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文在他对面坐下,宫女沏上茶。
茶是上好的清明龙井,周天子抿了一口,才发现对面人压根没动。
他唇角勾出了一点嘲讽的弧度,“怎么,还怕寡人给你下毒?”
加文还真是在担心这个,但是嘴上,依然笑着回答:“臣不爱喝茶。”
他的态度和以前别无二致,除夕的心头却在此时骤然窜上了一股火气。
他张口欲言,却在片刻后合上唇。
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里,似乎一直有人在告诫他。
生气的时候不要说太多话。
会伤人。
除夕放下了茶盏,转头看向前方,压下了嗓音里的哽咽:“说说,以后打算怎么办?”
“臣立誓击退匈奴人。”
“你费尽心机逼宫,只是为了击退匈奴?”
说逼宫未免过于冤枉,他只是心里想想,并没有主观能动。
……谁料如今被赶鸭子上架。
加文:“不论陛下信不信,正目前的确只有这个打算。”
大殿内里还燃着银炭,混着沉香料,熏的整个燕宫又香又暖;然而这里的气氛却在此时结冰。
良久后,加文站了起来:“如果陛下还没有别的要问,那臣先行告退。”
周天子手里的杯子捏的死紧,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然而看着这道背影毫不留念,一路都走到了殿门边后,山崩海啸一样的情绪终于击垮了他。
“公非正!”周天子骤然站了起来,跌跌撞撞朝前走去,他的仪态在这一刻失了风度,甚至袖子都打翻了桌上的新茶。
——过了这么久,这个人难道连个解释都懒得给他吗?
加文的脚步停住了。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然后转过了身。
因为起身过于仓促,除夕站在他面前的时候衣冠微乱。
他看着比当年身穿衮服、坐在朝堂上的样子还要美。
“呆在这里等我。”伸出手,加文别过了除夕脸侧有些凌乱的发梢,低声道,“给我一些时间好吗,陛下?”
除夕的手在此时紧紧地把住他的手臂,因为过于用力,指节都泛起不正常的惨白。
他盯住加文的眼睛,眼尾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点潮红,语气在这一瞬显得尤其尖锐:“给你一点时间?你可知……什么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你怎么能……”
——背叛我?
他看上去就像是快哭了一样,说话都全是颤音。
天知道加文用了大多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吻去除夕眼角的泪花。
他看见这张脸皱眉都会心疼,在这种时候又怎么可能不难过。
但是他没办法解释,加文明白这个世界是假的;但是对于除夕来说,这些都是真的。
“公非正”是真的,难过也是真的。
“我知道。”在沉默片刻后,他回答。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这才是最让除夕最痛心的一点。
他不在乎王位,但是他没想过一手带大的小孩竟然会背叛他。他们本来该是最亲近的人,却不曾想加文的刀锋有一天会对准他!
这比什么都让除夕觉得痛彻心扉。
加文看着他的脸,神色复杂,最终只是回答:“以后陛下自然会明白。”
等出王道碑,除夕就会明白。而那时候,他又是无坚不摧的康斯坦丁。而这同样是他微不足道的一段记忆。
加文压下了心里的冲动,转身离去。
他的背后,侍卫们层层围绕住了这里。侍女们胆战心惊地上前,然后锁上了燕宫的大门。
秦王有令,天子需要静养。不能离开燕宫半步。
除夕呆呆地站在大殿的最中央。
门被关上,挡住了门外的景象,也挡住了他眼里最后一点光。
第196章
秦王以雷霆手段控制了其余诸侯,宰割天下,听话的加官进爵,不听话的午门抄斩。
一番血洗下来,举国皆寂。
秦军强而六国弱,一统天下乃是大势所趋。只是让人惊讶的是,秦王却迟迟没有称帝。
亡国又被抄家的士人既没钱又没胆,不敢弯弓而报怨。只好到处编排段子,说这位当权者的不是。
自然也有不少六国余民被洗脑,尤其是在之前血洗中遭到清算的一批;但大多数百姓都不傻,日子是自己过的,到底是变好还是变坏,总会感觉得出来。
譬如今日,鲁国某城郊,一个被抄了家的士人,正骂骂咧咧地咒骂秦皇,说他狼子野心,尊周天子为义帝,实际自己当皇帝,人人得而诛之。还说鲁王如今在京城被俘,应该召集鲁国的有志之士,去拯救鲁王。
一边的瘸腿老农呸了一声:“鲁王之前颁布的兵役,我从十五北防河,至四十又复西营田,去的时候才刚成年,归来头白还要去守边疆!*
到头来也不剩下几个钱,现在好歹每个月能按时领军饷,你跟我说秦皇不如鲁王好,我倒是要和你理论理论。”
“更别提像我们这些打仗时残了的老兵,半年还能在县衙那里领点粮食。
以前哪有这样的好事?我听说秦皇自己也不爱铺张浪费,每日只吃三个菜。有这样的国君,是喜事。”
士人仍然不平:“那管控盐铁呢?直接把那些盐商铁商抄家,还有不少人直接丧命!岂有此理?全天下的兵器都被收走了,听说秦皇还要造十二铜人镇压国运!”
