好干,生活上暂且委屈一下,你还年轻,几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也提到他的感情问题。
“结不结婚不是什么大事。”老爷子慢慢地说,“不用担心这个,但也不能让人抓住把柄。”
陈荣秋推着他,始终沉默着,听老爷子对他的教诲:“就像是前段时间,姓许的那个小子惹出来的事,虽然事情不大,但是你要引以为戒,不能大意。”
“人不能没有感情,但关键时刻一定不能感情用事。”老爷子像是要把所有自己能想到的东西全部说给小孙子听,“爷爷没有多少时间了,我说的话不能保证你以后一定顺利,但绝对出不了大错,爷爷小时候怎么教你的,空了自己好好想想,就知道了。”
他一直寻不得空,如今空了下来,却什么也记不清了。
老爷子教过他很多道理,大到安身立命为人处世,小到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这些东西糅合在一起,有些化作他的一部分,有的却与他自身完全对立。
但无论是什么,现在再让他回忆,也不过只能捕捉到一些浅淡的留影,唯有一句话,如同被老爷子一遍又一遍的声音铭刻在他脑海中,烙印在心上,成为陈荣秋无法独自抹去的印记。
老爷子说这话的时候,往往带着淡淡的笑意,语重心长:“家人是你永远的后盾,反之亦然。”
陈悦然的航班下午六点落地,他出来得早,在通道口一眼就看见了一身正装的陈巍。
他快步走过去,声调不高不低地叫了声:“爸。”
陈巍点点头,打量他一眼,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我这赶着回来,哪有心思收拾啊。”陈悦然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问他曾爷爷的情况。
“烧还没退,人也没醒。”陈巍说,“烧退了就能清醒。”
陈悦然说:“没准我一去曾爷爷就醒了。”
陈巍看他一眼,说:“你如果能把老爷子叫醒,要什么都好商量。”
父子两人上了车,陈悦然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曾爷爷醒了就好。”
陈巍没说话,陈悦然问:“小叔呢?有没有好好休息?”
“在医院待了一晚上,”陈巍说,“你跟你小叔亲,撒个娇,怎样都行,让他今晚回去睡觉。”
陈悦然没说话,陈巍转头看过去,发现他脸上有些迟疑。
“怎么?”陈巍问。
“我回来之前遇见一位Y大的教授,”
“华人,说小叔曾经是他的学生。”陈悦然想了想,还是说了,“是他送我去的机场,离开的时候还提到了一首曲子,说如果小叔不想睡觉,就试着让他听一听。”
陈巍一怔,问:“晏教授?”
“爸你知道?”这下轮到陈悦然一愣,他把晏西槐给他的名片递给陈巍,说,“是这位。”
陈巍接过名片,眼神刹那间变得有些复杂,却因为隐在阴影中,并未被陈悦然察觉。
陈巍说:“你在哪里遇见他的?简单讲一下事情经过。”
陈悦然不明所以,还是如实说了一遍,又总结道:“我觉得这位教授有些奇怪。”
陈巍看他,他就说:“不是说不像好人的那种奇怪,而是……我也说不清,情绪……或者态度有些奇怪……”
陈巍“嗯”了一声,把名片递还给陈悦然:“这个人没有问题。”
“不过,”他说,“暂时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小叔,曲子也不要提。”
陈悦然问:“为什么?”
陈巍说:“事情总有个先来后到,按我说的做。”
虽然这么对儿子说,但陈巍在下车之前还是问了问晏西槐提到的那首曲子。
陈悦然眨了眨眼睛,说:“我分享给你。”
他有些底气不足地说以为这首曲子助眠,就在飞机上试着听了一会儿,没想到用处不大,也不知道对陈荣秋会有什么特殊效果。
陈巍低头看了眼儿子分享过来的曲名,说:“暂且不管这件事,先上去吧。”
陈悦然点点头,走了两步,回头问:“你呢?”
