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号楼是小区里唯一会在清晨时分亮起橘黄灯盏的楼。浑身湿透的青年牵着浑身湿透的小男孩,顺着旋转的楼梯一阶一阶往上爬。四楼的主妇顶着一张憔悴的脸和鸟窝一样的头去购物,她的公公婆婆要求她必须在这个时间段起床,如此才能买到最便宜的菜蔬。
她的眼角有一片很浓重的淤青,被淤青环绕的眼珠红肿地似要滴血。可想而知昨天晚上,她经历了何等的折磨。看见湿漉漉的一大一小,她麻木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惊异,并盯着青年那张俊逸的脸看了很久,似乎觉得有点眼熟。
小男孩低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两人继续往上走,便又在七楼遇见了匆匆出门的一名中年男子,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套中规中矩的西装,拎着一个米色公文包,看上去很忠厚老实。发现青年和孩子都是一身水,他还关切地问了几句,并催促他们赶紧回家换衣服,免得感冒,性格似乎也很体贴温柔。
十四楼的防盗门换了,但住户却始终没敢回来,因为他家的外墙上贴满了大红色的字幅,上面血淋漓地写道:【姐妹们,这是一个骗子,骗钱骗色都是轻的,还会骗命!据保守估计,已经有十八位女性同胞受害,你们小心一点!不相信的可以加群,我们实名与你聊!群号:XXXXXXX。】
有些字幅被刮掉了,但更多的字幅又贴了上去,堪称源源不断、誓不罢休。
梵伽罗往楼道里望了一眼,竟抿着唇笑了。见他好像很高兴,小男孩便也抿着小嘴笑了笑。
两人继续往上爬,足足十几层楼的高度,却无法让他们流一滴汗,喘一口气。终于到了十七层,小男孩轻松的表情开始慢慢紧绷,然而不等他上前敲门,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叫开了门,语气十分严厉:“洋洋到底在哪里?昨天晚上我越想越不对,特意去拜访了许先生您的父母,却没在他们那里见到洋洋。周围的邻居也说你根本没把孩子送过去。你为什么要让你的父母配合你撒谎?你把孩子弄到哪儿去了?”
“那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想把他送去哪儿管你什么事?”许父理直气壮地诘问。
“如果二十四小时之内我没见到洋洋,我就有理由怀疑他失踪了,并对此展开调查。你们是他的监护人,对他的人身安全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们将是我的首要调查对象!”廖芳夹杂着担忧和怒气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
能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而日夜奔波的人,除了警察似乎也没谁了。
许父的眼里闪过一抹凶芒,齿尖轻一咬合,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一改之前的不耐烦,故作伤感地说道:“既然你已经调查出来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你进来自己看吧。”他侧过身子,露出黑漆漆的,连一盏灯都没点亮的客厅。他的妻子似乎躲在角落里听了很久,这时候也终于从黑暗中游移到丈夫身后,像一只神出鬼没的幽灵。
廖芳竟然毫无所觉,迈开腿就要往里走。她太担心孩子的安危了。
站在楼梯间旁观多时的梵伽罗忽然扬声说道:“廖警官,好久不见。”
“梵先生?你这是上哪儿去了,怎么浑身都湿透了?”廖芳止住步伐,回头看去。
正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的许父也顺着那道嗓音看过去,然后整个人都僵硬了。隐没在黑暗门角的许母发出一道宛若惊魂的尖叫。
“洋洋!”三道不同的嗓音用三种不同的情感同时喊出一个名字:许父是惊恐和不信;许母是害怕又惶然;廖芳则是纯粹的惊喜。
“他在湖边玩水,不小心掉下去了。”梵伽罗牵着小男孩一步一步走出黑暗,来到被一盏声控灯照亮的门洞,微笑叙述:“许先生,为了救洋洋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儿,他落水的地方离岸边很远,差点就回不来了。这一次您可得看好他,别再让他遭遇危险。”他把掌心轻轻覆在小男孩背上,往前推了推。
小男孩仰起的脸蛋便也展露在这唯一的光束中,皮肤比纸还白,瞳孔比墨还深,嘴唇青紫一片,竟似尸体一般毫无人色。不不不,他简直就是一具行走的尸体!
方才还满心都是杀意的许父,竟在儿子漆黑双瞳的注视中吓地尿了裤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孩子是怎么死的,他亲手探了他的鼻息和脉搏,又扭断他僵硬的骨关节,将他卷成一团,藏进狭窄的冰箱。没有人能在连续几个日夜的冷藏和水淹之后还活着,除非他不是人!
许父吓得魂都丢了,却死咬着牙关没敢在廖芳面前失态。腥臊而又滚烫的尿液灌满他的裤裆,可他却只能假装一切正常。
许母紧紧贴在丈夫背后,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尤为突兀。这孩子同样是被她亲手装箱又扔下湖的。
梵伽罗再一次把孩子往前推,微笑询问:“许女士,儿子平安回家了,你就没什么表示吗?”
