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饲主身死,魂契立破,想必你不会不知。既然你偏敬酒不吃吃罚酒,莫怪我言之不预。”
“我倒想看看,你这颗古道热心,可也是红色的?”
眼见着灰袍道人逼至眼前,燕宇神情却仍是惯常的淡漠之色,仿佛将死之人不是自己似的,连眉头也不曾紧过一分。
妖道觉察有异,停下步子怒道,“你不怕?”
“为何要怕?”
那个机灵聪敏的家伙看到如今绝处逢生的险境该会怎么说呢?燕宇倚着墙,学着心上人平素那懒洋洋的样子直起身,抿紧的唇线闪过一丝想起陆少临时才会露出的弧度。
“不过是圈套,我也为你准备了一个。”
他径直走过重重鬼影来到妖道身边。
说来也怪,那鬼影和妖道竟似被定住了似的,一个个僵在原地,别说反击了,便是想挪一下步子也动弹不得。
他们脚下,燕宇方才逃命时用足尖画出的八卦阵,正在幽暗的屋内泛着莹莹的微光。
微凉的剑锋直点妖道咽喉,映在充满惧色的双瞳里的,是道士面无表情的脸。
“他在哪。”
他冰冷道。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
正邪两道便这么僵持着。
冷汗沿着白森森的额角滑下。
剑尖的凉意贴着咽喉的皮肤,似乎下一刻就会穿喉而过。鬼影试图反身回护自己的主人,奈何被困在原地寸步难移。
眼见功亏一篑,妖道怎会甘心。发白的嘴唇气得颤了又颤,他最终挤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真是伉俪情深,既然这么想死在一处,贫道便遂了你的心愿!”
说罢,掩在袖下的手指暗动,霎时间,突然腾起的一团血雾笼罩了整间屋子。
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挣扎翻腾,影影憧憧,看不清轮廓。
待那团殷红的血雾一点点散尽,雾中的人影也终于静了下来。
他茫然伫立,仿佛不知发生了何事。过了好长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低垂的脖颈抬起来,散乱的黑发后露出一张惨白幽深的脸。
——不是陆少临又是谁?
“少临。”
剑锋几不可见地微颤了一下,燕宇轻声道。
这声熟悉的呼唤犹如落入池塘的石子。击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撞在陆少临早已混沌不清的意识上,他愣愣将目光移到燕宇身上。
陆少临又怔了一阵子,这才认出眼前的人影,拖动步子向燕宇走去。短短数步的距离,他却走得十分艰难,原本轻飘飘的身子竟似有千斤沉。屋内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几对眼睛都眨也不眨地钉在他身上。
浓郁的铁锈味离燕宇越来越近,陆少临挣扎着停住步子。他咧咧嘴,好像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最终却只是从牙缝里钻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燕……兄……”
“嗯。”
燕宇颔首,一句“我们回家”还未出口,只听陆少临颤抖的声线瞬间骤然变了音调。
“快……逃……!!”
电光石火间,艳鬼抬起森然的鬼爪朝燕宇袭来。
陆少临极力压制动作,突袭的招式满是破绽,极易识破。
燕宇侧身轻巧闪过,心中却不由大惊,架在妖道脖颈上的宝剑也有了瞬间的动摇。
高人斗法,天时地利缺一不可。
灰袍道人没放过对手一闪而逝的震惊,他抓住燕宇犹疑的一刹那,原本牢固的禁制应声而破。
蜷缩在两旁的鬼影瞬间重又暴涨至数丈高,一左一右,成合围之势,朝孤零零的道士逼近。
妖道足尖轻点跳出八卦阵禁锢,拂尘往燕宇躲闪之处挥了挥,只见陆少临的身子便像个提线木偶般,再次向燕宇扑去。
“快……逃……!”
