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角度看下去,男孩白皙细腻的脸泛着淡淡的红晕,尚未长成的身形娇小弱质,身上幽幽地传来一股桃花的香气,几乎比林君绰小了一倍。
男孩粉嫩的唇紧紧闭着,那双琉璃珠子也未曾睁开,这么看着,竟然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等待采摘的花苞一般,有种隐隐流露出的魅色风流,让林君绰喉咙有些发痒,双手有种想要摘下这一枝桃花的冲动。
池水中一条红色的锦鲤忽然一跃而出,从水中跳了出来,而后嘭地落下了水面。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把林君绰从思绪中扯回,他有些不自然地放开了林暮亭的肩膀。
林暮亭也已经站了起来,看着眼前一弯如绿玉的池水,“先生你不知道,《赤壁赋》可是我们要考试的诗词,就是用来填空的,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能错。可是苏轼当时写这首赋,怎么可能会有标点符号?”
“应试教育,总有些很神奇的地方”林君绰迈步离开了佳晴喜雨快雪之亭,一边说一边领着林暮亭穿过假山,“学生学习的历史跟文化,都是以当权者的利益为根本,是他们想让下一代看到的东西,每个国家皆是如此。”
“Most of history is guessing, the rest is prejudice。暮亭,这句话听过吗?”
“嗯。”
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林暮亭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么有名的一句格言,“大部分历史是猜的,剩下的都是偏见。这是美国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的话,我还记得他曾经说过,基督教不过是成百种宗教信仰中的一种,它们都宣布说自己能实现人类的拯救并普及真理。”
林君绰有些惊奇地看向眼前的少年,心中不由对少年的欣赏更甚,“威尔?杜兰特,实在是难得。他就是因为对于宗教的现实阐述,被开除出了基督教。
“暮亭,华国一向不重视科学,科学常识几乎是一片空白,历史更是一个任人书写的白纸。对于你从教科书上学到的东西,你并不能奉为圭臬,明白吗?”
林暮亭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并不能理解林君绰的意思,“可是教科书给几亿孩子用过的,为什么不能相信呢?我们现在学到的常识,就是我们今后一辈子为人处世的通识了啊。”
前面就是一面月洞门,林君绰弯腰穿过,走到了竹林旁,指着竹子下面的新笋,一手放在裤袋里,语气浅淡地开口,“一个园子的主人,总是希望园子里新长出来的东西,都跟园子里其他东西般配到恰如其分,一直在自己的掌控里。就如同这些笋子,我就希望它们,既不会太高,又不会太矮,按照我指望的样子成长。”
青绿的竹林后露出几面窗户来,依稀可以瞧见墙那边便是姹紫嫣红的花园了,林君绰领着林暮亭往前走,“一个国家也是如此,总是指望自己的下一代,从身体到脑子,都如同他们期望的样子长成。”
第18章
很多人对于自己所喜欢的东西上,都有超乎寻常的坚持,林暮亭脸上的困惑越来越浓,“可是真实才是教科书应该教给下一代的,不是吗?”
“呵”林君绰轻笑了一声,不知可否地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暮亭,你认为明朝是为何灭亡的?”
这个问题有标准化答案,回答起来非常容易,林暮亭不假思索地开口,“亡于明末的农民起义跟清兵入关。”
“根据目前的估算,明末的时候,满清全族人口最多不过七十万,而当时明朝的人口超过两亿”林君绰打趣道,“明朝每个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满清给淹了,对吧?”
林暮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林君绰的话。
在他短短十六年的人生里,对于历史政治之类的课程,他们从老师跟课本那里学到的,只是把教科书上的东西完全记下来,学会答题技巧。教科书上没有写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没用的东西。
老师既不会讲,他们也不会看,父母也不会教。
历史书不会讲到满清当时有多少人口,有多少军队,是什么装备,也不会讲当时明朝有多少人,满清入关对于明朝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华国的应试教育,不会引导学生思辨地看待自己学到的东西,更无法形成科学的历史观世界观。
“可是”林暮亭有些局促,小心地打量了一眼神色正常的林君绰,“我也觉得很奇怪,历史书上写明朝的农民起义,李自成张献忠都是大英雄,杰出的将军,为什么他们最后都输给了清朝啊?”
“不不。”
林君绰站在一个月洞门前面,摇了摇头,“暮亭,你要自己想,明末农民起义人数之多,声势之大,真的是亡于清兵吗?”
