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风无涯才说两个字,急急刹住,嘴角却还是有血丝徐徐淌下,齐无悔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你吐血了?”
风无涯摇头,格外简洁道:“不。舌头破,出血。”
齐无悔一听就知道是风无涯痛中咬到舌头,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道:“别泡个药浴又留下一身伤,那段命果然不靠谱,老子等会儿就去找他算账。”
风无涯又是摇头,停下来后苦着张脸,可怜巴巴地望着齐无悔。齐无悔拿他没辙,摸出瓶药粉,板着脸道:“行了,我随口一提,不去找他麻烦。现在,张嘴,伸舌头。”
风无涯乖乖照做,舌尖鲜红肿起,还在流血,齐无悔面不改色,手腕一翻,药粉不要钱似地洒在风无涯舌尖上,快倒空半瓶,齐无悔才收手。因是在舌上,极易被涎水冲散,齐无悔撒的药粉见效十分之快,在被吞咽完之前就能止住血,唯一的缺憾是苦味惊人,经历过一次就绝不会想遭受第二次。
这下好了,全身上下不是痛就是苦,天下也没几人能有我这般经历。风无涯苦中作乐地想。
齐无悔又探手试了试水温,用上内力加热片刻,风无涯被热气熏得从脖子至被药汤没过的部分全都红得像刚蒸熟的虾蟹。
第十四章 拾肆
齐无悔拍了拍他的脸,问道:“还疼吗?”
风无涯含含混混地说疼,齐无悔道:“问你舌头疼不疼呢。”风无涯才知道理解岔了,顶着舌尖的肿胀痒麻感,咬字不清不楚:“不疼。”才说完却又是一阵战栗,一声闷哼。腿好像被折断锤碎后又被扔进火炉里灼烧,风无涯能够逐渐感觉到原先完全无知觉的地方似乎与其他部位相连通,不再是像被安了条古怪的木头腿。齐无悔握住风无涯的手,聊胜于无地替他输送一小缕一小缕的内力,帮助风无涯运转气息,冲破滞塞,梳理有些乱的真气走向。风无涯如今体内因药浴的效用,真气充盈,甚至有些满溢鼓胀的感觉,加重了腿部的灼烧感,连上半身的筋脉亦有被投入烈火之中的错觉,血液似乎成了熔岩浆,滚烫地烧过他每一寸血肉肌肤。他丹田处如不断聚集火星,不知如何浇熄,亦不敢轻易放任其四处流窜。
如此状况,齐无悔不来帮这个忙倒还好,风无涯咬咬牙总归也挨得过去,一帮忙,无异于往星星点点燃起火苗的柴堆扔了把明火,霎时燃起烈火,雾笼四野,天焦地毁,一切都烧了个干干净净,荡然无存,风无涯欲抽手也来不及,火烧到眼周,烧出一片绯红,眸光粼粼,不甚清明,像极了染风寒高烧时的情形。齐无悔察觉不对劲,急忙停下,握着风无涯的手,一阵心惊,那像十来岁天光未亮时饿得发晕在后厨蒸笼里偷的热馒头,烫得叫人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几乎拿不住,风无涯却镇定异常,固执地抓住他的手,勉强道:“无事,只是真气流转速度加快了一些。”齐无悔低头一瞥,那浓墨般的药汤正在飞速褪去颜色,变得透明澄澈。然而因齐无悔那一瞥,风无涯又忽然像甩掉冰渣子或火星子一般甩脱齐无悔的手。
段命竟然说的没错。
意识到某些不该有的反应,风无涯仿佛被迎头泼了盆凉水,脸上却又臊得慌,一时之间思绪万千而又无一有益于眼下,恨不得蒙头晕过去才好。
风无涯尴尬道:“师兄,可否请你先避让片刻?”