艳鬼的喉咙里传来流沙般咯吱咯吱的响声。
如今的陆少临哪还有半点儿平素那风流倜傥的模样。
黑发早就散了,双目睁得血红,里面写满挣扎之色。唇边的颜色却艳得吓人,像是刚饮过人血般鲜红。只要微微开口,黑气就不断地从唇畔涌出。
他似乎在崩溃边缘徘徊,须臾之间眼底的神色变了又变,一会儿被痛苦覆盖,一会儿又宛若恶鬼般狰狞。只剩一双嘴唇,还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用喑哑难听的语调一遍遍重复着,“快逃……”
燕宇看得又疼又急,一张冷漠自持的脸早就变了颜色。
换作平日,让陆少临这种道行的鬼怪魂飞魄散于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然而,此刻,正因面前站着的是陆少临,他不但无法靠近,反倒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控制手中力道不伤及他的魂魄。
一时间,燕宇只能连连后退,徒劳挥剑抵挡陆少临不断袭来的攻击,灰袍道人再次占了上风。但妖道脸上的笑容并未维持太久。
傀儡之术对施法者消耗颇多,加之陆少临凭借自己与燕宇间的魂契不断反抗,效果更是大打折扣。
原本在炼魂袋中受尽折磨,早该丧失神智的艳鬼竟始终维持着一丝清明,看似招招杀意凶狠,却偏偏露出众多破绽待燕宇避开。而后者也未放弃挣扎,边退边借着剑锋的抵挡念念有词。
一白一红两个影子缠斗在一处,竟像是寻常师门切磋般配合无间。
妖道一眼识破燕宇默念的是能让陆少临恢复清醒的清心诀,不得不集中精神勉力支撑。
可他修为毕竟不如燕宇,一路走来,靠的多半是投机取巧与旁门左道。眼见成仙无望,才选了养鬼这条长生捷径。
去柳府驱鬼不过是他光明正大接近鬼胎近况的手段,却正撞上不请自来的燕宇和陆少临。当时他正愁苦于鬼胎将成,去何处寻第一百只百鬼,心中不由暗喜得来全不费功夫。
妖道没料到,不光燕宇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难对付,就连那没个正经的艳鬼,也不是好相与的主。
这世间竟有在炼魂袋折磨下还不会被洗去神智的人!如今看来,趁陆少临前来救人那晚将他收入自己的炼魂袋中着实是一招错棋。
随着燕宇嘴唇翕动,只见陆少临进攻的动作越来越慢,瞳中血色也越来越浅。终于,他在又一次向燕宇扑去时突然撤去全部力道直直倒下去。
道士本能地伸手去接,却被一只冰凉的胳膊勾住了颈子。怀中人仿若大梦初醒般,朝他勾了个久违了的浅笑。
道士倒没甚么欣喜的表情,似乎直至此刻才记起生气,扶着陆少临站定了冷声道,“知错了?”然后侧身拔剑,却是冲着灰袍道人所站之处。
一白一红两团人影并肩而立,二人皆是狼狈不堪的模样,眉宇间却透着无法被击碎的坚定默契。
胜负已定。
“到此为止。”
二人异口同声道,接着,化守为攻,向造成如今惨状的罪魁祸首攻去。
功败垂成,灰袍道人哪里肯善罢甘休,表情愈发狰狞。
他向门外退去,作势要逃,只待燕宇迫近,突然挥动袖中拂尘,在他们身后蛰伏已久的鬼影猛地暴起,从屋顶垂下直逼燕宇面门。
这招垂死挣扎早在二人预料之中。燕宇冷笑,挥剑轻松斩向鬼影的臂膀,却见那胳膊在剑锋堪堪贴上黑气之时,骤然绕过自己肩头拐了弯直直朝陆少临心口掏去。
糟了。
道士神色大变,想要抬手捏诀已然太迟,一切眼看不可挽回。
刹那间,血肉撕裂的声音穿破了空气。
屋内宛如凝固般陷入死寂。
半晌,一只胳膊无力地垂下来。
——哐啷。
道士手中的长剑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
陆少临这才像回过神般,用尽所有力气喊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
“这才是真的到此为止了。”
灰袍道人不可抑止地大笑起来,打破了一室沉寂。
他走上前,拔出腰中佩剑,打算给予陆少临怀中受了重伤的燕宇最后一击。
陆少临双眼瞪得血红,全然顾不得那妖道说了些什么。
他凭着前世记忆飞快点了燕宇周身大穴妄图止血。然而怀中人伤得实在太重,伤口从背部贯穿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很快将他双手染得通红。
陆少临此前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怠惰,百年间不曾留心修习法术,如今只能眼睁睁望着挚爱之人气息奄奄束手无策。
他宁愿此刻倒在血泊中的人是自己。
反正这条命是捡来的,侥幸多在这世上苟且了百年,如今被收回也是天意难违。倘若没了燕宇,纵能流连再久,也不过是虚度浮生罢了。
左右不过是死,早就死过一次,又何惧再死一次?
