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烫,但并非无法忍受。火焰在他身上留下浅淡的痕迹,在龙蛋上镀上一层美丽的金绿色薄膜,却没有真的伤害到他与龙蛋。
也许上天真的给了他些许垂怜,分给他些继国缘一身上用剩下的奇迹。严胜抬起手,将龙蛋放在腿前,双手合十,做出一个祈祷的手势。他曾不相信命运,也从不相信祈求能带来幸福。但此时此刻,除了祈求神明他无法可想。
凡人是无法胜过奇迹的。
正在替父亲站岗的御林铁卫名为狛治,是无惨的部下,并不会出声驱赶,暴露他的行踪。
“他们在讨论北境凯旋庆功宴的事。”狛治小声说道。
严胜点点头,示意御林铁卫不必开口,自己则躲在父亲书房的花窗前,小心隐藏身形,不被发现。
“这次庆功宴。我会为你准备新的礼服和侍从。”父亲的声音传入耳畔,严胜听出父亲现在非常清醒,并不是会发疯打他和母亲时的样子,“你平日不拘礼数,但当日有要事宣布,你需要一丝不苟地执行。”
“有什么重要的事,父亲?”缘一的声音依然平淡,听不出喜悦或是兴奋。
“我会宣布你才是铁王座继承人的消息。”父亲说。
严胜一僵,其实这一天他早已想过,但亲耳听到时,总还是会感到失望。
“为什么是我?”缘一却像是没想过一样,“我已经准备好成为兄长大人的妻子,自小到大,一直为此准备。”
“缘一,你听过……初代征服者的故事吗?”父亲却忽然说。
“曾经听兄长说过一些。”
缘一低着头,严胜却知道银色长发隐藏下,胞弟那张脸必然兴味索然。缘一对龙和家族的荣耀毫无兴致,那些传说还不如自己偶然陪他打发时间的幼稚游戏有趣。
“初代征服者与他的姐妹,都是足以四处征战,实力强大的龙骑士。她热烈地爱着征服者,不会因生育而衰弱死去,不会因为一个孩子就甘心囚居高塔。她甚至为他打下两三个国度,骑在银白色的巨龙上,一度是七国的噩梦。”
“我曾希望拥有这样的丰功伟绩,这样的王后……但这一切都不过是泡影。”父亲说道,“她太软弱了……龙也再也没有孵化出来。”
“缘一,我犯了一个错误。”他听到疯王痛苦地蜷缩在铁王座上,咳嗽着对弟弟说话,艰难却饱含期望。
“一开始……我就该选择你。”疯王说,“让严胜做你的妻子。”
“不,我认为兄长才是更合适的国王,他会像预言里一样伟大。”缘一却直直抬起头,反驳父亲的话。
他一时紧紧捏住了了剑柄,缘一到底不听劝告,顶撞父亲,父亲清醒时还好,疯狂时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就像他小时候所遇到的一样——
然而父亲的声音异常平静,原来连疯子都不愿伤害缘一。
“……如果是严胜,此时一定只会低着头,说我选择的对。这也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他愣住了。
“可兄长在处理政务上比我更加熟练。”缘一迟疑着,“他记得每个重要地区的状况,甚至背得下七国所有大封臣近三代的族谱。”
实在太过讽刺。自己为登上铁王座所做的一切努力……七国封君,议会朝臣,君临百姓已全然忘却的一切,最后竟然只有轻而易举战胜他的缘一记得。父亲会怎样回答?他是已经遗忘自己的凡人长子,还是根本不在乎?