老农辩解:“收了兵器也就算了,反正寻常百姓家也用不少。以前私人卖盐铁,偏远地方都吃不上盐,盐贵,现在价格统一管控,好多了。听说偏远地方还在修路运盐铁。也是好事。”
他的话引来了一众附和之声,落魄的士人被嘲的面红耳赤,愤然而去。
有一个老人坐在茶棚边,须发皆白,排出一枚大钱,点了热茶。
钱是鲁制,卖茶女道:“老伯,最近要求统一用国制孔方钱,这种钱记得去官府验重兑成新钱。再过几个月就不收了。”
老人一言不发,看起来孤苦伶仃。
这个年纪的老人,周围又没个人照应,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于是,心善的卖茶女额外送了他一小碟子点心,笑着道:“老伯,我闺女前些日子嫁人,这糖饼儿给你沾沾喜气。”
在这年头,糖还是个精贵的物件。
白色长发的老人眯着眼道了声谢,隔了会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天子身边的大太监,这里也不是王宫,脸上才多了点真挚地笑意。
他抿了口糖饼,馅儿齁的人发慌,热茶还没来得及印上一口,人却先顿住了。
一队兵马远远而来,骑着骏马的军官掏出一张通缉令,面容严肃:“有人行刺天子,秦皇有令,命我等搜查。
此人原本是天子身边的大内总管,今年七十三岁,提供有效线索者,可赏金十两!秦皇言出必行。包庇祸首者连坐!”
卖茶女一愣,走上前盯着图上的人影看了看,面色大变。
她转头看向了自己的茶棚。
茶棚里哪里还有那老先生的影子,只剩桌上的热茶还冒着腾腾热气。
——
举国上下都在搜查王道碑器灵,若是逃进山里,以他现在的水平,倒也能苟活一阵。
只是他也不可能一直窝藏在山里,这具身体虽然不会死,但是总归是需要盐、水,以及其他东西。
到时候秦皇的通缉令举国皆知,他连村镇都进不去。一次两次也许还好,但是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而秦王城内的看守更加严密,年四十以上,不分男女全都要登记造册才能入内。
更何况在王城的别经年和丹舒歌几乎形影不离,睡觉都在一张床上。外面随时有人巡逻守护。
丹舒歌还给别经年造了一具机甲,武装到牙齿那种。要在万千人之中取他们首级,显然不太现实。
他倒也能像见青山一样毁容,就是对自己太狠了,下不去手。
王道碑器灵比较爱自己,他觉得见青山脑子显然不太正常。
他思考许久,决定前往钦察汗国。
在漫长的岁月里,器灵很明白一件事,人有欲望,就很容易被利用。
不为所动只是利益不够。
他要去找随秋冬。
随秋冬都能狠心杀了努尔哈赤,把对方的眼珠子日日夜夜挂在前胸,那自然不会是什么良善人。
他喜欢不择手段的人。
——
加文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肃清异己。整个朝廷终于被融成铁板一块。
自此剑锋所指,无敢不从。
已经到了可以称帝的时候了。
于是,用来金屋藏天子的椒房殿终于迎来了他的建造者。
周天子抬起头,轻轻扫了一眼来人,然后漠不关心地垂下眼眸,看向了面前的棋盘。
自从被软禁后,他还能干的事情变的非常有限。活动范围也被限制在燕宫里。
他的面前是一局棋。
周天子浑身僵硬,不愿意抬头,却已经从棋盘上看见了一方阴影。
他手里的黑子在半空停顿许久,终于缓缓落下。
加文早些年在病床上躺着无聊,也学过棋,后来水平上去了,医生说围棋对他来说太伤脑,这才不情不愿放下。
于是,在观测片刻后,加文拾起了一枚白子。
棋子落地有声,却在这瞬间破了周天子从棋谱上学的局。
黑子的大好局势顿时如同被打了七寸的蛇,死了。
于是,周天子只好放下手里的棋,面无表情询问:“秦王怎么有空来看寡人了?”
