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断断续续地,将心中的秘密倾吐而出,“我不知道悲伤什么样的感觉。也不知道痛苦,不会哭泣,我只是个……不懂得他人内心,披着人皮的怪物。我霸占了属于您的预言,属于您的命运……”
可怕吗?自己信赖的胞弟保守这样可怕的秘密,肆意用冷漠的心伤害他,折辱他。也许兄长会立刻远离他,远离这不懂人心的异物,但没关系,只要兄长愿意活着就好,反正兄长也不会更恨他。只要你活着就好。
“可您说……我会是个很好的人。”
“是您把我从害死所有家人的噩梦中照亮,是您相信我,告诉我说,天生是个怪物的我还拥有其他可能——”
“……兄长,您是照亮我长夜的月亮啊。”
兄长彻底呆住了。严胜抬起眼,直直地看着他,眼泪从那双红眼睛里满溢而出,瞬间被野火蒸干,他这些日曾看兄长哭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是现在这样美丽,而充满怜爱。
“可是,缘一现在……不是正在哭吗?”兄长看着他说。
我在哭?他愣愣地摸上自己的脸颊。什么也没感受到,高温瞬间蒸腾了泪花,可眼角是酸涩的,视线也像是被波纹笼罩着,模模糊糊。兄长抬起手,用几乎要化成灰烬的手抚摸他的眼角。
“不要哭了……”兄长轻轻地重复着,为他擦拭泪水。
“您才是……您才是……”他抬起手,也擦拭兄长的泪水。
“……我从没有想过你是什么怪物,一次也没有。”兄长任凭他擦拭着泪水,没有推开,也没有拒绝,只是径自说着,“……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奇迹。”
“……我也想要奇迹,和你一样多的,和你一样耀眼的奇迹。……不,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点点……能够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就好了。”
“我只是想要这样,仅此而已。你是被神明宠爱的奇迹,你只是与众不同,并不是什么怪物,不要再那样……评价自己……”
他握住兄长那只为他擦拭泪水的手,让它贴上自己额角的斑纹。
“可我有了您,才能变成今天的样子。”他听到自己说,“……您是我的奇迹啊。”
兄长像是被虚空中的什么击中,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说什么,那汪红色湖水流淌得更汹涌了。
“那为什么……我如此畏惧火焰……龙为什么没有回应我?”
“因为兄长太温柔了。兄长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么温柔的人。”缘一笑着,用额头的斑纹贴住兄长的额头。
“血液换取血液,生命换取生命。我所在的野火之中,三百多条生命消逝……这里,却只有您一个人啊。”
“只有您在这里,龙蛋还能选择谁呢?”他笑着,抚摸着兄长散落下来的长发,“火焰没有伤害您……是龙蛋在夺取您的力量。您是真龙,真龙不惧火焰。”
严胜又怔楞了一会,他说得话实在是太具有冲击性,着实要消化一会儿。
“……你出去。”严胜沉默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这么一句。
“那不可能,兄长,我们是双胞胎,该在同一天出生,也该在同一天死去。”他理所当然地,含着喜悦,微笑着回答兄长。
“缘一,你疯了吗?我也罢了,你怎么能——”
“我们会活下来的,兄长,我们会在同一天死去……”
兄长身上赤红的火焰斑纹忽然发出浅淡的光芒,与他赤裸的背脊上,额头上的斑纹一样。
“……却绝不是今天。”
“枷锁能够被打开吗?”他直直地站立着,毫不畏惧地面对疯王。
“你不能打开它。”疯王说。
“……我只想从您这里知道方法。能不能控制打开的后果,是我自己的事情。”
疯王眯着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
“那就走着瞧吧……”
“那个瓦雷利亚巫术的本质是两个灵魂,两个身体的相融。双方全然楔合,连性别都能完全对应,诞育子嗣……都只不过是副产品,只是继国家恰好用得到罢了。”疯王说道。
“如果解开枷锁,只要在彼此身旁,你们就会像两只相连的水桶,一方弥补另外一方。体质……健康……生命……彼此的一切。”
“但王要保证自己的身体无恙,更不能为王后的生育和病痛所累,所以后来女巫附加了仪式,将所有损伤限制在王后一人身上,代王承受病痛。”
“缘一,你绝对不能打开那道枷锁——”
“我明白了。”他深深低下头,对父亲行了个礼。
“……非常感谢您告诉我这些。”
他将一滴血落在龙蛋上,紧紧地贴住兄长,身体和灵魂紧紧地贴在一起,从未如此紧密过,黑色的龙蛋颤抖着,像蚕茧破蛹般活动,只不过十分费力,蛋壳没有破裂的迹象。
“啊……对了……”他从捡起那只号角,方才因为太过紧张,为了拥抱住兄长直接将它扔在了地上,“兄长还记得这个吗?”
