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知非微微抬起头,目光奇异地看向齐耀辉。却见齐耀辉说完想说的,已昏昏入睡。年知非慢慢撑起身,小心翼翼地掰开齐耀辉的手指,又静默地看了他一会,忽而低头一笑。
自从变成年知非,年知非得到了很多。他有了亲人也有了朋友,并且他们都对他很好,非常好,好到让他无以为报。现在,齐耀辉也对他很好,居然连那么久以前半岛分局的王局的一句玩笑话还清楚记得,年知非当然也很感动。可这两种感动又似乎略有不同?前者,年知非只是想拥抱他们。而现在,年知非想摸摸齐耀辉的脸。
于是,年知非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缓缓伸出手。可是,手才伸到半空,他又下意识地顿住了。
这会给他带来困扰吗?
——这会给他带来困扰!
年知非非常清楚这一点,他甚至不敢再看齐耀辉,慌忙移开了眼睛。
只因进房时比较手忙脚乱,现在客房里只有一盏壁灯亮着。昏黄的灯光斜斜地打在齐耀辉的身上,在对面的墙壁上印出一抹剪影。那影子意外地清晰,眉眼轮廓,宛如素描。于是,年知非又着魔般地看向墙上的那道影子,怔怔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他鬼使神差地再度伸出手,让自己的影子与齐耀辉的影子交叠,来实现自己的想法。
先是额头、眼睛,再缓缓划过鼻梁、脸颊,最后来到嘴唇……
年知非灵活的手指在齐耀辉的嘴唇上轻轻蹭了两下却仍依依不舍,于是手指又变成了手背。他还记得那天晚上,齐耀辉的嘴唇有点热有点烫,或许是很烫……他本能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口干舌燥。
年知非又想起了上辈子,有那么一次,曲天骄喝地烂醉如泥,搂着一个女孩子上他住的地方邀请他3P。那个女孩子明显到了发情期,Omega信息素所独有的甜腻气息熏地他不知所措,只能去车库躲了一晚。
——所以,别人的发情期是怎么样的呢?
年知非有些轻飘飘地想着。
下一刻,年知非就满脸通红地猛站了起来。他狼狈地退后两步,感觉浑身发冷,手脚发沉。
这很……很恶心!非常恶心!他自己。恶心,并且羞耻。
年知非急忙拉开房门,落荒而逃。
第二天,齐耀辉没有与年知非同行。齐耀辉安排年知非与南省警方交接在押人犯及相关文件,而他自己表示另有要事在身,要单独行动。因为昨晚的惊吓,年知非对此毫无异议,并且很守规矩地绝不多嘴过问上司的行踪。
与年知非分别后,齐耀辉匆忙赶去了南省监狱。在监狱的大门口,他见到了多年的老上司、老战友姚启元。
南省位于C国边境与T国和M国接壤,复杂的地理环境注定了这里向来都是C国警察缉毒的前沿阵地。三十年前,齐耀辉的父亲齐震东在这里浴血奋战屡立奇功;三十年后,齐耀辉同样曾作为一名缉毒警在这里渡过了七年的警察生涯,立下个人一等功两次、个人二等功五次,各种荣誉嘉奖无数。
而现任南省缉毒大队大队长的姚启元,正是齐震东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姚启元今年四十出头,年纪不大,却因为长期的操劳已是白发斑斑。好在,他平时注重锻炼,体魄仍旧十分强健,精气神也很足,还能接着跟毒贩们斗下去。
这对同门师兄弟既然都是齐震东一手调教出来的,那便自然而然地都养成了跟齐震东如出一辙的干脆利落的性情。两人在监狱门口方一见面,只简单地拥抱了一下表达了暌违数年的思念之情,姚启元便开门见山地说起了他掌握的情况。
“这个人叫察英,T国人,57岁。年轻的时候曾在T国军队服役,后来接了上级的私令杀了上级政敌的家人。没想到这个政敌最后居然上位,他就只能离开军队。T国那种地方你也知道,得罪了军方,就只能投靠毒贩了。这二十多年他跟过很多大小毒贩,其中一个就是将军帕桑。十个月前,他在边境落网,我查过他的经历就特地问了他……那件事。一开始他不肯说,说自己不认识吴坤,也没见过我们要找的人。后来判决下来了,死刑,下个月就执行。我特地关照监狱的同事照顾他,我这同事挺靠谱的,上个月帮他联系上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见了最后一面。他在牢里想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改口了。所以,我就马上通知你来。”
“我现在就能见他?”齐耀辉脚步飞快,几乎是要跑起来。
“对,都安排好了。”姚启元却在此时一手搭上了齐耀辉的肩头拦了他一下,“耀辉,要是……”
不等姚启元把话说完,齐耀辉已极不耐烦地将他的手打开。“先见他再说。”
在姚启元的安排下,察英已在监狱的会客室等着齐耀辉的出现。年近六旬死到临头的他看起来苍老、瘦小,佝偻的身躯和干瘪的脸颊让人实在很难将他与凶残狠毒的武装毒贩联系起来。