书房陷入沉寂,父亲没有即刻回答缘一,正当严胜觉得这沉寂几乎要逼疯他的时候,父亲开口了。
“这些事,作为王后,作为封臣也一样可以完成。”父亲说道。“然而预言中选择的真龙……能让龙蛋回应,足以震慑七国,绝不向任何人顺从的王者……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
紧紧捏着剑柄的手失去力气,他的耳边忽然听不到声音了,缘一与父亲接下来的话语像是泡在水里,或是在遥远的君临街道上发出来的,遥远嘈杂,无法听清。只有这四个字像午夜教堂的钟声般固执地扰人清梦。
脸上忽然划过一道热流,狛治惊愕地看着他的脸,严胜伸手去摸,发现手上满是血迹,温热的鼻血还在因为嫉恨,一滴一滴地掉落在石阶上。
“你没事吧?”狛治低声询问,手忙脚乱地在盔甲缝隙里找手帕,然而不等御林铁卫找到,疯王的长子已经捂着鼻子,丢尽颜面,落荒而逃。
文书,学识,政务……他曾以为在缘一并不在意的细微之处做出努力,也能再度获得父亲的认可,获得拥有铁王座的资格。可凡人平庸的技艺即便磨炼到极致,在神迹下也什么都不是。被神明垂怜的弟弟,只需要轻轻地微笑着,捧着那颗龙蛋,就能得到远古生灵的认可,得到臣民的爱戴。更不要说胞弟在比武场与战场上挥舞刀剑的姿态,足以让七国所有习武之人自惭形秽。
他挣扎得多么难看啊。像是爬行般缓慢的追逐,毫无意义。到最后,也仅有缘一,他的终点,以太阳垂怜万物的姿态铭记他的一切,铭记他是强大的兄长。宴会之后,连这也将不复存在。
不,严胜忽然停下脚步,还有一个人。
“我认为你拥有更强的决断力,你才是合格的铁王座继承人。”鬼舞辻无惨带着微笑对他说。
他并不认为无惨真心想要帮助他,甚至不认为这句话全然真实。无惨在利用继国严胜,骗取他的信任,好夺回自己被产屋敷夺走的一切。但只有小孩子才撒全然虚假的谎言。只要那话语中有半句真实,只要半句真实……
他就会下定决心,让火术士掀翻那已经被缘一搅乱的无解牌局。
任何手段都可以。
凡人是无法胜过奇迹的。
所以他需要制造比缘一更多,更大的奇迹,像太阳那样光芒万丈的奇迹。才能拥有和缘一一较高下的资格。
缘一。缘一如此强大,从不畏惧命运的捉弄。严胜曾想过如果他与胞弟一开始的地位倒转,他能否也拥有逆转地位的可能。答案是否定的。他会因迟生片刻失去一切,被缘一的光芒彻底压垮,怨天尤人,妒火中烧。或是心甘情愿地崇拜着太阳,甚至认为为他诞育子嗣是无上的荣幸,麻木不仁地沦落到如今境地。而缘一不同,他带着火光的一剑搅乱了命运的牌局,让所有手牌为他而重新排列组合。
美丽而强大,压倒性的力量。他所渴望,所追逐之物。
火焰仍在灼烧,他的皮肤开始刺痛,龙蛋却像是大块被熔铸的瓷器,光华夺目却毫无反应。究竟哪里不对?缘一当时究竟是怎么做的?
严胜强迫自己思索,从古代文书,从宴会厅的蛛丝马迹思索所有可能的答案,最终啮破手指,鲜血一滴滴下落,渗入黑色带着刺的龙蛋表面,消失无踪。可龙蛋依旧毫无反应。
血还是不够多?名为月华的钢剑无法承受野火高温,不在此处,他只得忍痛将创口咬得更大些。缘一一定有什么事没告诉他,胞弟一直不想他孵化龙蛋,甚至有些忌讳于此。神之子遮遮掩掩时,就已经想到了今天吗?
时间在流逝,伤口失血并不多,远远比不过先前在战场上的受创,严胜却感到眩晕,是火焰?他低头向下望去,离野火更近的双足已经灰败,像是覆盖了一层烧尽的木炭。
真龙不惧火焰,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只有继国缘一拥有真正的龙血。上天吝啬于赐予他奇迹。七神最后的仁慈就是少许延缓了疯子将自己烧成灰烬的时间,隔绝了些许疼痛。他早该想到这个答案,早该明白,从最开始缘一向着他挥出那一剑时就明白,他们从根本是不同的。
然而严胜跪在地上,仍然紧紧抱着龙蛋。抱着龙蛋的那双手臂也很快灰败下来,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它们在与他的身体失去联系,像是被抽离。片刻之后,他的手就再也握不住什么,在塔楼坍塌之前,它们将化为灰烬消散。
他将化为灰烬消散。
到最后他还是未能做到任何事。继承人,武士,兄长,儿子,父亲,没有一样做得成功。
父亲与母亲没有一个人选择他。腹中这个承载在预言和诅咒的胎儿将随他一同在野火消散,他或许和自己一样疯狂,或许继承了神之子纯净高洁的血脉,会做出一番了不得的事业。但这个孩子因为他的疯狂与执念,已经没有未来。
连兄长他也做得很糟。他几年来不断送给弟弟的礼物是野火焚烧,是令人窒息的嫉恨,恶毒的攻击和伤害。唯一像样的大概只有那只童年时带着权力彰显意味的龙号。他欺骗缘一那号角能保护他,而强大的胞弟也不需要保护,从未吹响过它,兴许缘一早就将那黯淡无光的号角当做无趣的玩具,丢到不知哪里去了。
龙之号角,看啊。年幼的继国严胜想着。那是我命人打造,随性赏赐给你的东西。却有许多动人的传说,闪耀着魔法的光辉。珍贵而随意的礼物,只有我能给你。
弟弟懵懂地收下,却并不流露艳羡,这并不能让他天生恶毒疯狂的内心感到畅快。
“只要吹它,巨龙就会来帮你。”他夸张地许诺道。
缘一无动于衷。他有些失落,想就此放弃。但人生中给予他人的第一件礼物,总要让胞弟感到开心,才不算他失败。
“……就算巨龙不来,哥哥也一定会来救你的。”
这句话却起了反应,缘一对着他笑了。不是小时候那般茫然而无动于衷的神情,也不是更后来如神明俯瞰大地般浅淡的笑。那笑容非常温暖。他恍然想起,那和缘一离别时展露出的神情一样。是任何普通孩子都会有的,单纯而喜悦的笑容 。
如果能再看到一次就好了。
灰败笼罩上身躯,绕过那些火焰斑纹,逐渐让严胜失去知觉。
我究竟是为何而诞生在世上的?他恍惚地想着,为何我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做到?