陈巍撩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我等你妈妈。”
陈悦然没忍住,露出了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点了点头就匆匆上楼。
陈荣秋不出陈悦然预料,正在老爷子的病房外间,陪着陈母说话。
他一个人走进去,当先就叫人,两人看过来,都露出笑容,陈荣秋起身过来带他进去看老爷子,随口问:“悦然累了么。”
陈悦然摇摇头,说:“在飞机上睡了一觉,现在还精神,倒是听说小叔没好好休息,现在一看还真是,黑眼圈快赶上大熊猫了。”
护理人员暂时退了出去,陈荣秋听见这话哭笑不得,说:“是谁耸人听闻。先看看你曾爷爷,招呼一声,让他知道你回来了。”
陈悦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就坐到老爷子床边,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乖巧得很。陈荣秋在一旁看着,轻轻笑了笑,又去看躺在床上的爷爷。
老爷子现在比起过年迅速消瘦的时候还要瘦很多,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满头短短的白发,与陈荣秋少时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已经全然不同。
陈荣秋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爷子还醒着的时候,他更多地注意老人的言谈,却忽视了老人的日益衰弱。只有当老人闭着眼睛躺在这里,他才能够第一次在而立之年,直白而又清楚地感受到衰老和时光的残酷。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至为亲近之人的离世,也一直下意识去避免这样的想象。
然而逃避并非全然回避,它更像是跳出一个相对纯粹的情绪圈,用基于世俗的其他复杂情绪,去冲淡本该直面的浓稠情感;也极易受到反噬,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完美地平衡种种情绪,人们并不知道什么时候某一种情绪就会突然反客为主,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荣秋如今的状态,就已经处于危险当中。
他不希望单纯地面对亲人的生死,却轻视了其他情绪给他带来的影响,于是开始拒绝、也无法入睡,同时反过来寻找原本期望逃避的事物作为寄托,分散注意力。
他的内在如今已经是一团乱麻,外表却依然正常,甚至还能笑着拍拍小侄子的肩膀,温声说:“好了,别哭了。”
陈悦然眼睛微红,被陈荣秋揽着肩膀带出病房,坐在陈母身边,等到陈巍和薛清如从病房里出来,他的情绪依然不高。
陈巍对他说:“老刘会送你和奶奶回家。”
陈悦然摇摇头,说他暂时不想回去。
“我在这里陪曾爷爷一会儿。”陈悦然说,“小叔和奶奶先回去吧。”
陈荣秋说:“你时差还没倒过来,今天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再来也不迟。听你爸爸的话。”
“小叔不回去?”陈悦然说。
“回去。”陈荣秋笑笑,“时间还早,我再坐会儿。你先去吧。”
陈悦然说:“那我留在这里等小叔一起回家。”又转过去同他奶奶道歉。
陈母丝毫没有被冷落在一旁的不耐,始终温和地看着这叔侄俩你退我进,而后陈荣秋不着痕迹又无奈地看了陈巍一眼,对陈悦然说:“好了,我先陪你回去,你明天再来,行不行?”
陈悦然点点头,又进去在老爷子耳边说再见,说他明天再来。陈荣秋在门边看着,不由得笑了笑,想着他等小孩睡下了再过来一趟,也不碍事。
等到陈悦然出来,陈荣秋再度看了他大哥一眼,同大嫂笑了笑,和陈母一起离开医院。
回到家,陈母上楼去休息,陈悦然也进了他的房间,但没过多久又跑出来,在二楼露台上找到了正坐着抽烟的陈荣秋。
露台上的灯被他调得很暗,烟头明灭的星火在此时显得异常清晰。
陈悦然走过去坐下,伸手去拿陈荣秋手边的烟盒,被他抬手轻轻拍了一下。
“小孩子,别碰这个。”陈荣秋说。
陈悦然说:“我不抽,我就闻闻。”
陈荣秋似是被这被迫戒烟的老烟枪似的发言逗笑了,他把手里的烟按灭,烟盒一磕,收了起来。
“你在外面抽,我们管不着。在家乖乖的,就没人会知道你又勾搭了几个外国女孩子的事。”陈荣秋笑了笑。夜色中的他语声依旧温文,气质却像是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显得整个人懒散而危险,他自己却没有察觉。
“睡不着吗?”他问。
“谢叔都说了哈。”陈悦然讪笑着缩回了手,说,“我确实不太困,不然小叔陪我睡吧,我们正好聊聊天。”
陈荣秋的师兄姓谢,陈悦然在N城做过的事,本来也没想能瞒住他小叔,就像他现在打的小算盘,陈荣秋恐怕早就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听见陈悦然这话,陈荣秋笑着反问他:“我陪你睡?”
