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纶沉吟片刻,跟着问道,“秋家家势盛大,是朝中数得出的几大世家,莫非连这样的家世也入不了眼?”
云野笑了,“几时轮到我看不看得入眼,赵大人说笑了。”云野眼中似有嘲意,“秋家如今正当势,皇后地位稳固,几位兄弟都在朝中担任尚书要职,连赵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也被招揽了过去,”云野收敛了笑,停在池畔,淡淡说道,“我又有什么,值得皇后娘娘下这样的重注。”
赵纶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云野看向他,嘴角扯动,口气平淡又似自嘲,道,“你一定想说,抚南营值得不惜一切去下重注,我有时候也希望,这是真的。”
赵纶皱眉,“这是何意?”
云野却道,“背后人都议论,只当我是质子,却不知,我已是弃子,这弃,还是由我父亲亲手所弃。”
“若父亲真正望我成材,他日接掌抚南营,又怎会从不教我功夫,更从不与我谈论兵法,从小,我跟母亲在泉州城内长大,海防兵营于我根本是禁区,莫说小时候我不能去,即便大了,去一趟也需得到父亲允准。”云野神色颇为黯然,隐隐之中含有怨恨,“都说云氏刀法天下一绝,我却连刀决也不曾得见,我这个儿子,就跟假的似的。”
“世子千万别这么说,云将军也许是为了保护世子。”
“保护,呵呵,把我养成一个废物,便对所有人都失去了意义,的确算是保护。”云野面上泛冷,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我又怎会心甘情愿成为一个废物?诗书武籍父亲不允,我便什么都不学了么,幸亏母亲深明大义,请先生教授我,而后长大了些,我又瞒着父亲母亲,拜了泉州吴氏剑堂的吴应长为师。”
说着两人来到书房,关上房门,赵纶定定站住,对云野低声说道,“我原不知道世子身世中竟还有这一层,但世子难道不觉得,此番皇上赐婚,正是你的机会吗?”
“此话怎讲?”
“世子可知京城凶险?将军不欲世子借靠军营之力,而世子若无其他助力,在这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京城,世子便是真正的单薄人一个,或无端端身不由己,或为他人鱼肉。”赵纶又走近一步,擦着云野的肩头说道,“而若与皇后母族联姻,秋家就是你真正的靠山,折桂郡主如此受宠,你的地位便牢不可破。”
云野深深皱起了眉头,坐在罗汉榻上不发一言,阳光从身侧的窗棂照入,一半脸颊镀上了金光,一半身子却没入黑暗,似被阳光照得刺目,云野朝里坐了坐,整个人都藏在了暗处,阳光直直射在香炉上,烟雾袅袅。
丫鬟奉上茶水点心,赵纶坐回到罗汉榻另一侧,拿了一块蜜花糕吃着,又喝了龙井茶,神情悠闲。
云野仍旧眉头微蹙,转头问赵纶,“你又为何对我如此有心?”
赵纶闻言微微一愣,尔后又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仔细抹掉掉在白色衣袍上的蜜糕碎屑,方才抬头对着云野的视线,说道,“别无其他,只因初次见面便觉得与世子一见如故,加之上次来访,世子已唤我止心兄,你我二人表字皆有一个止字,岂不是缘分?”
云野扯了扯嘴角,赵纶继续说道,“我自小在京城长大,虽入仕不久,但在老师身旁久了,耳濡目染的都是各种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然而世子与京中人不同,本性豪爽且天真,你我不过初识,却能对我道出成长辛酸,此种赤诚相待,止心又如何能无动于衷。”
这番话说得不无真诚,云野看向赵纶的眼神和缓了许多,却也未对赵纶此前的提议有所表示,只谦谦说道,“联姻既已是定局,我也不会做无谓的挣扎,只望郡主不要对她未来夫婿寄予太多期望,以免日后失望。”
赵纶笑言,“世子言重了,折桂郡主虽只偶尔见过两次,但风姿绰约非凡人俗品,郡主眼中的得意夫婿,必不会看重身家官品这些外在,而是以真心待她之人。”
云野低头喝茶,牵动嘴角笑了笑,心中倒是升起一丝好奇,人人口中争相夸赞的折桂郡主,究竟是个什么人?
