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中原建筑,无数红灯笼在街道飘摇,彰显着某个节日。人声鼎沸,欢声笑语,烟火满天驱赶了夜色,十分热闹。
但虞长乐却很快感觉到了一种让他脊背发凉的恶寒,本能地转过身,暗处一道冷箭直冲他门面而来!
第81章 玉兰血印
虞长乐立时一惊, 就想躲开,但却忘了这具身体是守卫的, 根本不受他控制, 他看到的只是一段回忆而已。
守卫似乎相当迟钝,眼睁睁地看着冷箭刺来, 却只能勉强往旁边偏了一下。
“唰啦”一声,冰冷的箭头钉入了守卫的肩头。传达到虞长乐感觉里的只有细微的疼痛感,但这样的伤决不会轻声。
哪怕是神仙, 这时候也痛得厉害了。但守卫却连哼都没哼, 咬紧了牙关一动不动。
“这边没有么?”
“没动静。”
“快继续追!”
虞长乐在黑暗里看清了自己——也就是守卫所处的地方。是两堵墙之间的窄巷尽头,堆积着周围人家乱糟糟的石料和干草,守卫就蜷缩在最里面。
外面像是在举办什么节日的集会, 这处缝隙离得较远, 人声也很远。他很快就厘清了目前的情况是有人在追杀守卫。
守卫缩在干草堆后窥视着外面的情况, 虞长乐看到那些追杀者穿的是白底黑饰的钟氏家服, 为首的那个配的是蓝饰。
灯火在他们胸口的地莲金雕纹上流转, 华美异常。
待到凌乱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逐渐远去, 守卫才放松下来。箭头完全没入了血肉,他闭了闭眼, 狠下心将箭头扯了出来。
血喷涌而出,他痛得弓背,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守卫手下不停, 半褪了衣服, 单手从外袍上撕了块布料下来, 飞速地包扎了伤口。
眩晕之中,守卫的身体状况和情绪都清晰地传达到了虞长乐的脑海里:
浑身上下至少有三处大伤,灵力微弱;腹内空空,精神十分虚弱。
头顶屋檐上挂着一盏残破的红灯笼,照亮了这一隅。虞长乐看到了守卫胸口处也是一个黑色的地莲金雕纹,他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剑,剑柄上全是半干不干的血迹。
看样子,是他犯了什么错,被家族追杀了。
守卫休息了一会儿,站了起来。一阵头晕目眩。他把自己的外袍脱了,把血迹斑斑的白衣团成一团塞进怀里。
虞长乐发现他身上几乎什么灵器都没有,却有一个灰扑扑的包袱。这件钟氏家服上有他的血,就地丢下可能会被追踪到,但他却没有芥子戒,无处安放,灵力也少得不足以支撑他用灵火烧掉衣服。
可以说是相当之狼狈。
他摸索到窄巷外,心里在想:弄一件衣服,再找点吃的。
虞长乐发现此人十分冷静,就算在这种穷途末路之下,心里也没有崩溃的情绪。他非常清楚现在只有冷静才能救他的命,怨毒被他好好地压在心底。
这种心境和他后来在赤鬼城里的时候大不相同,可以说是一步一步踏入了泥潭。
窄巷外的街道也很冷清,从这里望过去,隔着两条街才是热闹所在。一只野猫从墙角窜过去,天上孤月,地上寒霜。
他慢慢地扶着墙往长街尽头走,这是那群追兵走的相反的方向。尽头是一团暖融融的灯火,喧闹不止,追兵绝不会想到他还会专往闹市走。
“走百病,消灾去病咯!”
走到尽头,忽地一阵喧嚣传来。虞长乐看到一只金色的花船喜气洋洋地从眼前走过,花船上坐着貌美妇人和孩童,妇人高歌,沿途撒下糖果和铜钱,孩童敲着小鼓,嘴里大声念着消灾去病的祝福词。
后面跟着许多人,去抢、接糖果铜钱。沿街挂满了各色灯笼,夜空中也是成百上千的灯。有人猜字谜,有人赏花灯。
原来是上元节,虞长乐心想。走百病是北方的习俗,他没有见过。
这里应当就是曾经并州了。
天下第一世家所镇的第一州,繁华超过了虞长乐所见过的沈氏的琅琊。只见漫天灯火,每一盏灯都彰显着并州的富丽。
“哪来的乞丐在这里挡路?快走!”
人群里有人伸手推了他一把,守卫被推得一个踉跄。他猛然抬眼盯着那个人,那人触上他的目光,又看到了他身上的血,一个哆嗦。
那人赶忙跑远了,临走嘀咕了一句:“有病!”