他指着眼前的月洞门,清隽的面容绽出一个浅笑,“打个比方,说说这个园子,这个月洞门有什么讲究?”
林暮亭还沉浸在上一个问题里,不妨林君绰忽然就不再说了,闻言愣了一下,“先生?”
“你喜欢园林,对于华国古典园林的学问有了解吗,比如这扇月洞门?”林君绰十分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挑眉看向眼前容貌秀雅的少年。
尚未长成的男孩子,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会有一些奇异的优越感,好似自己总比他人高出一截似的。林暮亭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不仅没有任何的骄傲,反倒是对自己极度缺乏自信,从未肯定过自己的任何东西。
这样的性情,如果是在孤儿院或者父母都不在的家庭长大的孩子,倒是可以理解,却为何会出现在林暮亭的身上?
林暮亭自己去清华大学听过建筑系的讲座,说到自己喜爱的东西,双眼都在发光,走到月洞门面前几乎是侃侃而谈,“园林里的月洞门,首先要讲究月洞门两边的景致不同,所谓移步换景。比如这扇月洞门,这一边是一片竹林跟假山,那一边便是鲜花似锦,好似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又指了指地面,“这边的地板是有鹅卵石跟菱形的砖块,那边的地板便是方形的,还有一条小溪夹在竹林跟花园之间,上面有一座石桥,恰好合了婉转幽变,妙韵天成的意境之美。”
春风拂面,竹叶习习作响,带来了一阵掺杂了桃花跟樱花的香气,阳光参差地透过竹林洒在少年的身上。
这一幕,就好像回到了古时候,古人三两结伴,一同踏青游园,吟诗作画的时节。
林君绰看着少年被阳光渡了一层金边的脸,仿佛间觉得,这一瞬间曾经发生过,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林暮亭见他许久不说话,从月洞门前走了回来,“先生?”
难道是他说错了,还是哪里说得不对吗?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林君绰回过神来,抬步向前继续走,“很多人都喜欢月洞门,却不知道月洞门要用到园林里,需要讲究这么多东西,才能用得精巧。明朝亡于清兵入关,纯属无稽之谈,但是你却要知道,明朝的人民起义,究竟是如何而来,如何而行,如何而去。
“你对待一个事情,一个历史事件,都需要有一个独立思考,思辨的过程。”
林暮亭若有所思,“所以李自成张献忠他们,并不是教科书上写的,杰出的农民起义领袖吗?”
“你可以自己查一查。”林君绰饶有兴致地建议他。
林铭诚怕林暮亭玩电脑手机荒废学业,给他的手机是最基本的只可以打电话发短信的手机。现下林暮亭想要查什么东西,都只能等回到房间以后用电脑,现在只能干着急。
林君绰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林暮亭被林君绰这句话堵得说不出话,瞪了他一眼,“先生,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句话就有些撒娇的意味了,林君绰笑着摸摸他的头,“我们现在是游园子,可不是玩手机电脑的时候。”
“那也不能只说一半,吊人胃口”林暮亭微微嘟着嘴,语气有些抱怨地说,“你就告诉我嘛……..”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无意识地跟着林君绰穿过了月洞门,走过了石桥,来到了牡丹亭。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姹紫嫣红的冠世墨玉,青龙卧墨池,雪映桃花,菱花湛露,乌龙捧盛,锦帐芙蓉各色牡丹次第盛开,好似尘世间所有的瑰丽的色彩跟美丽都被汇聚到了这片牡丹园中。
春日的暖阳,在这片国色天香里,都染上了花香。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花开时节,烟丝醉软。
他看着站在牡丹花丛中怡然独立,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的林君绰,忽然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停下来,就停在这一瞬间。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心上人。
“先生,我觉得方才那一座石桥,非常符合一首诗的意境。”林暮亭抬起头,忽然开口。
林君绰笑问,“嗯?”