齐无悔犹在状况外,自然是想也不想立马否决:“说什么胡话,你这种情况,老子敢放着你不管?再说眼看这药汤快要泡完,等会儿用干净的温水洗洗回去歇息不就得了。”
“但是……”这又要风无涯如何开口。
尽管他二人自小长在一块儿,成长时寻常的不寻常的状况互相都见识了个够,也不觉有何羞耻,但往时不同于今日,他们都已是独当一面的七尺男儿,哪怕是再亲密的师兄弟,如此私密之事又哪里可以和少年时一样互相打闹玩笑着过去?况且,倘若当真如少年时般懵懵懂懂坦坦荡荡别无他念也就罢了,如今心里头那些心思,即便一再视而不见自己欺瞒自己,也不可能真的就什么都不存在。
自伤后,他的行卧起居,包括更衣解手之事,都多少成了麻烦,除却站蹲的不便,那物什也因伤受了些影响,好在尚且能有所知觉,可以控制,没落到失禁的地步,只是其他功能的确受碍。柳圣学是大夫,见的多了,并不特别当回事,讲起病情面不改色,还安慰风无涯道,这不过是暂时的小问题,很好解决。风无涯本身非嗜欲之人,江湖儿女又不似普通百姓把后代子孙香火看得那样重要,心仪之人反正又——总之无甚所谓,私下里还觉得是少了一个困扰,少年时从梦中醒来弄脏亵裤一度是他人生中最黑暗和羞耻的时刻。
谁成想段命的药见效这样快,腿能不能好还不知晓,难以开口之处先打起精神来,风无涯试着动了一下,腿微微合拢,却无法像他想的那样夹紧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与其说毫无知觉,不如说无力控制。当然,他心中也明白,不会有那么神奇的药,泡一次就可以让他的双腿恢复如初,感到失望却是难免的。等水慢慢清澈,那可是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风无涯有些绝望,卸了气力,甚至想让自己的脑袋也泡进水里头冷静冷静。
齐无悔只以为他是又哪里疼忍着不肯说,当然不会避开,又见风无涯身子慢慢滑下去,水快淹没下巴嘴唇,怕他是泡久了被热气熏得头晕,赶紧架起他两边胳膊把人给捞起来扶正。
齐无悔紧皱着眉道:“到底怎么了,身子烫成这样?”
风无涯大约也是难受得过了头,灼烧疼痛之感和其余乱七八糟的思绪把他的脑子烧断了几根弦,不知为何莫名感到委屈,又疼又难受还要忍着不能说实话,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有这番遭遇,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啊,难道老天严苛到稍有几分杂念都不允许么。最后风无涯竟略带鼻音像儿时一样撒娇道:“师兄,不泡了好不好?我不想再泡了。”
若非有此折磨,风无涯又何至于此,齐无悔心抽抽地疼,也自然而然地软了脾气,好声好气地哄道:“好,不泡了,我抱你起来?”
风无涯摇头道:“不,师兄,我可以自己站起来,我扶着浴桶便好。”
“……不行。”齐无悔原本是想骂的,见风无涯的样子,一忍再忍,硬生生把骂语压下,干巴巴地说道。
风无涯道:“我又不是废人,有分寸,迟早都要自己站起来走的,难不成能赖在师兄身上一辈子?”