“表示?什么表示?”许母整个人都是木的。
许父则如梦初醒,连忙从钱包里掏出一沓现金塞进梵伽罗手里,不断鞠躬:“谢谢你梵先生,今天真是太感谢了,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梵伽罗漆黑的双眸悠忽划过一抹冷意,却也没说什么,而是顺手把孩子推进那个不透半点风的家门,轻声嘱咐:“去吧,回家了。”
大门迫不及待地关上,砰地一声巨响震亮了全楼的声控灯。
廖芳直到此时才彻底放下心来,拍着胸口说道:“原来孩子真的走丢了一晚上!梵先生,你说这都是什么人啊?孩子都丢了十几二十个小时了,他们竟然不着急去找,反而编造谎言糊弄警察,这不是盼着孩子出事吗?以后我必须定期来做回访,不然孩子肯定不好过。”
梵伽罗看着她既侥幸又后怕的脸,徐徐问道:“只要一想到为人父母不需要经过考试,你就害怕得要命是不是?”
廖芳垂下头,难过地说道:“是的,害怕得要命,可那些父母却从来不会有同样的感觉。”
“他们会的。”梵伽罗的叹息连同他修长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逼仄的楼道。
第79章
既然孩子已经被梵先生送回来了, 廖芳便也可以放心地离开。说实话,为了找孩子, 她一晚上都没怎么合眼, 这会儿已经困得不行了。她迷迷糊糊走进电梯,又迷迷糊糊摁了关门键,把脑袋抵在墙板上, 准备眯一会儿。
忽然,一道充满了恐惧的尖叫声从十七楼传来,弄得她浑身一颤。她的脑袋顺着金属墙壁往前一滑,狠狠撞入夹角,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 连忙改了数字键,赶去十七楼查看情况。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孩子还好吗?快给我开门, 不然我踹了啊!”她砰砰砰地敲门, 由于极度的疲倦催生了极度的愤怒,她的态度明显比前几次粗鲁很多。
门应声而开,许父无奈摆手:“没事没事,孩子妈给孩子换衣服的时候滑了一跤, 疼得狠了。”
廖芳伸长脖子一看,却见披着大浴巾的许艺洋正好端端地站在客厅一角,而许母则跪坐在他跟前,满脸的冷汗把头发都打湿了, 果然像摔了一跤疼得不轻的样子。
“你们小心一点。孩子丢了不见你们着急,摔一跤倒是一惊一乍的。”廖芳鄙夷地瞪了许父一眼, 然后迈着迟缓的步伐离开了。厚重的防盗门在她身后急促地关上。
许父顺着门板滑坐在地,镇定的表情渐渐扭曲成惊恐万状;许母则用双手抠着地板缝,一点一点把自己往后挪。她的眼眶快瞪裂了,那双鼓胀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孩子的腹部,分明想把视线移开,却又根本无法抵抗那浩瀚的恐惧和无望。她甚至连站都站不起来,因为她浑身的骨头都吓软了。
在此之前,他们还抱着最后一点侥幸——或许孩子没死,之前的那些事都是他们的一场幻觉,否则孩子怎么会活生生地回来?
可是,在掀开孩子的衣服,看见烙印在他胸腹的那个深紫色的脚印和遍布于他躯干的尸斑时,他们所有的幻想就都被彻底打碎!这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这就是一具被踢成内伤并最终死于内出血的尸体!
“死死死,死的!不要过来!”许母已被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
小男孩却并未听从她的指示,反而靠近了两步,差不多占据了整个眼眶的瞳孔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然后极缓慢地举起自己的双臂。
许父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随即拉开防盗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小男孩站在母亲身边,高举着手臂,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许母像抽风一般抖起来,继而猛地将孩子推开,跑进卧室反锁房门。
小男孩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越发显得麻木,漆黑瞳孔里的光也慢慢散尽。他无需钥匙,只轻轻一扭便掰坏了铜制门锁,顺畅地走进卧室,继续站在母亲身边,直勾勾地凝视。
许母不断尖叫、躲避,门板后、衣柜里、床下、浴室、通风口……但无论她往哪里躲,她的孩子总能将她找到,然后定定地凝视、静静地蹲守。他既是一具行走的尸体,也是一个如影随形的幽灵,摆脱不掉也驱散不了。
面对这样的孩子,许母忽然就失去了虐打他的勇气,她的拳头不敢往他身上挥;棍棒不敢往他身上扫;甚至连对视都成了一种煎熬。她在家里连滚带爬四处乱窜,像一只被人群驱赶到光天化日之下的老鼠,连个安全的角落都找不到。她只能用被子蒙住头,哭着给丈夫打电话,央求他回家,或者将自己也带走。
原来被虐待到无路可逃的感觉竟是这样的!
