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痛苦,悲伤,愤怒,悔恨,无数种完全无法理解的感情在一瞬间穿破了那层与世隔绝的薄膜,将他淹没。那磅礴汹涌的情感洪流与先前在兄长器官内所爆发出的强烈冲击如出一辙。一直以来兄长都是如此,背负着这些恐怖的,像是要撕裂心扉的情感活在世上吗?此时此刻,被他贯穿的兄长也如此痛苦……
……一直以来,您都是如此痛苦吗?
他停下动作,看向兄长,两双红色的眼睛穿破相隔彼此的迷雾,灵魂直接撞击在一处。一个身体,一个灵魂,缘一瞬间理解了婚礼时修士的誓词。严胜惊愕地望着他,双生子似乎本能地感到自己半身在瞬间有所不同,忘记了仇恨与情欲,直直地,看进他的灵魂之中。缘一希望时间不要流逝,就停在这一刻,他能看到兄长的一切,兄长也看到他。
然而仅仅是对视的下一秒,那汹涌澎湃的情感就如清晨的露水般消散了。那层膜重新弥合在一处。他重新变得异常,麻木不仁,变回那个诅咒所有亲人的怪物。
缘一轻轻退出兄长的身体,用披风重新包裹住他。
“你刚刚……”严胜眼角还泛着红,颈侧和胸口残留着他的吻痕,却仍然开口问他。
方才那一瞬间兄长察觉了。他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忧。
“没什么。”他打开行军水壶,鞠了一捧水,“我给您清理一下身体,剩下的回红堡再说。”
“……您大概也不想继续刚才的事了吧。”
第十五章 15 严胜
那个孩子取代曾系在脚腕上的链条,成为他新的枷锁。
自铁群岛回到君临后,神之子遗留在体内的寄生物自腹部一点点鼓胀起来,如果它在任何一个女性身上,都会是美好而充满希望的景象。然而在他身上却像是长着一个恶意饱满,几乎马上就要流出黑色毒汁的肿瘤。他不想让熟识的人看到这副姿态,因此将自己关在寝宫里,自觉地做一个囚徒。缘一曾无数次地表达担忧——在龙背上那个夜晚后缘一的担忧就从未停止,新王像是对待一个马上就会碎裂成无数片的水晶器皿般看顾着他,询问怎样才能让他好过一些。只要严胜不索求龙蛋,不点燃野火,即将做父亲的新婚丈夫什么都会照做。
“种一些樱花吧,就在高塔四周。”他挨不过缘一没完没了的关怀欲望,最后说道,“那是母亲喜欢的花……我最近总是想起她。”
伴随着那一团肉瘤生长,他动作变得迟缓,无法再抬起剑,骑马,奔跑难以持久,甚至行走得久些,腰会酸痛。严胜坚持不去做那些支撑腰部的动作,但经常与他一同在花园内行走的胞弟此时总会及时扶住他的腰。
“兄长累了吧,要不要歇息一会儿?”缘一温柔地,妥帖地问。严胜这才想起弟弟有着能看透器官,肌肉与骨骼的视野。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对你可真是温柔呢,黑死牟阁下。”童磨用手撑着头,倚靠在圣堂的长凳上,“每次看到你们在花园散步,我都为你们祈祷。”
严胜看着他,那双诡异的七色瞳眸依旧没有感情流露。
“我的身体快不能再来了。”他说,“闲话少说,有没有其他能传递消息的方法?”
“当然,我虽然不是火术士,也有自己的方法。”教士像是献宝般吹了口气,一座冰晶凝成的小小雕像落在他手心上,这似乎是神像的造型,但却并非七神中的任何一个。
“……你还真是个披着教士外衣的邪教徒。”严胜盯着雕像。
童磨露出伤心的神色,“我可是为了帮您,您却这样指责我。您需要我行动的时候,滴一滴血,对着它说话就好。”
“……多谢。”他说。
童磨又笑了,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不过您真的要那么做吗?我可听说,继国缘一宣称是你用野火焚烧了半支铁群岛舰队,帮助他以少胜多。封臣们都对王后的印象有所改观呢。”
“野火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做法。”严胜回答,“况且君临的人们也大多只记得王的英勇,还有那条出没在战场,在箭矢中穿行的龙。”
“凡人终究是无法胜过奇迹的。”他低低地,像是在自语。
缘一也很清楚这一点,新王将黑色的龙蛋锁在曾关押他的那座高塔上,白龙蹲守在楼下,看守它尚未孵化的兄弟。严胜曾数度想溜进塔楼,但白龙总能在关键时刻醒觉,飞到门口,展开双翼阻止他的步伐。
于是严胜再度走到塔楼前,如今他的身体也不再允许他潜入高塔,夺回龙蛋,他只是出于习惯走到此处罢了。
他将马肉干丢给白龙,高贵的远古生物像条温顺的大狗一样,叼住肉干,欢快地扑闪两下翅膀,向他走来。
“放心,我不会想着进去。”他又拿出一块肉干,白龙亲昵地走上前,顶了顶他的小腹。
严胜有些不悦,但面对一条幼龙发怒未免过于跌份。况且他总觉得白龙的红瞳里有某种情绪,名为担忧的情绪。古书里说龙是富有智慧的生物,这份感情或许并非他的幻觉。
“月光。”他呼唤道,“缘一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
严胜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竟然沦落到要和一头龙交谈,让自己不至于发疯。或许他也早就疯了。巨龙凑近些,用它的大脑袋蹭他的头。严胜自然无法理解,只能轻轻地抚摸那颗大头上银白的鳞片。
“太阳的光芒才和他相称,为什么你是月光?”