------
很快,宫中再传出旨意,将在白露之日举办云野世子与折桂郡主的订婚大典,具体婚期已由皇后娘娘和云将军的夫人邬玉覃商定,将于来年的立夏之日完婚。
关于订婚大典,折桂郡主颇出了些心思,想借由大典,让皇族子弟、朝中大臣子女皆相聚一堂,一则多人气,为喜庆之事更添热闹;二则想给世家年轻人多一个聚会场所,若谁家男儿看中谁家女儿,又或是谁家女儿属意谁家男郎,则可略过媒妁之言,直接知晓对方心意了。
而年轻人聚会的具体方式,却出人意料的并不是京中世家大族常有的赛诗会,而是选了皇族男子常有的校场跑马骑射,和云野故乡,东南沿海常有的民间水戏——水秋千,两者相加来进行比试,一个代表皇族仪范,一个彰显沿海民风,郡主的心思颇有些巧妙,似还未正式嫁娶,便已以主人姿态,对未来夫婿做出了欢迎之势,又藏了些耐人寻味的考验之心。
云野听闻订婚大典的想法都来自他这位未来夫人,折桂郡主之后,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也可以这么豪气爽利,倒颇有些刮目相看之意。
再仔细考量下自己,水秋千本是故乡习俗,东南男子都擅于此,然而跑马骑射,只能说差强人意,云野发现自己竟隐隐有些担心,郡主会在比试中对自己失望。
京城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皆收到了邀请,陈佶也从何公公手中接过精美请柬,恭敬谢过,待何公公走后,他一转身,一脸尴尬藏都藏不住,嘴角咧开似牙疼到耳朵根,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块儿,冲殷涔沉痛说道,“我完蛋了!父皇若在现场,必然发现我是个比试场上的草包。”
殷涔忍笑忍得很辛苦,陈佶人高马大却武力值偏低,诗书也不算机敏,这些殷涔眼睁睁待在身旁看了五年,也颇有些心得,当年韩王生日宴上,看着沉稳大气,亭亭玉立,却憋红了脸也出不了一句诗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呢,殷涔可不会忘,但他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陈佶的可爱,在于他拙得朴实自然,拙得毫无心机,而且这拙,似乎也只有自己能发现,这多了不得啊。
而且,殷涔早就发现,身为太子,陈佶在面对真正事关国计民生的大小事情上,都毫不含糊,年纪小小便知提防府内眼线,长大后还敢顶着内阁压力,谏言皇上重新启用罪臣林漠烟,这都不是一般的胆色做能做出来的事,想到此,殷涔又觉这傻傻的大个子心口其实写着一个“勇”字,看他便越发觉得除了可爱之外,还多了一丝钦佩。
但此刻殷涔就是想逗他,故意说道,“你怎会是草包,梁太傅教了你这些年,我跟梧叶儿又日日跟你过招,按道理不应该能文能武,京中无敌手嘛。”
梧叶儿此时正好从房梁一个飞身跳了下来,稳稳落到他俩身前,从殷涔手中抢过请柬看了看,“哇”一声吼出来,“好适合我啊!”双眼发亮,殷殷切切地望向陈佶和殷涔,“我能去么?我能去么?我能去么?”
陈佶居然涨红了脸,撒气般说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梧叶儿不明所以,大眼睛无辜得很,问殷涔,“殿下生气了吗?为什么啊?这多好玩儿啊,哎殿下你别走啊,你真不去吗?那我可去了啊……”
陈佶很生气,恼火,平山哥哥怎么能这么……这么……这么能气人。
我怎么就是这么的,蠢笨呢?
好苦恼,我要怎么才能做到文武双全,遗世独立这么完美。
就像……平山哥哥那样。
陈佶自顾自进了书房,胡乱找了本书,随便打开一页,盯着半天也没动,直到殷涔悄无声息的也进了书房。
殷涔手指尖弹了弹那鼓得饱满的包子脸,鼻尖凑近在书上瞥一眼,顺手拿起书,掉了个面重新塞进陈佶手中,“阿月,你拿反了。”
“啊!”陈佶低低一声惊叫,面色又红了几分,抬头看到殷涔眼中仍有促狭笑意,恼火说道,“你也忒会取笑人了,也不帮着想想办法。”
“没有办法,殿下只能,”殷涔正正经经对着陈佶说道,“硬上。”
“啪”一声,陈佶把书往桌上一扣,也正正经经说道,“我死定了,你就等着看我大众广庭之下出糗吧。”
“嗯——”殷涔拉长了声调,“不然,届时托病,我就去替了太子殿下吧。”
“这个……”陈佶倒是认真思考了起来,“可行吗?这样虽不会是草包,但会成怂包吧?”
“那你到底要怎样嘛!”殷涔真的忍笑忍得很辛苦。
“啊啊啊啊!”陈佶满屋子乱走,“折桂这丫头可真是的,摆明了想看他皇兄出糗。”
“人家想看的是她未婚夫婿,世子云野,跟殿下真没啥关系。”
“那个云野,很厉害吗?”
“我不知道啊,我也才见过一次。”殷涔老实说道。
提到云野,就想到沈沧,想到沈沧,殷涔整个人心情就不好。
突然他似狠了一条心,对陈佶说,“殿下这趟必须赢,还要赢得光鲜体面。”
陈佶停了乱走,到他面前站定说,“平山哥哥总算说了句人话。”
又问,“要怎么才能赢?”