“你还留着……”兄长望着那只号角,“你还留着它做什么?”
“兄长说过,吹奏它,就能见到兄长。”他说着,“虽然您骗了我,但龙听了真的会来。”
他轻轻地将龙之号角抵在唇边,温柔地吹响。号角发出响动,龙蛋震颤着,细小的裂缝在黑色表皮上出现。
“真是难听……”严胜低着头,然而他沿着兄长长发的缝隙,看到兄长嘴角似乎弯起来了。
龙蛋的缝隙越来越大,发出破裂的声响,终于,一只小小的爪子挣破外壳,探出龙蛋。然后是翅膀,狗一般大小的黑龙伸展双翼,发出一声稚嫩的龙鸣。随后它仿佛受了真龙之血的滋养,不断舒展身形,逐渐变得庞大。黑龙用双翼护住两位主人,喷吐出一圈血红色的龙焰,野火在龙焰的攻击下屈服,不断后退。真龙不惧火焰。
漫天的野火终于熄灭了。
“……我没有骗你。”严胜忽然说。
“什么?”缘一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兄长忽然有些尴尬地转过头,说道。
“……我会来的。”
第十八章 尾声 炼狱
“父亲,父亲不理我了……”
小小的公主殿下摇晃着炼狱的衣摆,剔透的红眼睛眼泪汪汪。她继承了父母的容貌,因性别更显得纯净可人。再长大个几年,七国大概没有男人能拒绝她的眼泪。
“缘一怎么会不理您?他或许是要开御前会议了,但也总会和你打招呼……”
“不是父亲,是父亲……”女孩神情低落。
“那是你母亲。”炼狱这才反应过来,“都叫父亲别人会反应不过来的,胧殿下。”
这就对了,七国上下没有男人能拒绝公主的眼泪,但继国严胜例外。每当女孩满脸委屈,或是眼泪汪汪地过来找他倾诉,炼狱就觉得这个铁石心肠的王后该被发配到北境长城。
尽管这王后已经逐步洗脱恶名,原因是王突如其来的愤怒,为了抓捕阴谋点燃野火的教士童磨。王骑着刚出生却异常凶悍的黑龙来到大圣堂,一口喷在那群早祷的战士之子身上。教团的精锐兵士化为灰烬,童磨也被捉拿归案,被发现是私下经营邪教的异教徒。总主教却不肯妥协,要求铁王座给个说法。雷厉风行的真龙毫不客气,直接对着剩余的教堂武装下手。
经过一场短暂而严酷的君临之乱,最终是刚刚生产结束的王后出来平息了局面。王的兄长与教会谈判,最终在漫长的拉锯后,教团武装遭到解散,作为报偿,铁王座保卫教会的安全,也不会再肆意对教士出手。这报偿实在微不足道,君临百姓却感谢王后平息了这场纷争,并铭记其仁慈。
君临百姓总是健忘而见风使舵,炼狱想,他们已经把那场宴会厅的野火当做烧死疯王的义举,浑然忘记一年多以前他们是怎么声讨这位弑亲王子的。
算了,反正皆大欢喜。炼狱想,百姓,王,王后都得到了属于自己的胜利。至于教会?管他呢,他们早就趾高气昂几千年了。
不过炼狱却还是对继国严胜不大谅解,原因也很好理解。
“可是叫父亲,母亲会不高兴的……”胧说。
“别人做什么他都不高兴。”御林铁卫说着,有些气愤。
“以前就这样了。缘一自继位以来,赔罪了多久,连共治的话都说得出来,还丢到御前议会去讨论。他还不领情。还有您……有你这么个女儿我做梦都会笑醒的,他就是永不知足。”
“不许说母亲的坏话。”小女孩立起眉毛。
“行,我不说。”炼狱叹口气,“您和王可真像。”
“父亲说我像母亲……”胧歪了歪头,有些疑惑。
“你母亲也说你像父亲。他八成也是因为这个不大想看你。”炼狱说,“他们兄弟俩脑袋都缺根筋。”
“不能说父亲和母亲的坏话,即使是炼狱叔叔也也不行。”
小女孩的心情总是善变,胧似乎又生气了,鼓起脸颊重重重复了一遍。
他把这可爱的孩子偷走算了,炼狱想,反正继国严胜也不要她。但也只能想想,要是真做了,这孩子另一位亲情泛滥的父亲可能会剥了他的皮。