——
当许家闹翻天的时候,宋温暖这边也很不好受。她总觉得一幅画不太保险,便飞快赶回别墅,把俞云天留在她家的,据说有问题的画都翻找出来,送去专门的研究所进行扫描和复原。所幸她雇佣的保全公司非常给力,在得了她的指示后坚决没让俞云天靠近别墅大门,否则这些罪证早就被他带走并销毁了。
签了保密协议后,研究所对这些画进行了全方位地扫描,最先放入扫描区的自然是梵伽罗所说的那幅“致命的利箭”。
“这幅画被涂抹得很混乱,油彩都重叠在一起,无法区分,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我们需要利用更精密的软件将它一点一点描绘出来,这个过程耗时比较长,大概需要八到十小时。”工作人员指着X光片上的一堆杂乱色块说道。
“没关系,多长时间我都可以等。这几幅怎么样,处理起来有困难吗?”宋温暖指着扫描区的另外几幅画。
“我先看看X光片。”工作人员把光片一一插入灯板,颔首道:“这几幅油画轮廓和色彩都非常鲜明,可见作画者掩盖的技巧有所提高,这也方便了我们的复原工作。三小时应该足够了。”
“好,谢谢,请你们尽快好吗?这件事不能拖。”宋温暖的眉眼间全是抑制不住的焦虑。
工作人员似乎也看出了什么,连忙答应下来。于是仅仅在两个半小时后,送温暖就拿到了四幅较为清晰的复原图,图中的每一个孩童都像一只被屠宰的羔羊,摆放在魔鬼的祭台上,那丑陋的线条和色块刺痛了宋温暖的眼,也搅碎了她的心脏和胃,令她匆忙跑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大吐特吐。
她竟然和这样一个人谈了三年恋爱,甚至同吃同住了七百多个日夜!她怎么能容忍那样一双肮脏的手来碰触自己……宋温暖狠狠闭上眼,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工作人员奉行不闻不问的原则,把画作放下之后便离开了。
宋温暖过了很久才踉跄着走出洗手间,受她雇佣的私家侦探早已查出几个孩子的身份,这会儿正在打印一张表格,“这是她们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宋小姐,是我来跟他们说还是您亲自说?”
“我亲自跟他们沟通!你准备好证据包,我得给他们寄到邮箱里去。”宋温暖用指尖点划着这份名单,顺次拨打号码。有的家长只听了一个开头就怒斥她胡说八道;有的家长耐心听完,却不敢面对;有的家长在沉默中挂断了电话,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想法;还有的家长只是惊呼、抽泣、连声重复“怎么可能,怎么会”,却没有半点实质性的表示。
宋温暖并不指望他们一下就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在挂断电话后便把证据发送了出去。她在等,等这些监护人的反应,因为唯有他们才能替幼小的孩子伸张正义,而旁人是没有资格提出控告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宋温暖的心也一点一滴往下沉,就在此时,电话响了,她扑到桌面上,飞快拿起手机,那头却低不可闻地道:“宋小姐,我很感谢你告知我们这件事,但我们也希望你不要再闹了好吗?时间已经过去几年了,我们根本没有证据,就算去告了也没用,只会把这事弄得众人皆知。他是大画家,我们是平头百姓,我们拿什么跟他斗?孩子还小,不记事,我们准备带她去做修复手术,以后她会好的,时间一长她就什么都忘了。宋小姐,我求你为了孩子想一想,不要再逼我们了好吗?”
“不是,我不是在逼你们……”宋温暖的话被一阵嘟嘟声打断。
紧接着,又一个监护人打了进来,张口便问:“你们准备出多少钱私了?我告诉你们,没有五百万休想封我的口!”
“不是,我和俞云天早就分手了,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让你去报警。”宋温暖连忙解释。
“什么,你和俞云天分手了?那你是想借刀杀人咯?老子只要钱,才不会当你的刀,你当老子傻啊!俞云天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你给我,我去跟他谈!”
“我不会给你他的电话号码,你难道不应该为了你的孩子抗争一下吗?她受了那样大的伤害。”
“抗争什么,就凭一幅画吗?只要俞云天给够钱,再让他画几幅又怎样?诶我说,你干嘛……”这人的手机被抢走了,一个急切仓惶的女声说道:“宋小姐,你别找我们对付你男朋友,我们惹不起你们这种人。孩子我会带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求你们放过她!”
“你凭什么带走孩子,她是我的摇钱树你知不知道……”这通电话最终在男人和女人的扭打声中结束,显然那夫妻俩意见不合,却又一致地不想报警。
宋温暖盯着手机,心中满是颓然和苦涩。
又过了一会儿,第三个电话打来了,意思也是一样,他们不准备报警,因为孩子承受不住二次伤害。
最后一个电话是在凌晨三四点钟打来的,一道沙哑的女声冷静地分析着:“宋小姐,我咨询了一些法律界的人士,他们说这桩案子是旧案,没有保留下太多证据,而俞云天背景很强硬,名声也好,我们打赢官司的概率只有30%。而且就算我们告赢了,他顶多坐十几年牢,在狱中画几幅画,立立功,说不定七八年就能出来,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在诉讼期间,俞云天被捕的消息会引发各界的关注,我的孩子会暴露在镁光灯下,成为大众的谈资。我们的邻居和亲戚朋友,还有孩子的同学,都会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你能想象她以后将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吗?我们不能为了一个不知道输赢的官司而毁了孩子一生。宋小姐,我非常感谢您的告知,但是我们并不准备报警和起诉,请您理解我们的心情。”
57/257 首页 上一页 55 56 57 58 59 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