“不知道。”殷涔如实摇头。
陈佶:“……”
殷涔又单手握拳捶了捶心,“但必胜的信念必须有。”
陈佶:“……”
我信了你的邪。
第23章 硬上
白露为霜,原本该有些凉意的节气日,京中一反常态的还是夏末的样子,烈日炎炎,秋老虎让这些京城男儿们在马上还未跑动起来便已经热汗涔涔。
订婚大典选在京郊的皇家别苑,内里一大片皇家校场正适合跑马骑射,旁边又挨着归云湖,日前皇后已令人搭好了水秋千的架子,亲眷们的水上看台也完了工,整一个别苑看起来如同秋游盛景。
跑马场上彩旗猎猎,除了皇家旗号,还有京城各世家的家族旗号也赫然在列,殷涔和梧叶儿在看台上,一眼望过去,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好不热闹,粗略数了下,约有十数家都参与了比试。
陈佶穿一身朱红镶金边骑射劲装,与坐骑疾风一道,在整支队伍的最前列,衣服的金色边缘有些反光,殷涔在看台上远远看着只觉得光芒四射,心里想着“输人不输阵”这句话他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云野在队伍并排第二,紧挨着殷涔,今日一身雪青色骑装也飒爽干练,殷涔在看台扫视了一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一身黑衣,端坐着一动不动的沈沧,双目望向跑马场,殷涔说不出哪里不快,只盼着陈佶输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输云野。
正中间的主位台上,皇上陈泽和皇后秋忆人并坐着,韩王陈仪意料之中的未参加比试,敦敦一团按母后的意思坐在了陈泽身畔,紧挨着秋忆人坐着的是一个明艳艳的利落美人,未着钗环,却是一身榴花红窄袖劲装,头发也如男子一般高高束着,只绕了一圈同色红绸带,但肤白胜雪,明眸皓齿,怎么看也是大美人一个,殷涔心想,这必然就是云野之妻,折桂郡主了。
心中升起一丝奇异感,若当年没有狸猫换子一事,今日这位美人就是自己妻子,这……殷涔无端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再看美人,便觉逊色了三分,眼神不自觉又回到跑马场,看到阳光下的俊朗少年,心中竟然觉得明艳照人的折桂郡主还不如自家傻小子阿月好看,殷涔未曾察觉已微微弯了嘴角。
今日司礼监何公公主持大局,跑马骑射共分三局,以积分制定排名胜负,每一局的玩法规则各不相同。
第一局为百步穿酒杯——于两百步外设有圆柱高台,上放约一拳大小酒杯,杯中盛满美酒,众人将骑马沿着酒杯外划好的圆环跑动起来,谁第一个射穿酒杯的计入十筹,在此之后,即便有人射中了高台,也只能计入三筹,若连高台也射不中,则为零筹。
每一局还将采取末尾淘汰制,排于末尾的三人将不进入下一局。
何进伸长了脖子拖长了声音念了比试规则,鼓声雷动,而后鼓声又止,随着何进的一声高喝,比试正式开始!
所有人沿着圆柱高台策马跑动起来,陈佶仍在队伍之先,疾风多年伴随已通人性,载着陈佶又稳又快,他双腿夹紧马腹,脱离开双手,左手自背后取过弓,又从箭筒抽出一支长尾羽箭,右手稳稳勾在了弦上,殷涔曾教过他高位举弓,此时见他也是用了此法,将弓举到与眼睛持平,让双肩最大程度的舒展开。
陈佶并未急着放箭,而是策马绕场跑动了一圈,箭在弦上,目测观察了一番,云野在他身后,也未开工拉弦,俩人耳畔呼呼有声,余光瞥向对方,暗暗较劲的心一下就到明面上。
此时已有人按捺不住开弓放了箭,只见一杆羽箭“嗖”一声落在了离高台数丈远,引得看台上众人笑出声,何进又拖长了声音报道,“徐家公子徐明咏,零筹——”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黄衣骑装少年垂头丧气骑马离了圈,不管排位如何,得了零筹,无论如何也进不了下一局了,不过鸿胪寺卿徐卯之子徐明咏本也无骑射之名,此番第一个出局倒也没引得众人落石哄笑。
跟着接连有人放了箭,何进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地响起:
“方家公子方少卿,三筹。”
“陆家公子陆可行,三筹。”
“余家公子余再染,零筹。”
……
出局的人陆续离开,瞬间跑马场上只剩陈佶、云野、大理寺卿伍应元之子伍江风、和留守都指挥使元平之子元远山共四人。
元远山自幼习武,在京中颇有功夫之名,此时见他头回举弓,勾弦,姿态稳重熟稔,看台上众人都起了身,似有“这回总得出个十筹”之意。
殷涔和梧叶儿也起了身,殷涔心想,这傻小子等到现在还不放箭,不知道越到后面大家期待值越高,出糗的概率越大么,一边却又忍不住也冒出了期待,阿月啊阿月,好歹也是我这个上辈子的神枪手一手教出来的,不至于会太差吧……心里七上八下的突然就懂了老父亲的心态。
这是,怎么肥四?
15/54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