只见那锦屏韶光之中,画廊金粉之间,少年好似孤注一掷般地握紧双手,眼眸中闪着一种亮得惊人的光芒,少年独有的清丽声音传来,“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他从桥上走过。”
第19章
京城的夜晚,华灯闪烁,霓光浮动。尽管白天天气晴朗,晚上应该是星光满天,却也见不到一颗星子。
第二天就要期末考了,这天晚上所有人都在上晚自习。四中的晚自习上到晚上九点,林暮亭一晚上都拿着一张数学试卷做着,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步骤。
坐在林暮亭前面的于帆,转过来找林暮亭同桌郭国祥说暑假去哪儿玩的事儿,无意中瞄了一眼林暮亭的草稿纸,“凸五边形ABCDE中,求ABCDE的面积………暮亭,你不是刚才就在做这题了啊,得有好一会儿了吧。”
于帆感觉自己应该是一个小时前就看见林暮亭在做这个,原题是“已知:如图,凸五边形ABCDE中,S△ABC=S△BCD=S△CDE=S△DEA=S△EAB=1,则S五边形ABCDE=——”。
这道题在于帆看来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他顺手就写了下来,“SABCDE=3S△ABC+S△AEF,只要算出来S△AEF就可以了。S△AEF=1-S△DEF——(1x)^ 2/x^2=1-x,算出来了。”
林暮亭被他行云流水一般的演算过程看得眼花缭乱,一步又一步简直应接不暇,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上一步是怎么来的,下一步就已经写出来了,一张脸上写满了不解跟疑惑。
但是于帆替他解题是一片好意,他硬着头皮开口,“谢谢,我再看看。”
林暮亭的同桌郭国祥跟于帆比林暮亭的数学好得多得多,见林暮亭这么说,忽然就说了一句,“暮亭,你一天大半时间都在做试卷,现在又在做奥数题,可你上个月月考数学才考了六十几分,有用吗?”
四中每个月都要月考,上个月的月考数学难度很大,但是最高分仍然是100分,十几个90多分,平均分都到了73分,林暮亭排到了倒数十几名。这个成绩虽然比起之前的进步了一些,仍然低于平均分。
林暮亭除了理科之外的成绩虽然在班级能够排到平均分以上,却远远不足以将他其他科目的成绩拉上来。
这也就是说,以林暮亭目前的成绩,明天的期末考,林暮亭根本没有任何可能达到平均水平,在期末考之后留在实验班。
明明知道了结果,却还是这么轴,郭国祥都不知道说林暮亭什么好了。
“有用啊”林暮亭低头,一边把写完的一张草稿纸翻了一页,“我自己想了一个小时,想不出来,于帆告诉我怎么做,能够加深印象。之后遇到类似的题目,做出来的概率会多一点。”
“明天就是期末考了,你现在做再多的题,有啥用呢?” 郭国祥问道。
他很不明白林暮亭这样的人。
在他来看,学习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听老师讲课,然后自己让家教辅导一下,做做题,就可以有不错的成绩。四中可不是一般的学校,每天从七点上早读到晚上九点,周末还有培优班,把所有的时间挤占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
他好不容易在中午跟傍晚跟同学打篮球的时候,林暮亭在做题。
他花时间背历史政治地理,林暮亭在做题。
他听好几个内宿生说过,林暮亭之前住在学校的时候,每天晚上都看书看到很晚,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继续看书做题,文科的教科书已经被他翻烂了。
有一天早上林暮亭宿舍的人起来,发现林暮亭睡在楼道。原来是林暮亭晚上不想参加宿舍的卧谈会,在楼道路灯下面看书,回来太晚宿舍的人把门给关了。十月的京城,林暮亭在楼道外面过了一夜,第二天才进来宿舍。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凭借自己的天分轻易拿到各种奥赛竞赛的冠军,轻松保送,乃至于拿到顶级大学的通行证。
这个世界上同样有些人,不擅长考试,不擅长做题,不擅长理科或者文科,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开窍达到别人轻而易举达到的成就。
应试教育之下,只有成绩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高考,才是一个学生唯一的衡量标准。
所有高考不需要的东西,都是学生不需要接触,不需要学习的。
郭国祥实在是不明白,“你知道做不到了,还这么努力干什么?”
“我很早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
林暮亭很快就有了答案,他微微笑了笑,“我也知道做不到…….但是我总得尽力试过了,才知道后果吧,也能不后悔。”
少年很少在学校笑,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朵白色的蔷薇花,有种脆弱易折的恍惚,让人不由得有些触动。
郭国祥跟于帆听到这个答案,心中一时感慨万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各自止了话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林暮亭又回去看于帆刚才给他写的解题过程,演算为什么那个方程能够成立。这一步于帆跳跃得太大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过程是由哪个等式得来的,看上去像是毫不相干的东西,x是假设的什么东西…….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打算去请教于帆的时候,放在抽屉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林铭诚跟董佳宁不会给他发信息,有事只会直接打电话。在考试之前会给林暮亭发信息的人,只有在欧洲出差了半个月的林君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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