加文看着他的脸,微妙地感觉对方的气质在这瞬间与康斯坦丁重合。
他思考片刻,道:“宫人禀告,说陛下最近食欲不振。”
比食欲不振还要严重一点。
周天子直接绝食了,理由是吃不下。
“……”周天子一时语塞,还有点说不清的恼怒,转过身,道,“寡人无碍,秦王请回。”
说完,就打算往内走去。
他还没走两步,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拦住了他的腰,然后一把把他抱了起来。
周天子的眼前顿时一阵天旋地转,一转眼就落进了秦王的怀里。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薄怒,“你这乱臣贼子!可知道什么叫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放……呃!……”
周天子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到臀侧一疼。
他的脑子空白片刻,才反应过来了一件事——他被打了。
加文没有手下留情,因此被打过的地方变的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抱着人往案桌前走去。
怀里的人在愣神数秒后,挣扎的更剧烈了。
“放开!你……你……”除夕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水光,就是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的了,奈何从小学的就是礼义廉耻,天子的仪态更是渗透进了骨子里,连个骂人的词也找不出。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纷纷低着头,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在这时候喘一下。
周天子终于被带上了餐桌。
除夕在他怀里,看着要哭不哭的,加文心里一硬,只好冷着脸低声呵斥道:“听话。”
除夕就这么哭唧唧地被喂了一顿饭,吃着吃着觉得心里难过的要死要活,最难过的就是,他不明白,公非正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于是委屈的哭到后来变成了十分没出息的嚎啕大哭。
偏偏加文还没经验哄人,被除夕哭的有些懵了。丢掉了手里的勺子,手足无措,只好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怎么了?祖宗。”他的语气很是无奈。
加文一说话,除夕顿时觉得丢脸大发了,也更不想搭理这人。
更别提这里除了加文,还有一大群宫女太监,他板着脸如履薄冰当了这么久天子,这下可好,颜面扫地。
面子丢了也就算了,老祖宗交给他的江山也丢了。
除夕思及此处,更是悲从中来。
他脾气上来了,哄不好,于是愤愤地咬住了秦王的脖子,看样子像是恨不得直接咬断似的。
按照动物的本能,被叼住脖子其实是很危险的情况,很多人都会下意识挣脱。
然而加文却没有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还在小声道着歉:“是我错了,陛下,告诉我你在难过什么,好不好?”
除夕的鼻子一酸,喉咙哽的厉害,他的口腔里已经尝到了血腥味,然而想咬又咬不下去。
只好委屈地舌忝了一下加文的喉结。
“我不想看见你。”除夕侧过脸,道。
加文沉默了片刻,回答:“好,那我走。”
——
整个草原的天可汗,所有部落的大单于,如今在燕国的王宫。
随秋冬花了几年时间才整顿好整个科尔沁大草原,除此外还收编了附近草原的残余部落,如今,整个钦察汗国鱼龙混杂,有女真人,满人,匈奴人,契丹人,内部之间语言都不太通顺。
随秋冬思考片刻,决定让所有人统一学中原语。
他在胜利后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是这些土著却不一定……
大概因为这个世界太真实,随秋冬也鲜少当成幻境看待,虽然他自己为了一己私欲穷兵黩武,总归是希望这些后人们能过得好一点,在中原大地上生根发芽。
草原的环境实在过于苦闷,每年冬天都有许多冻死的小孩。
而学习汉语,就是民族大融合的第一步。
不管是钦察汗国,还是新建立的中原政权,都在养精蓄锐,等待着最后一战。
随秋冬有二十万匈奴骑兵,在现有生产力下,这些凶悍的骑兵在冷兵器时代几乎无解。
这个冬天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二,等到开春,就是他吹响冲锋战角的时候。
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老太监的。
有人自称是周天子身边的太监,为了给天子报仇,他愿意交出秦皇的把柄,想要见一面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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