月光自然无法回答,只是蹭得更起劲了,这模样让他想起缘一,下意识推了推那颗龙头。白龙显得有点失落,挪动巨大的身躯,坐在塔门前。
“我可是差点杀了你的主人。”他叹息一声,“你不知道吗?”
白龙摇摇头。
“兄长,您也是月光的主人。”意料之外的声音忽然响起。严胜回过头,缘一正站在一颗新栽的樱花树下,招呼着他。
说是站在树下,那树苗却比缘一高不了多少,显得有些光秃和滑稽。与少年时弟弟坐在花树下,令他一时恍神的画面相去甚远。
“你怎么在这里?我记得最近海对岸的自由城邦有些骚乱。”严胜说,“你应该去处理那些事。”
“我担心您的状况,兄长。”缘一回答。
“如你所见,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也没办法再孵一次龙蛋。”他冷淡地回应道,“你可以不用随时盯着我。”
胞弟走近他,习惯性扶着他的腰。神情低落的像是刚刚被他推开的那条白龙。“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我有事想和您商量。”缘一揽着他,放慢脚步在新种植的樱花树林里行走,“也确实和自由城邦的事有关。”
“海对岸的奴隶贸易城邦一向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缘一商谈正事的严肃口吻让严胜一时有些恍惚,“为何会突然进犯海岸?”
“留在奴隶湾的间谍传来消息,说是不朽之殿……为我们的孩子做了一个预言。”缘一有些为难,“就像我们出生前得到预言一样。”
“……内容是什么?”
“间谍并没有打探到预言的具体内容。”胞弟摇摇头,“但那一定很重要,我们的孩子……让自由城邦感到了威胁,他们才会骚扰海岸,整备舰队。”
“我们最好能知道预言说了什么。”严胜说,“除了应战,或许还得派人去一趟不朽之殿。”
“我已经命令产屋敷应战。”缘一叹息一声,“但不朽之殿并不是寻常人能够潜入的,那些男巫的确有些本事。”
“如果没人能取得消息,你该亲自去取。几个城邦的男巫,再怎样也不会是你的对手,况且还有龙。”
“兄长,您快要生产了,我想陪着您……”胞弟的语气低落下来,“况且,其实我也并不想知道那些。”
“为什么?”他抓住缘一的手,却没什么力气紧握,只是轻轻地圈着手腕,“那预言非常重要。”
“我……不想再那样了。”缘一说,“预言……也许没有那些,我们的孩子会活得更快乐些。”
他的同胞兄弟低垂下头,严胜恍惚间想起龙背上的那个夜晚,有某个瞬间,他与缘一对望,那时的太阳自天空坠落,露出阴影,就像是个普通人一样悲伤而痛苦。此时缘一依旧俯视着人间,眼底却带上些许与那时相同的迷茫。
“你真的认为,不知道,一切就不会发生?”他问,“不朽之殿并非那种浪得虚名的地方。”
缘一转头,有些空洞地望着他。
“而且……”严胜说,“并非所有预言都会实现。”
多么滑稽可笑,时隔多年,光秃秃的樱花树苗下,像个怪物般蹒跚的他,牵着缘一的手向前行进。弟弟虽然已经长大,变得高大而俊美,却像是童年时那个表情呆滞的孩子,任由他牵着。
他转过头,不再看缘一,而是望着那些新栽种下,滑稽的东方树木,想象它们如母亲所喜爱那般开出花朵的样子。“如果预言里真有什么不好的事……”
“……我们可以只挑好的信,去吧。”
茫然的红宝石眼瞳露出讶色,随即,缘一笑了。那是非常温暖的笑容,严胜想,他很久没有见过胞弟这样的笑容,不是太阳欣慰地俯瞰人间,高高在上的笑,他能感觉到,那里面有某种自己能够理解的东西。
像是……像是某个时刻,但他记不得了。
“好的,兄长。”缘一笑着回答,“那我去和御前议会商量一下,准备出征的事。”
严胜点点头,缘一扶着他走出那片花林,名叫小梅的侍女正侍弄花树,她的园丁哥哥帮忙一起翻铲着土壤。小梅相貌丑陋的哥哥擅长侍弄异国花草,如果没有意外发生,那些樱花会在一两个月后就抽开带着粉白色花朵的枝条。
“我立刻去议会宣布这件事。”缘一说,“兄长还有什么要转达的吗?他们现在也会听一些您的意见。”