守卫低下头,颠了颠手,虞长乐看到他已经摸到了那人的钱袋。
走百病的花车走远了。铜钱早被人捡走,守卫上前,捡起一颗糖剥了放进嘴里。这是他这么多天来吃的第一样东西。
有不少妇人带着孩子出门,看到守卫都露出怪异的表情,像躲避什么瘟神似的赶快低头走远。守卫目不斜视,好像没看到这些视线似的,整了整衣服往成衣店走。
虞长乐很想知道守卫的脸是什么样子,是不是阿云,不由得有些焦灼,心里盼着他赶快去成衣店,说不定会照到镜子。
然而守卫拿着偷来的钱进了店,站到了镜子面前,虞长乐心里却一阵失望。
不是阿云,甚至根本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公子穿这件可英俊了!可要买?”老板娘殷殷问道。
镜子里的脸,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是个青年男子,眉眼间有股僵硬的郁气,穿着神色简袍。虞长乐本都开始质疑自己的猜测了,但仔细一瞧却发现他的表情十分木讷。
——他戴了一张人皮面具?
虞长乐又观察了一番,确定那是一张面具,不由得直欲扶额,无比佩服此人的谨慎。
面部的轮廓与阿云有几分相似,这个赤鬼城里的面具人守卫应当就是之前虚境里的阿云。而肩部受伤的位置,虞长乐猜,就是他后来被骷髅藤蔓寄生的位置。
不看脸,阿云颇有一种淡然出尘的风范,让人觉得他更适合雪白道袍而非深色简袍。
“我买下了。”阿云淡淡道。
他的声音不像上一个虚境里那么沙哑,更为清润低沉。
然而这声音一出,虞长乐又感觉到了那种无与伦比的熟悉。声线犹如鬼魅一般和记忆里的某个声音重合了,他心里的猜想呼之欲出。
阿云出了成衣店,一路上,虞长乐看到他在整理自己的行李。
并州的防守必然十分严密,他实在做出城的准备。虞长乐看着他翻捡自己的包袱,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寒意。
原来这根本不是他的包袱,是他之前杀了一个普通人偷来的。这张人皮面具也是照着那普通人的脸仿制来的。
他做的天衣无缝,唯一的纰漏就是在毁尸灭迹的时候被追杀者发现了,但没有看到他的脸。这一路追杀,阿云逃到了窄巷,后来就是虞长乐来到时看见的回忆了。
现在阿云的所有身份都是新的,追杀的钟家尚还不能掌握他新身份的行踪。而他很快就要慢悠悠地从容出城了。
当下,阿云还在慢悠悠地走路,深色新衣遮盖了血迹,表面上根本看不出身上有重伤。他走进了一间汤圆铺里。
他道:“老板,两碗芝麻馅的汤圆。”
与此同时,那几个追杀他的人钟家人也走了进来。“给我们各来一碗汤圆!”
虞长乐只是在这段回忆里,都生出了几分紧张来。可阿云却只是微微看了他们一眼,便抬步走了过去,将将坐在几人隔壁的桌子上。
这是一个极其狡猾而又大胆的犯人。
一人抱怨道:“那小子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今天都被他耍得团团转。妈的,害我到现在才坐下来吃东西。”
这几个子弟一定想不到,他们在追杀的人就坐在他们隔壁,言谈间也就没多少警戒心。
“说不定都已经跑出城了。”一人答道,“这人太贼了。”
又一人冷笑道:“你们别忘了,他是什么人。”
“汤圆到啦。”店小二将托盘放下,阿云面前也被摆上了汤圆。隔壁桌的谈话暂时停止了,只一片唏哩呼噜的饮食声。
什么人?虞长乐心焦地催促,你快说啊!
“你可别乱说。”一人轻斥道,“他的身份可是机密。”
冷笑的那人静了一下,嘀咕道:“哼,他也不是人啊。”
说完这句,他就被筷子敲了下头,只得低头苦吃。
虞长乐听了个清清楚楚,一时没反应的过来。
什么叫,“不是人”?
阿云也听到了这句话,饮啜的动作停了一下。
一刹那间,虞长乐感觉到了他心里的一闪而过的恨意和阴冷。
“不是人”——那就是妖,或者半妖。
阿云身上有明显的人修的特征,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他是个半妖!
虞长乐头皮一炸,心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恨不能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敖宴和绿松旖。他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个可能性,可若与他猜测的那个身份对上,又牵扯出了一堆矛盾来。
怎么可能?!
可除了这个猜测,还会是什么旁人?
这个猜测,委实太过骇人了。
“他逃不掉的。上面准备在整个中原追查他了。”一个子弟幸灾乐祸道。
“也是,钟家想要杀谁,谁还能逃得过?”