便是赖一辈子又有何妨。齐无悔是想这么说的,可他也明白不能任由自己把愧疚当成借口阻挠风无涯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他愿意就这么照顾风无涯,风无涯何尝甘心一生受困,只能仰人鼻息靠人照料而活。
齐无悔嘟囔道:“那也不差这一时,你泡了许久,浴桶底又滑的很,还是我抱你出来。”
要是被他抱着,风无涯身上的变化无疑会被看的一清二楚,到时候也不知场面该有多尴尬。风无涯仍旧拒绝,只是说:“没那么娇气,要不,师兄你在边上,略扶一下就好,有什么事你肯定也来得及救我。”
齐无悔也只好遵他的意思,替他拿了沐巾和衣物过来,放在浴桶前的架子上,风无涯一伸手便能取下。齐无悔就贴着浴桶而站,面对着风无涯的后脑勺和背部,手略作环抱状,虚虚守在风无涯两边肩膀旁,风无涯真怕齐无悔一着急直接把自己拎小鸡一样提溜起来。手放在浴桶边,风无涯缓缓使力,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尚未站直,瞟了齐无悔一眼,连忙去取擦身的沐巾,当然是不稳的,幸好被一直紧盯着的齐无悔扶住了,在齐无悔打横抱起他的同时,风无涯也用沐巾盖住下身,若无其事道:“我身上都是水,师兄你衣服又脏了。”齐无悔道:“既然如此,明日你就替我洗了。”说着又走到一处架子旁,上面晾着一条巨大的沐巾,齐无悔伸脚一勾,让架子微倾,沐巾顺着落到风无涯身上,几乎盖住他整个人,风无涯把脑袋从里头拱出来,齐无悔已经抱着他走到外间的床旁,道:“裹紧点,别给老子把自己冻着。”
风无涯却说:“反正等会儿还要再入水,费这功夫做什么。”他也有脾气,折腾这么一遭下来只想早点回去休息冷静,明知师兄也是为他好,仍难免带点情绪,尤其是下身的某物,万一被齐无悔瞧出端倪就糟了。
奇怪的是,齐无悔没有马上回怼,反而用难得的十分平和的语气劝道:“没事的,不用担心,只要再遭一会子罪,很快就好了。”
这反而让风无涯毛骨悚然:“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动怒。”
“我知道。我也没生气。”
风无涯被裹成个大白茧,缩在床上,齐无悔去收拾浴桶,再换上新的热水。离开药浴的功效,风无涯体内沸腾的真气和内力偃旗息鼓,安分了下来,乖乖按照原本的路线运转,下腹和腿部也不再有强烈灼烧感,可那物却没有个消停的意思,或许是主人禁欲太久令它久积怨怒,不肯轻易饶过。风无涯蜷起身子,不知如何是好。
等齐无悔回来时,就见风无涯歪着脑袋闭目,似乎是已经睡着了,还微微传出点鼾声。
齐无悔哑然失笑,道:“你睡觉可从来没有打鼾的习惯。”
鼾声断了。
风无涯把被子一扯,盖过头顶,整个人窝在里头闷着:“有点困,先睡了。”
“在这儿?段命这张病床不知躺过多少这样那样的病患,我想想,有一次还是个全身长脓包的……”齐无悔故意逗他,随口瞎编,语含笑意。
风无涯一僵,总觉得身上也发起痒来,不甘不愿地拉下被子,露出个脑袋,看齐无悔摸着胡子贼笑,明白过来是齐无悔在逗他,翻过身去不理他,只道:“师兄,我真的困了。”
齐无悔俯身上来,手背轻拍他的脸,活像村里流氓恶霸调戏良家妇女,慢悠悠道:“哦?你确定放着不管,能睡着?”
风无涯心虚地期期艾艾道:“什……什么放着不管?”
齐无悔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热气与湿气喷洒在耳边却像直接落在心脏上:“风无涯,你当老子是瞎还是傻?演技本来就不好,别想瞒过我。”
被他戳破,预想的羞惭并未到来,风无涯只感觉又烧了一把火,这次不是由丹田筋脉向外的,而是由齐无悔贴着耳垂的唇,有些扎人的胡渣子,自被低语亲吻而战栗的细小绒毛,红得不像话的耳朵与脖颈,向所有地方生长蔓延,不再有内力真气充盈激荡溢满而出之感,只觉得不足够,什么都不足够,不够近,不够温暖,不够令人完满。风无涯生起的反而是另一股子气。他颇是不忿地想,你若当真不瞎不傻,当初又怎么会一走了之,那样长的时间也不晓得回来看看托人捎声平安,怎么会以为我恨你不想见到你,怎么会事到如今仍是一副光风霁月绝无杂念的师兄模样。你到底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瞒过你,岂非轻而易举。
然而转念他又恨自己落到如此狼狈境地,就好像他无法控制齐无悔的剑,无法控制自己的腿,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包括最为不堪的欲望,全都不在他掌控。他明明颤着身子,还要强自镇定道:“那请齐师兄给风某一个面子,暂避片刻。”
齐无悔就在他耳边幽幽叹了口气,却道:“风无涯你别乱想,老子没有轻侮你的意思,那啥,就是有点气你又憋着不肯说。师弟,讲讲道理,老子是你师兄!以前给你洗澡,你闹脾气还光着屁股遛鸟满屋子跑呢,你搞得那么生疏几个意思?”