齐耀辉却已很熟悉这种人,也很确定他的手上一定沾着不少的人命。因为他的那双眼睛,即便现在看人的时候再怎么闪烁不定,可只要不经意地一瞥,仍然凶狠地如狼一般。
见到察英,齐耀辉立在他的面前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拉开身旁的椅子缓缓地坐了下去。接着,姚启元也跟着落座,并从身上取出一支录音笔摆在手边。
“你就是察英?”齐耀辉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不错。”察英点点头,缓缓答话。他说的是C国语言,虽然吐字缓慢,但很标准跟C国人完全没有区别。
T国和M国虽然都有各自的母语,但因为C国国力强盛,文化影响力的辐射范围也很大,因此,很多T国人和M国人都会说C国语言,并且绝不比C国人差劲。
“你认识吴坤?”齐耀辉又问,自钱包中取出吴坤的照片放在桌上推到察英的面前。
察英低头看了一眼,缓缓摇头。“我不认识什么吴坤。我只知道,他在将军身边的时候叫坤克。”
只这两句,齐耀辉瞬间屏住了呼吸。吴坤不是T国人,他本是M国人,因贩毒同时被M国警方和C国警方通缉,畏罪潜逃至T国后投靠T国毒枭帕桑,改名坤克。然而,他在帕桑身边没几年就因为一次跟别的毒枭的冲突而被杀,是以,在T国认识他的人极少。察英既然能说出吴坤在T国时的化名,那就说明他极有可能真的见过吴坤。
想到这,齐耀辉即刻又将那张照片往前推了推。他用手指点着照片一字字地问道:“你看清楚,是这个人吗?”
意识到齐耀辉仍有怀疑,察英不禁笑了笑,将背脊靠进身后的椅背内。“警官,我都是将死的人了。无论我说不说、无论我说的有没有用,都不会改变你们的国家对我的判决。你觉得,我还有必要说谎吗?”
齐耀辉目光沉静地与他对视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你知道多少?都告诉我!你有什么遗愿,我都可以为你完成。”
察英笑着摇头,漫不经心地答:“家人我已经见过了……有烟吗?”
齐耀辉即刻自怀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察英,又亲自为他摁下了打火机将火苗送到他面前。
齐耀辉如此放低姿态,察英不禁意外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他凑上前来点燃烟头,满意地深吸了一口。“警官贵姓?”
“免贵姓齐,齐、耀、辉。”齐耀辉收起打火机,一字字地回道。
听到这个相对冷僻的姓氏,察英瞬间坐正了身体。“齐老虎是……”
“家父。”齐耀辉眼都不眨地回道。
“齐老虎”,正是当年边境毒贩给齐震东取的绰号。老虎,是会吃人的。齐震东能有这样的绰号,可见他在毒贩心中的赫赫凶名。纵然齐震东已离开南省十多年,仍然余威犹存。
“果然……”察英意味深长地一叹,目光飘向远处。“真的很久了……十几年前吧……”
“十几年?”齐耀辉话音冷峻,立即打断了他。
“……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察英皱眉深思片刻,尽量给出了一个相对确切的答案。“那时坤克还活着,我也不在将军的手底下。我跟着另一个老大,叫杰拉,他跟将军是好兄弟。当然,将军不是这么想的,可惜杰拉不明白。老大糊涂,我这当小弟不能跟着糊涂。所以我跟坤克的交情不错,就盼着有一天将军对杰拉动手,坤克能悄悄知会我一声,然后把我引荐给将军。没想到,等将军真动手了,坤克居然死了。好在,他答应我的事没有忘记,将军知道我,所以我保住了一条命。”
说到这,察英不禁笑了笑,为这无常的命运。T国的毒贩很多,但毒贩与毒贩之间的规矩也很严。自己的老大还没死,做小弟的不能随便跳槽到别的老大手底下。这是大忌,会被T国所有毒贩一同追杀。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规矩。实际上,都已经当了毒贩了,又哪来什么信义?察英当年没敢直接投奔将军,不过是因为坤克在将军身边的地位一般,说不上话罢了。后来坤克为表忠心,主动要求去突击队充当剿灭杰拉的先锋,结果运气不好死在杰拉手上。这笔人情和功劳,将军最后却是记在了察英的头上。
而十多年后,领了坤克这份人情的察英又代替坤克坐在这里,将当年未曾交代的罪恶一一阐述。
或许,这就是神的安排。
第73章 黑暗(下)
这些事,齐耀辉显然也早查清楚了。是以, 他没有多问吴坤的死因, 只冷静道:“继续。”
“将军知道我是特种兵出身, 就把他手底下几十个娃娃兵交给我调教。”察英又抽了一口烟, 冷嘲道。“我知道这是因为将军其实并不信任我, 所以不敢把我往他身边放,也不敢让我接触他的生意。……不过无所谓, 在那种环境里, 能捡回一条小命已经不错了。你说是不是, 齐警官?”