隔壁桌谈论了几句又岔开话题,满天胡扯。虞长乐几乎坐不住,阿云却冷静得多,慢条斯理地吃着汤圆。他一只手不便,动作就更慢、更优雅。
终于,那几个钟家子弟走了。阿云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
他成功地离开了这座城。夜色很浓,逐渐再没有孔明灯升起了,阿云已经离开城很远,满目是是黑夜和荒野。
一轮银月挂在天上,淡淡的清辉照亮了前路。虞长乐看到他抬起手臂,露出的胳膊上有一个刺青一样的图案。
刺青是红色,色泽与虞长乐之前的鲤鱼印一模一样。描画的是几朵怒放的玉兰花,栩栩如生。
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又侵袭而上,虞长乐几欲喘不过气来。阿云神经质地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是你们逼我的。”
他拿出腰间的佩剑,在玉兰印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第82章 金黑之曜
阿云划出的伤口也是一个复杂的阵法式, 虞长乐猜是“解印”的意思。血珠从刀口冒出,整片皮肤都被刻满了刀伤, 把整个刺青染成了血色。
玉兰印冒出血光, 而后虞长乐感觉到阿云体内的妖气浮了上来。他闷哼一声,在荒野枯草堆里蜷缩起来, 让妖气修复自己的伤口,额头满是冷汗。
然而阿云就算解除了封印,他也过分虚弱了。伤口没能好全, 肩头的箭伤几乎未曾愈合。
一轮完毕, 阿云撑着重新又刻了一遍印,把封印结上了。虞长乐心道:“原来这封印是这么用的。”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这时, 虞长乐感觉到了他心里浓郁的悲哀, 忽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说那句“是你们逼我的”了。
原来这是阿云长到这么大, 第一次解开自己的封印。他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需要用到妖力, 不会以半份妖的血统活下去。
接下来的历程, 没有什么好赘述的了。
钟家的追兵追得很紧, 相比第一个城里那些不专业的钟家子弟,后来派出的大半都是职业刺客, 逼得阿云只能一路奔逃,如过街老鼠。
他好容易逃出了并州,不带停地穿过了豫州, 形容狼狈。
虞长乐附在他身上, 也实在不好受。这番经历可以用九死一生来形容。
途中, 虞长乐注意到了一些微妙的问题。比如,这场追杀并不是昭示天下的通缉,而更近于一场无声的暗杀。派出的高手也多为钟家自己的人,钟家是在暗中追杀阿云,这让虞长乐有些疑问其背后原因。
是因为阿云是半妖么?
应该不全是。为这么个理由耗费了这么多人力,即便是对于钟家来说也是极不合算的;就算因此想让阿云死,何不冠上一个莫须有之罪重金通缉?多得是有人为了黄金千两来取人头。
也就是说,追杀的原因是不可宣示的。要么是不光彩,要么是宣示之后会引起局势的混乱,对钟氏十分不利。
如果不是阿云身上一穷二白,也没显示出什么盖世神功,虞长乐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偷了钟家的秘籍才被追杀了。
“阿娘,你看那个乞丐叔叔好可怜啊。”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远远道,“他断了一只手耶。”
“当啷”一声,一个铜板滚到了阿云面前。
虞长乐打起精神,看到一个小女孩站在他。他的状态被阿云影响着,阿云现在重伤半昏迷,虞长乐也没法活动自如。
此刻,阿云逃到了徽州。虞长乐知道他是为了找他在这里的一个朋友。阿云着黑曜石色的家服,是钟氏的外门子弟,他来找的这个朋友则是和他一起拜入钟氏做门生的。
阿云中了箭伤的那条胳膊没得到好的照料,后来又在追杀中被折断了小臂骨,整条胳膊几乎就废了,用绷带吊在脖子上。
现在他一身脏污,全没有了一开始的从容,缩在街角半阖着眼睛养伤。
那枚铜板被抛到阿云面前,他立刻惊醒了。随即,羞愤漫上心头,他浑身发抖:自己竟然被认作了乞丐!
可现在他的样子,被当成乞丐也不奇怪。
虞长乐看着他慢慢平复了情绪,而后将那个铜板捏进了手心,力道大得快要印出血来。
他感觉到了阿云心里的一丝动摇,这一路走来不管多么狼狈,他都始终是冷静的。可现在这一枚铜板,却把他的自尊心凿出了一道裂缝,让他的坚持摇摇欲坠。
“朋友会见我吗?”
虞长乐听到他心里的疑问。同为门生的朋友,在看见阿云这幅样子,还被钟家追杀的时候,还会帮他吗?
昨夜下了雨,阿云偏过头,从水塘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头发蓬乱,衣衫脏破,深色掩盖了血迹。他顿了顿,把脸上的□□撕了下来,露出了肤色白皙的脸。
因为心中早有猜想,在摘下面具的那一刻虞长乐心里没有多少惊讶,只有五味陈杂的唏嘘。
秀眉长睫划出些许锋利的弧度,鼻梁挺直,薄唇淡色。去除了那可笑的胡子和光头,面具下的脸几乎是两个人。俊美清隽,下巴上微微有些胡茬。
果真是沈渊渟的脸。“渊渟岳峙”的渊渟是他在后来才给自己重新改的字,或者,现在该称他为沈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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