对着墙没有去看齐无悔的风无涯也就不知道齐无悔现在的神情,其实比他还紧张几分,话给他讲得左一榔头右一棒子一团乱麻,快要舌头打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鬼话。
风无涯冷冷道:“是少时不懂事,见笑了,况且那时我亦最亲近师兄。如今却不同了。”
齐无悔猛然一震,语气也冷下来,又不好发脾气,磨着后槽牙,话语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那时最亲近我?如今不同了?你如今又最亲近谁?!”他清楚自己这个伤他最重一度还跑远了的所谓师兄没有任何立场去质问风无涯,可他又仿佛隐约知道自己在风无涯心中的地位,很有些不知打哪儿来的底气。那样子好像是风无涯回答的不合他心意,耳朵都会被咬下来。
“风某早已弱冠,并非孩童,自然是有,心仪之人。风某以为,如斯亲密狎昵之事,也只可与心仪之人……望师兄见谅。”
齐无悔怒火烧心,也无暇顾及自己究竟为何生怒,双手紧抓着风无涯的肩膀,尽力抑制着自己,低声问道:“是谁?!”
风无涯沉默不语,他能感觉到欲望渐渐消退,大约是药力终于也尽了,体内残余的火气也发泄殆尽,然而还是尴尬异常,羞耻万分。
齐无悔又诱哄道:“师兄只是想知道你心里装着谁,绝不会插手你的私事,放心好了,你告诉师兄,师兄肯定不去找她麻烦。”要找就找大麻烦,杂七杂八的人不放她进山,师妹的话就好好切磋切磋看看能不能打,打不过自己什么都甭想。
风无涯慢吞吞地说:“算了罢,师兄,他未必钟情于我,何苦说出来惹得心烦。”
齐无悔刚才还计较着是哪家姑娘敢勾引他师弟,听到师弟自己的话突然又气急败坏地想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还敢看不上他师弟,一时之间五脏六腑口齿唇鼻酸甜苦辣数味杂陈,导致想尽量说的坚定的语句硬是显得阴阳怪气:“告诉老子,做师兄的帮你,不同意——她敢不同意!”
齐无悔是关心则乱,竟然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好好想想,风无涯一直待在华山,与他分开的时日更是困扰于病痛,怎么可能突然就冒出来个心仪之人。
风无涯这才转过身来,盯着齐无悔。齐无悔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手忙脚乱放开风无涯的肩膀,那上头已经有很深的红痕,明日大约都消不去。
“师兄,我要是告诉你,能保证让他接受我吗?”
接受个脑壳!齐无悔快气炸了,可为了套话,只能十分违心地说:“我一定。”酸得陈醋坛子都要翻了。
风无涯嘴唇动了动,示意齐无悔附耳过来,齐无悔一腿跪在床上,半个身子几乎压在风无涯身上,一肚子窝囊气地将耳朵凑到风无涯嘴边听他讲话。
风无涯双手环上齐无悔的脖子,贴着齐无悔的耳朵,深吸一口气,低声细语地恨恨道:“齐无悔,你是不是傻?”
“我心仪之人,还能是谁?”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装久了,真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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