“我的意见?”他有些惊讶。
“嗯,虽然我不支持您的做法……但产屋敷说您在铁群岛帮了很大的忙。”胞弟有些气闷,却又有些自豪地转达道,“他觉得适当听取您的意见会对我有帮助。”
“没什么,你去吧。”
他沉默地看着缘一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一角久违泛起波澜,像是侍女在阳光下抖落衣物,那些肮脏的灰尘被扬起,在阳光下被照射得透亮,像漂浮的星辰,下一刻就可以飘到遥远的太阳上去。
“缘一。”他忽然开口,呼唤道。
“怎么了,兄长?”胞弟恭敬地回过头。
“一直以来……不,我曾经想过。”他说,“如果……能成为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缘一的眼睛瞪大了,惊愕地望着他。眼中炽烈的日光在闪烁,他不知缘一在惊诧些什么,胞弟似乎永远不知道自己在他人眼中有多么明亮耀眼,是无数人所向往的目标。他不能向往,不能承认,但也不能例外。
然而下一刻,缘一又像是从前那样,不知所谓地笑了:
“……我也是的,兄长大人。”
恶心感再度充盈了严胜的五脏六腑。
成为他这样的人?成为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呢?
他的话语在喉头梗了许久,终究问不出口,而缘一已经迈着轻松的步伐离去了。
严胜一步步艰难地攀登着高塔的台阶。
缘一已经带着白龙离开了,月光无法阻拦他,能阻拦他的只有腹中那个沉甸甸的,出生就遭到诅咒,还被海峡对岸深深恐惧的孩子。那个预言经过童磨添油加醋,威力大了不少,但基本的意思并未改变,这个孩子在成长之后会成为海对岸奴隶城邦的噩梦。只不过孩子现在还未长大,还只配做他的噩梦。
他扶着墙壁,一步步走上狭窄的楼梯,高塔的台阶很高,他喘息着休息了几次,才爬到塔顶上,打开那扇曾无数次怀着欢喜开启,也无数次想脱逃而出的门。
黑色的龙蛋正躺在床上,沐浴在月光之中等待着他。
他勉强地走到窗边,从腰间掏出那个冰晶凝结成的东方邪神雕像,贴在唇边。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落在高塔四周的地面,那些新栽种的樱花树苗上。那些土松松地埋着肥料,肥料下则是其他不该出现的东西。缘一还是太过单纯,新王任凭严胜自己安排这些无聊的小事,凡人污浊的心思,他全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
严胜露出一个微笑。
“点燃野火。”他对着冰晶雕像,满足地说道。
第十六章 16 严胜
绿色火焰一瞬间蹿升起来,淹没了四周栽种的樱花树苗,沿着园丁的布置一路烧上高塔。周身的温度瞬间高了起来,童磨留下那座带着魔法的冰晶雕像瞬间化为蒸汽消散。
热气扑面而来,严胜倚靠着窗子。拜鬼舞辻无惨所赐,这一年来他见过,也亲自点燃了平常人几辈子那么多的野火。
后代会如何评价继国严胜?弑亲者,唯一没有登上铁王座的长子,热爱用火焰烧死人的残酷王太子?但连继承人这身份也已经被剥夺。严胜在一瞬间希望那些记载者能知道他是为了孵化龙蛋走入火焰,而不是像前代某个被疯狂血液困扰,认为自己是条龙的继国家王子般,产生幻觉将野火灌进肚子里,将自己活活烧死,还以为自己是条真龙。
但他们大概也没什么区别。那位族叔以为自己是龙,他则把自己看做预言里唯一无二的太阳。
火舌窜上窗棂,紫色的窗帘被点燃,地毯瞬间被绿焰吞没,他走到床前,再度将龙蛋抱紧。不过片刻,那张大床也被烧得连灰都不剩。房间里,人居住的痕迹荡然无存,缘一与母亲留下的痕迹,他与缘一曾留下的耻辱痕迹都荡然无存。此刻只有烧得焦黑的石块,他与龙蛋经受着炙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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