“小叔你根本没有好好休息,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你今晚能在家睡觉。”陈悦然坦白。
同时说出了他的打算:“我们同时准备入睡,如果小叔睡着了,我的目的就宣告达成;当然,如果我先睡着,那么之后小叔的去向我都管不着了,怎么样?”
陈荣秋觉得他侄子坦诚得可爱,而他作为小叔叔,向来依着他大哥的儿子。现在他毫无睡意,自然也不会在短时间内睡着,只想着等陈悦然睡了,他再起来就是。
于是他答应了,任由陈悦然安排他去洗澡,而后换上睡衣,与陈悦然一起躺在床上。
房间里漂浮着低低的乐声,陈荣秋听了一会儿,辨认出是一首非常著名的钢琴曲。他觉得好笑,说:“我怎么不记得你原先睡觉的时候还要听这个。”
陈悦然理直气壮,说要让陈荣秋能够睡着,他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角落的香薰机里加了安神的精油,蓝牙音箱的播放列表赫然显示着“睡眠歌单”几个大字。
陈荣秋拨开怼到他眼前的屏幕,心里有些暖意,笑道:“好了,你要是困了,也别强撑着,睡吧。”
陈悦然递给他一个蒸汽眼罩,自己也麻利地拆开,看陈荣秋无所谓地戴上,躺了下来。
眼前陷入黑暗,但眼部的热度熨帖,室内的乐声也被调到一个非常合适的音量,香薰机的香味浅淡……周围的一切让陈荣秋弯了弯嘴角。
他闭着眼睛,头脑却异常清醒,没有任何睡意。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眼部的热度达到顶峰,又逐渐退去,音箱里的曲目即将收尾,随后切换到下一首足以让常人安神的琴曲。
身旁没有动静传来,陈荣秋心底笑了笑,暗自想着小孩大抵是睡着了,等到眼罩热度消散他再起身,也不算辜负了小侄子一片好意。
但就在下一刻,沉默数秒的音箱缓缓送出一段宁静的旋律,陈荣秋一怔,恍然间似乎闻到了枕间马鞭草的香味;他想要起身,却像是陷在一个契合无比的怀抱中,眼周尚未消散的热度,如同轻轻覆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掌心的温度。
陈荣秋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但此刻他已经记不清了。身体像是脱离了沉重的外壳,变得轻盈,意识也随着乐声下沉。
越是下沉,意识越是模糊,唯有这舒缓的乐声缠绕在意识四周,伴随着他思维四散,一夜无梦。
第十章
第二天清晨,叫醒陈荣秋的是八月第一天刺目的阳光。
他睁开眼,坐起身,打量一眼室内的摆设,意识回笼。
身边没有人,甚至连床单都没有睡过的痕迹,角落的香薰机停止了工作,蓝牙音箱静静地摆在不远处的立柜上,亮着正在充电的提示灯。
陈荣秋往那边多看了几眼,表情很淡。
他出门往楼下看了一眼,家里空空荡荡,像是没人在家,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到手机,很快扫了一眼未读消息。
确认没有什么紧急事件,他进浴室冲了个澡,而后慢腾腾地走出来,坐在他房间里一叠大小的榻榻米上,漫不经心地擦着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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