然而燕宇与他不同。
这一世,他不是那个身世坎坷的剑客,也并非肩负江山命运的皇子。
他还年轻。日子正好,也正长。
世间有太多美景乐事,正待着他一一涉过。
他本该长命百岁,平安顺遂,若不是遇着他……
若不是那天他自作主张,推开了故人的门……
剐心之刑痛彻心扉,一时间,陆少临只觉仿若五脏六腑被人狠狠捏紧般,疼得他几乎直不起身。
妖道一步步迈近,每向前一步,重重的脚步声都在宣判着二人的死期。
森森黑气沿着陆少临腿部攀缘而上,直至束缚住全身,令他动弹不得。
那双被鲜血染得温热的手却仍死死抱着怀中人不肯松开,像是守卫着一个即将破碎的誓言。
“你的命我还留着有用。他的,就先带走了。”
妖道举起手中佩剑,居高临下地回望陆少临被恨意与杀意灌满的双眸。
“别慌,你们二人很快便会重逢。”
光线晦暗模糊了他的神情。
说罢,手起剑落。
黑气四溢之下,妖道唇角属于胜者的笑意显得格外妖异。
而那个笑便是灰袍道人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个表情。
“怎……么……会……”
喉咙中挤出破碎的声音,妖道晶亮的眼珠滞了滞,难以置信地向自己胸口滑去。灰色道袍渐渐被蔓延开的紫红浸透,那里,雪亮的剑锋正透着一点寒光。
“你……哈哈……你……”
妖道转动发紧的脖根,愤恨之色在看到陆少临的脸的瞬间化为两声狂笑。只是那笑声夹杂着混了血沫的咳嗽,抖得宛如风中残烛般喑哑难听。
“哈……你也……不得好死……”
看穿了陆少临今后的下场,妖道不甘的神情变得万分癫狂。
新生的厉鬼哪里听得懂人言,不待他讲完,森然的鬼爪便直直向着胸口掏去。伤口血肉被锋利的指甲生生撕裂,液体搅动声中,那只手不断摸索着,直到满意地握住妖道胸腔里温热搏动的物什。
接着,狠狠捏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阗然黑暗中透进一丝血红的微光,燕宇睁开眼。
惨叫声已经弱了下去,很快,再无声息。
地面的凉意静静贴着他的脸,四肢百骸的疼痛变得模糊又遥远。
茫然无际的黑气不知何时散了,屋子里静得可怕。
房门大敞着,惨白的天光直直透进来,照亮徒然四壁。
滴答。
液体坠落之声传来。
燕宇艰难抬头望去,只见一袭血衣与自己背对而立。
人影一手紧握着一柄长剑,另一手被宽大的衣袖掩住。
剑锋不知染了谁的血,竟透着诡异浓稠的紫红。
滴答。
又一滴血珠从人影血衣之下漆黑森然的指尖滑落。
那影子慢吞吞拖着步子前行。踏过地上一滩破碎的血肉,鞋被几汪黑水沾了个浸透,散发出腥腐恶臭。他却视若无睹一般,任由浓郁饱和的血腥味跟在他脚下铺满一路。
鬼影在床前驻足,望着从方才起就始终失去意识的女子。
女子腹中的鬼胎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有所感应,不安地剧烈挣动起来。
鬼影高高举起手中长剑。
“少临!!”
燕宇情急之下低唤。
然而用力过猛,这声低呼还未来得及出口,喉头便登时又涌上一口腥甜。鬼影却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怔了怔,又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与从前判若两人的脸。
甚至已无法再称得上人的面容。
惨白发青的脸上,往日含着桃花的笑眼,如今只剩两团鬼气森然的黑洞。
两颗尖锐的獠牙将曾经温柔的嘴唇撑得狰狞。
原本白净的额头多出的那对丑陋弯曲的鬼角异常刺眼。
是属于厉鬼的脸。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厉鬼早已无法认出生前挚爱的模样。
他堕落前最后的念头是杀,如今便也只记得这一个字。前尘种种,爱恨恢恢,统统都不过是黄粱一梦。
从前一生心念所系,拼尽心力也要回护之人,如今于他全然失去意义。驱动着这副残躯前行的,是对从他身边夺去一切的世间无边无尽的恨意,将万物杀光戮尽的欲望。
燕宇也好,无辜女子也罢,在此刻厉鬼眼中并无甚分别。
不过都是可憎的活物,杀了便是。
过去他不曾恨,眼下却唯有恨。
挡住他路的,统统都该同他一起共赴黄泉。
厉鬼缓缓行至苦苦强撑的道士眼前。
他持剑居高而立,道士被鲜血浸得发红显得格外碍眼。
燕宇平静回望着他被黑气萦绕的双眼,似乎想要劝服,又似乎已然放弃挣扎。若能死于挚爱之手,倒也算死得其所。总好过某个人在前世孤零零倒在世间某处,又独自徘徊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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