齐耀辉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没有作声。
T国与C国南省接壤的边境地带, 地处热带,极为适宜罂粟的生长成熟。而由于T国政局不稳,政府对地方的掌控和开发不利,很多毒贩都选择隐匿在原始雨林之中,制毒、贩毒, 逃避警方追缉。
纷繁复杂的地理环境、飘忽不定的磁场引力、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 渐渐地那片偌大的原始雨林竟成了国中之国, 实力强盛的毒枭不但有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军队, 甚至还有自己的奴隶。他们在自己王国制定规则、称王称霸,除了别的毒枭邻居, 就连不熟悉地形的警察和正规军队都很难威胁到他们。
那里是法外之地,那里是丛林社会,那里只有武力、毒品和杀戮, 那里就是地狱。
“我跟过那么多老板,将军是他们中最残忍最多疑的一个。像我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根本不可能被他当成亲信留在身边,只能被安排去送货或者直接去突击队。”
突击队,是将军专门用来对付仇家或者警方或者军队的武装力量。
说穿了,就是炮灰。
只见察英摁灭已烧到尾的烟头,自己动手再点上一支,续道:“能够在他身边近身护卫的,除了他的兄弟子侄,就是他从小训练培养起来的娃娃兵。那些孩子很小就到了他身边,有些是买来的,有些是捡来的,有些是爹妈送来换毒品的,还有些……干脆来路不明。他们从小经受最残酷的训练,学习杀人的本领,就跟驯兽一样,教会他们对将军恐惧、服从。将军的手下大都沾毒,尤其是突击队的,各个都是‘三神’四号管够。”
四号海洛因是海洛因中纯度最高的一种,而“三神”牌则是将军当年给自己制的毒品打的品牌,纯度能够达到98%以上。将军的势力没有垮台之前,这个牌子在众多吸毒人员心中也算是货真价实、有口皆碑。而突击队的人既然吸惯了“三神”四号,别的毒品自然就满足不了他们了。
“但只有这些娃娃兵,将军严令禁止他们吸毒,就怕他们染上毒瘾就不再对自己忠诚。并且,为了让他们只对自己忠诚,将军会让他们身边每一个跟他一起成长起来的小伙伴都变成他的敌人。
“那些孩子,太多了,就跟雨林里的蚊虫一样,大片大片。有些人就是这样,越是穷越是生,养到四五岁就送来给将军换毒品,根本没把那些孩子当人。人太多了,也就麻木了,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还好,我接手的那些都已经是半大的小子了,人能跟枪差不多高。那时将军定下的规矩,每个月,这些娃娃兵都会有一次考核。最差的那几个会被刷下来,调去突击队,这还是运气好的。长顺眼些的,就逼他们分化成Omega去当性奴,没两年人就没了。
“那个时候,我手下有个男孩子,瘦瘦小小的,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吧,不能更多了。但是,长地真漂亮啊!越大越好看,眼睛黑黑,态度冷冷。平时谁也不理,就是对我这个掌握他生杀大权的教官,他也从来不说一句软话……”
说到这,察英忍不住对着齐耀辉喷了一口烟,调笑道:“齐警官,他还没长开的时候就比你现在帅多了。”
齐耀辉屏住呼吸,等那口烟雾散尽,他才直视着察英的眼睛问道:“除了长得好看,他还有什么特征?”
“他的左臂上,有个红色的胎记。”察英不假思索地说道,抬手指了指自己左小臂外侧近手腕的位置。“大概就是这里。那胎记的样子很特别,颜色深深浅浅,看起来像是一簇火焰。不过,后来没有喽!将军的手下,手臂上都要烙个蛇形。于是,我就把他的胎记烫掉了。”
齐耀辉瞳孔一深,死咬着牙关克制住把拳头挥到察英那张笑脸上的冲动。“继续。”
这个时候,他的嗓音竟瞬间沙哑地不似人声。
“我带了他三年,他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学生……”
……这辈子最好的学生?
不知为何,齐耀辉突然想起了年知非。他的好友张定国也曾用同样的话评价过年知非。然而,齐耀辉的思绪只是稍微一乱,便迅速收回,并未在他的心底留下任何的痕迹。
“……有天分,就是有一个毛病改不了,心软。每次考核,别的孩子都弄地血淋淋的。他不。只要能把人制服,能给人留一命,他一定给人留一命。可如果有人要拉他入伙,他也不,永远独来独往。每次考核呢,成绩永远不上不下。我知道他不止这点能耐,打过、骂过、罚过,饿过饭、断水断粮……”
齐耀辉忽而冷笑一声,语气极端坚定地道:“没有用的,他不会屈服。”
60/131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