绿色的火焰烧得发白,在白色光芒的尽头,小小的缘一坐在樱花树下,晃着脚,不知和什么人交谈着。缘一离他那么近,像是一步就可以到达的距离。可双脚已无法抬起,他甚至能感到肢体缓慢地化为粉尘飘散。
“那兄长的梦想呢?是成为孵化真龙的伟大国王吗?”被神明宠爱的孩子这样说。
“那我就当兄长最强的御林铁卫,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不,这并不是我的梦。
明明舍弃了一切,只要追逐着太阳的光亮,只要到达你所在的地方就已经足够,我不再奢求任何东西,为何还最终还是无法抵达?
他向着光芒伸出手。
……回答我啊,缘一。
【BE版本】
第十七章 17 缘一
“我从看到您的第一眼就知道,您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怪物。”童磨笑着对他说。
教士已经被毒素折磨得奄奄一息,皮肤泛起诡异的青绿色泽,七彩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垂落下来。半个月前他将教士从圣堂的忏悔室里拖出,交给多恩最擅长使用毒素的亲王私生女,任凭她来处置杀死长姐的仇人。少女不负所托,向缘一发誓,将毕生所学都用在这无恶不作的邪教徒身上。
“我不是邪教徒,我可是教主呀,小忍。”缘一走进门时,听到童磨这样欢欣雀跃地与少女搭话,随后因为毒素发作的剧痛泄露出一声惨叫。
“我有话要问你。”他遣退少女,凝视着教士。
“我就知道……您会来的。”童磨张开毫无感情的假笑。
“我从看到您的第一眼就知道,您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怪物。没有感情的怪物。”
“并不相同。”他说。
“说的也是。”教士眯起眼睛,“您大概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比我多一些。从您看您哥哥的眼神就知道啦……”
“你不配提到他。”王的手抚上剑柄。
“瞧,连生气的动作都一样,太有趣了。”教士说,“您会感到痛吗?还有悲伤,痛苦?我感觉不到呢,一直都没有遇到同类,我真的很好奇——”
突如其来刺上眼球的一剑阻止了教士的话头,那只摇摇欲坠的七彩眼瞳终于掉落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地面。
“铁群岛和不朽之殿的事都有你插手,你的邪教也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教士停止惨叫后,他不带丝毫感情地发问,“鬼舞辻无惨已经死了,兄长也无法给你什么好处,为什么要做这些?”
听到这个问题,教士像是等到了期盼已久礼物的孩子,剩下那只七彩的眼瞳亮了。
“当然是为了复仇呀。”童磨天真地回答。
“你骗不过我,你连最基本的感情都没有。”
“您不是一样没有,还不是把我关在这地方……嘶……”
毒素再度发作,教士抽了一口气,继续得意地开口。
“我对野火和铁群岛都很熟悉,其实做那些也不是很费力,甚至还非常有趣。以前我救过一个从铁群岛逃出来的,曾是海怪家的盐妾,她对那里非常熟悉……”
“我歌喉动听,有着绿色眼睛,可爱的小金丝雀。”教士如咏唱般感慨道,“我曾想养到她寿终正寝呢。您一定明白的,毕竟您也曾豢养一只不该在笼子里的可爱宠物。”
“我没兴趣听这些……为什么要在高塔下埋野火?”
“听听看吧,陛下。”童磨说,“我可曾听黑死牟阁下无数次……啊,黑死牟就是无惨大人给严胜殿下的代号。”
“他总是不经意提起自己的未婚妻,美丽,温柔,像花朵,又像是太阳。要不是亲眼见过您,我都要信了。黑死牟阁下真是可怜呢,他一定到死都被您欺骗着……”
刺穿肩膀的一剑止住教士的话头。童磨告饶一句,又继续了自己的凌迟:
“还是让我们谈谈小琴叶吧。她是那么可爱又愚蠢……却撞破了我的秘密,我向她解释教义,解释极乐……她却什么都不听,带着孩子逃出了我的教会。她能逃到哪里去呢?真是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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