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这笑容夹了一丝释怀,又透着些许无奈,看来十分惨淡。
若是往常的陆少临,定会如钻心剜骨般疼到不能自已。然而眼下,厉鬼毫无恻隐,挥剑便砍,燕宇却也不躲,只在剑锋落下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然扑去,将厉鬼抱了个满怀。
厉鬼对眼前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毫无防备,长剑走势偏了,沿着燕宇的肩膀直直劈下,对方却仿佛那条胳膊不是自己的般,仍死死搂住怀中人不肯松手。
原来燕宇在厉鬼挥剑那瞬间参透的不止是生死,更是自己对陆少临的心意。
他一直以为执念深种的是陆少临,自己能做的只是在他看清前陪他一程。无论两人如何投缘,人鬼殊途,分别之日终会来临。可不知何时,放不开手的那个竟渐渐变成了自己。
扪心自问,他将陆少临带离那荒院时,未尝不怀有一点私心。
倘若那时他伤愈后独自离开,想必陆少临也不会出言挽留,二人从此不会再有任何纠葛。然而,有些滋味,尝了以后就难以放开。
往日主动亲近他的人中,鲜少有不心怀鬼胎的,陆少临是第一个。这人笑得难以看透,却又是极易懂的。他求的不过是一个情字。
过去燕宇以为自己给不了。
如今……
那人常叹,世间诸多美景乐事,道长却选择独自清修,当真可惜。
可是陆少临啊,你为何不明白,
纵然人间万般胜景,倘若没了你在,我也尝不出甚么意思。
燕宇口中念起清心诀。
在此之前,他无所谓死,生死有命,但凡能及之事尽了全力,便问心无愧,死又何惧。而今,只要有了这一刹那的留恋,就不情愿死了。
再好的人和事,到了黄泉之下,也不过是一碗水的功夫。
他心思再通透,总还是想多看这人几眼。
因此,决计不能在此处倒下。
厉鬼听到清心诀,神智益发狂乱,四肢猛烈挣动起来。
他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獠牙咯吱咯吱地将嘴唇磨出一道道血痕。然而下了决念拼尽全力的燕宇紧紧抱着他,就像方才他搂着他一般用力,纵然是厉鬼竟也一时难以挣脱。
不断重复的清心诀,在燕宇齿间,慢慢重合成一个名字。宛如一汪清泉,缓缓流淌进厉鬼神智那片猩红的黑暗中。
少临,别再往前走了。
少临,快回来。
少临,少临。
渐渐地,厉鬼前额突出暴涨的角停止了生长。狰狞的面色也开始平息。
鬼气从黑漆漆的眼瞳褪去,重又露出清明的眼白。
——哐啷。
厉鬼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长剑落在地上。
一双苍白的手,颤抖又小心翼翼地,回抱住燕宇胸前的伤口。
良久,响起陆少临哽咽不堪的声音。
“燕兄……对不住……”
他轻声低语。
“……把你的剑弄脏了……”
似乎想笑,却从眼中流出两行朱红色的泪。
第二十五章 二十五、
道士沉在一个冗长而繁杂的梦中。
梦里亦是个醒不来的长夜。
窗外雨点淅淅沥沥,打在客栈屋顶的瓦片上,又连珠般跳进没关牢的窗沿。
屋内灯火晦暗,一豆暖光晃了又晃,那人背对着他更衣。
已经痊愈的伤口盘桓在那人结实紧致的腰部,显得有些碍眼,疤痕凸起的触感还残留在他指尖徘徊不散。他看着那人熟练地将散乱的发尾扎起扔到脑后,想了又想,最后只是简单道,“雨还没停。”
那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近乎挽留的句子。
床前的人回身,反复扯了几次衣领,仍旧盖不住脖子上的红痕,索性不再遮掩,笑起来是一贯的坦荡。烛火给他的眉眼染了一层温柔的暖意,两心相知,又怎会不懂对方的挽留之意。
“有燕兄这句,陆某心意已足。眼下已耽搁了一日,再迟恐怕不能如期交镖。”
可那正经模样没再多维持片刻,便又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
“等这次回来,再请燕兄喝酒。到时候……”
他潇洒一笑,抓起案头的刀,燕宇只觉得唇上一热,那温度就飞快离开了。
“知道你舍不得,不用送了。”
嬉皮笑脸的人转过身,背着他挥挥手,房门开关时发出吱呀的响声,沉稳有力的脚步落在走廊的木板上,很快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淹没了。
一个惊雷落下来。
支在案头的人猛地睁开眼。
窗外暴雨滂沱,雷声千嶂,一时间仿佛掩住了世间所有的响动。