“你母亲……你父亲在哪儿?我去和他说说,让他陪你玩。这样下去不行。”炼狱摸了摸女孩柔软,却不听话翘起的银色长发。
“母亲在训练场。”胧说,“每天这时候我都会去看看他,可是他不理我。”
“你等着,我这就教……这就说服他。”
“真的吗?”女孩儿眼睛亮了。
“当然,看我的吧。”
御林铁卫露出个爽朗的笑容,拎起刀直奔训练场。保护妇女和儿童的笑颜可是武士精神的一部分。
如女孩所说,继国严胜确实在那里,面无表情地认真挥剑,如同之前的每一天。
“我听胧说了,你又凶她。”炼狱直接提刀走了过去,胧站在训练场外,女孩似乎有些害怕那些反射着阳光的冰冷剑刃,不肯上前,却仍然维持着端庄的仪态。
“……我没有。”严胜放下剑,“况且你礼数有差,该叫我尊称。”
“好的,王后,公主想见您。”他没好气地顶回一句,如愿看到严胜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她还有功课,不该来见我。”冷酷无情的父亲答道。
“缘一准许她到处玩了。”炼狱说,“你该多陪陪她。”
“她是缘一的继承人,那是他的事。”严胜头都没抬,低头抚弄着手中的木剑。
“……你和缘一再有什么芥蒂,也不要往孩子身上撒气。”炼狱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宫廷里八卦的老嬷嬷,他想都没想到御林铁卫有朝一日还能用来调解夫妻关系。
“……我们的事与你无关。”固执的王后毫无妥协意图,炼狱转头看看胧,女孩有些怯生生地躲在矮冬青后,表情泫然欲泣。
“我忍你很久了。”炼狱说,“来,和我打一架。输了你就得陪她玩一下午。”
一下午三个字让严胜的眉头瞬间扭曲,“……你我身份有别,我为什么非得和你打不可?”
“是,我们身份有别。”炼狱从剑架上抽出一把木剑,“您可以用王后的身份命令我住手,也可以用武士的身份应战。”
“……”
继国一族的武士摆出了战斗姿态。
“如果你输了,以后都别来干涉我的私事。”严胜咬着牙说道。
他们一共打了五局,前四次都是平手,在第五次时,身体尚未恢复的王后体力不支,长剑脱手而出。胧在一旁蹙起眉头,小声地给父亲加油。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谁赢对她比较好?炼狱想着,开始沉下心应对难缠的对手。
“是我赢了。”炼狱大笑道,“你去好好陪她玩吧。”
“……等我恢复一阵,再来挑战。”严胜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炼狱承认他武士的技巧仍然算得上纯熟,但体力因为生育确实有些下降,以前他们的战斗,严胜胜利更多些。
“随时奉陪。”
“那就再来一场。”严胜说。
“武士的誓言牢不可破。”炼狱提醒他,“你要骗小女孩吗?”
“我会遵守先前的承诺,只是想再比试一次罢了。”武士晃了晃马尾,“……今天这场比得很痛快。”
炼狱也感到痛快,于是他提起木剑,又把体力不支的对手教训了一顿。这下严胜再不敢冷落女儿了,御林铁卫愉快地想,将那冷酷的新父亲击得后退几步,手发着抖,汗从不停地沿着火焰斑纹流下,浸湿了白色的衣袍。
他举起剑,“来吧,最后一击——”
“你们在做什么?”
炼狱的动作停止了,他对面的严胜也楞了一下,两人一起转过头。
继国缘一正将矮冬青后的女儿抱起来,对着炼狱发问。新王的脸确实对着炼狱,眼神却飘到自己汗流浃背,手已经有些颤抖的兄长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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