眼前侍卫打扮的人毕恭毕敬向他行礼,
“燕王,时辰已到,我家主人正在门外候着您呢。”
他听见自己用不悦的声音应道,“我不是什么燕王。”接着起身推开门。
屋外雨势苍茫,除了远处不停翻涌的隆隆雷声,悄无声息。
忽地,一道白光如利剑般割破夜空,刹那间照亮整间院子。整齐列队的清一色黑衣精兵手中,无数兵刃被转瞬而逝的闪电映出冷冷寒光。他抬头向房檐和院墙望去,倾盆雨幕中隐隐透出众多潜伏的身影。
为首那雍容华贵之人他认得,可这一刹那却记不起名字,只见那人深沉一笑,向他恭谨抬手。
“燕王,请。”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亦是飘摇。
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于是微微颔首。
他微微颔首,紧紧搂住怀中拼命挣动的躯体,一次次轻声低语。
“不怪你。”
“少临,不怪你。”
发狂的厉鬼仿佛在那个瞬间通晓了人言,听到熟悉的声音唤自己名字,手中动作莫名凝滞了一下,紧接着发出凄厉的叫喊。
道士没有松手,而是更加用力将他往自己怀中揽了揽,他狠狠闭上眼睛,手中深深嵌入厉鬼身体的符纸烧得更烈。
少临,我别无他法。
这一次,是我对不住你……
下一刻,火苗席卷直上,厉鬼整个人燃成一团熊熊烈焰,火光冲天,将阴暗逼仄的小屋映得发红。
他痛苦地尖啸着,挣扎着,然后迅速在他怀中化为一滩灰烬。
“少临——!!!”
燕宇终于痛哭失声。
他睁开眼。
“醒了?”
守在一旁的人赶忙凑上前。
落在视线中的人影渐渐清晰,燕宇望见一张关切的脸。
陆少临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一双桃花眼清澈分明,可头上那对怪异的角却没消失。燕宇抬手正欲触碰那碍眼的突起,这一动显然拉扯到胸口的伤口,他禁不住皱眉低哼一声。
“别动别动!”
陆少临不由分说地小心扶着他肩膀将他按回床上,嘴上说着“你再躺一会儿,我去端药”就要起身,却被被子下探出的一只手抓住袖子。
“别走。”
“燕兄……?”
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陆少临带着讶异的神情扭过头。
“别走。”
燕宇一反常态地重复,目光固执地凝在陆少临身上不肯移开。
噩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那过于真实的触感徘徊不散。惊起的汗意连同留在耳畔嘈杂的残句,正一寸寸贴着后背凉下去。此刻,他需要一点声音,一个笑容,一句呼唤,来自那个在他怀中随风逝去的影子,教他相信这不再是又一个无尽的轮回。
艳鬼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含着春风的眼睛弯成燕宇熟悉的弧度,露出一个有些哀伤的笑意。
他走回床边跪下,反手紧握住燕宇的指节贴到冰凉的颊边。
“好,我不走。”
“就在这儿呢,哪都不去。”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手心捧着雏鸟的羽翼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眼前人难得一见的脆弱。
榻上人闻言重新闭上眼睛,他慢慢展平自己的声音。
“……这样就好。”
就这样,一会儿就好。
两个人手心的温度渐渐融在一起。
这次,是一个安稳静好的梦了。
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
陆少临始终紧握着燕宇的手,一直待到他呼吸平稳后才起身端药。
夜已深,住店的人大多歇息了,站在楼上向下望去,值夜的小二正靠在桌边睡得香甜。陆少临犹豫片刻,还是抓起桌上的笠帽往头上一扣。幅缀于帽檐四周的黑纱抖落而下,遮住他苍白的脸,也掩盖了额前怪异的凸起。
那日他背着浑身是血的燕宇奔波于城中寻医问诊时,并未注意到自己如今的形容是如何可怖。
直至将燕宇安置在客栈中歇息,才从面如土色的掌柜眼中窥见怪物的模样。
换作平日,陆少临定能耐着性子好言相劝,纵然是再不寻常的样子,也能教人放下戒心。可那时他一心只记挂着燕宇,哪顾得上旁人眼光,回过神时,手已经扼住了对方的喉咙。
银锭扔在桌上,一双眼翻成血色,他毫不掩饰周身戾气,直截了当威胁道,“不想死就闭嘴。”
陆少临深知,发生变化的绝不仅仅只是自己的样子。
有一扇门打开了,门后的路通向无尽深渊,他将一只脚迈了进去,就再也拖不出来。
药早已在后厨备下,灶台上一簇小火一直温着。
回到房内,手中碗还是烫的。燕宇正熟睡。
陆少临心里却是慌的,三步并作两步飘到床边,小心俯在他心口听了又听,这才信了对方只是安睡。
燕宇昏迷的日子里,他几乎彻夜难眠。疲倦至极时,也不过是握着他的手假寐,生怕一不小心醒来,面前就是一具再无声息的躯体。
燕宇这样的善人与他不同,断不会受到他这般天罚,倘若咽了气,天地间便真的再无处可寻。
又到了连日来每天最难熬的时候。
陆少临将碗中药汁放到唇边吹凉了,含住一口,俯身到床边捏住燕宇的下颌,小心将嘴唇覆了上去。
灵巧的舌尖没花什么力气就轻易撬开了床上人的牙关,几日的习惯,对方甚至在沉睡着也无意识地配合着陆少临的动作。
他尝到燕宇柔软的嘴唇,在这温暖的皮肤之下,鲜活血肉散发出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喉头忽然窜上一阵干渴,他听见饥饿的流沙声窸窸窣窣在自己颈下涌动。
已然太迟了。
这个人,眼前这个人,他不止贪图他的吻,他的精气。
他还想要他的眼,他的血,他肉里的白骨,要他的全部……
已经……太迟了……
眼看原本清澈的眼仁又泛起戾气,陆少临猛地退开,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
口中骤然传来的剧痛疼得他一阵头晕目眩,这才强迫自己集中神智,又俯身艰难渡了几口,将碗中剩下的苦意一点点哺喂进去。
不过是小半碗药,却花了陆少临半天功夫。他仔细拭净燕宇唇角多余的药汁,再直起身时早已冷汗涔涔。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燕宇又睁开眼时,天光正亮。
陆少临似乎倦极,趴在床头陷入了小憩。他不知守了多久,早顾不上打理自己的样貌。一头黑发乱翘着,发尾的小辫子也忘了绑,顺着肩膀凌乱垂下,看起来竟比从前长上许多。
燕宇疑心是自己看错,总觉得眼前人又比从前瘦了几分。下颌显得越发尖削,一双含着万千情绪的眼如今静静闭着,透不出半丝戾色,反倒显出些许的稚气。
那只手却仍死死攥着燕宇的不肯松开,攥得久了,连原本冰凉的皮肤都染上了人的暖意。发白的天光给他的俊俏眉眼勾了层柔和的轮廓,仿佛从很久以前就这样睡在燕宇身旁,从未离开过。
此情此景,令道士看得心下一片柔软。
他心思向来澄澈又黑白分明,做事前谨慎思虑,一旦认定便义无反顾,少有后悔,也自然少有伤怀的情绪。然而此刻,他却不禁想起梦中那个戛然而止的雨夜。想起倘若陆少临不曾离去,他们会有的,也该是这样一个黎明。
尽管无缘得见,那也定会是很好很好的。
于是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像是守着易碎的珍宝。就这么静静看了一会儿。
陆少临睡得不甚安稳,燕宇刚有微微动作,他就像被惊动般倏忽睁开眼,抓着燕宇的手跳起身慌乱关切道,“疼吗?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请大夫。”
待到看清燕宇并无大碍,才终于松懈下来,揉揉眼,露出一个惫怠又惊喜的笑意。
“渴么?我去拿水。”
燕宇看着他一时无措的模样,跟着笑了笑。
这笑容甚是清淡,却静静浮在唇边没有消逝,连燕宇的双眸都泛着温柔的色泽。
陆少临有些怔怔地望着,犹疑自己尚在另一场黄粱美梦中,只见眼前人抬手,先是落到额前,小心触摸着那无法消失的鬼角,最后又滑至鬓边,轻轻梳理着他睡得凌乱的发丝。
“不急。”燕宇温声道,他想说日子还长着,你不用再这么急了,我们可以慢慢来。然而后半句话犹如一块棉花般哽在嗓子里,无论如何也挤不出喉咙。末了,只是埋在陆少临发丝里的指节又轻轻动了动。
陆少临这般心思七窍玲珑之人,略一思忖便领会了燕宇的欲言又止。他覆住按在自己鬓边的手,自嘲似的低笑了一声。
“燕兄不必费心隐瞒,自己的身体,陆某清楚得很……”
然后带着点儿决然,对上燕宇的目光。
“还有多久?”
尽管陆少临的意识在节骨眼上被燕宇唤回了人间,然而几日来,他自己苦苦压抑的饥饿感,额前缓慢生长的角,还有心底不断泛起的屠戮的欲望……
这些,统统都在提醒陆少临,一切早已无可回头。
终有一日,他将真正滑进那片深渊,到那时,迎接他的将是真正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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