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吗?”沈沧不知道为何问了这么一句。
殷涔微微一怔,又哑然失笑,说道,“沈哥哥二十年为了将军,值得吗?”
换沈沧一怔,嘴角扯了扯,回道,“非是为将军,此仅是我个人所选。”
殷涔轻点头,“如此甚好,如此,也是我个人所选。”
沈沧思忖片刻,又道,“将军怕是不会同意。”
殷涔再笑道,“将军同不同意,重要吗?”
“平山,他不是坏人,他始终是你父亲。”
“沈哥哥,这话你上次说过了,我记得,”殷涔看着沈沧,“将军他平定倭寇,我也当他是造福一方的好人,只是父亲二字,于我太过生疏,我叫不出这二字,也从心底带来不了丝毫情感。”
殷涔继续道,“我护陈佶,是因当日他才十岁,令我想起殷苁,即便这是将军的意思,我也无法说半个不字,而今陈佶长大了,我也是,将军有所不知的是,我从不听从他人,我只听从自己。”
沈沧默默无言,他知自己无法勉强眼前人,只觉命运何其相似,他教出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只愿顺应本心,所有自由与不自由、付出与所求,皆来自自我的家伙。
终于,他看着殷涔,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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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佶跟殷涔、梧叶儿一道走在城中,三人看了好几处宅子,都没定下来。
殷涔对住所毫无要求,有屋有床即成,但陈佶对每处房子都能讲出一大堆挑剔之词,位置不行,太偏太远,平山哥哥以后上朝不方便;太破太旧,屋檐下全是鸟窝,不干净;宅门冲西,一看就风水不好,不吉利……
连梧叶儿都跟着絮絮叨叨,确实,都不好。
殷涔没了脾气,看着他俩,“要不,我还是住太子府?”
陈佶笑眯眯点头,梧叶儿一蹦三尺高。
殷涔笑着打了下他俩,“七品芝麻官住太子府,我不要命了。”
唉,真是愁,舍不得,又不得不放手。
三人继续在城中胡乱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牌儿胡同。
殷涔和梧叶儿微微怔了下,停在了胡同口,陈佶却径直朝里走了进去,外面的车水马龙在进入巷子的一瞬间全消失了,青石板小径,两旁的斑驳白墙下养着粉花绿草,幽静雅致。
陈佶奇道,“这地儿居然从来没来过,不知道京中离皇宫如此近的地方竟还有这么幽静之地。”
殷涔和梧叶儿都默不作声,不得不说沈沧当时是怎么找的这地儿,陈佶指着前面说道,“快看,前面那宅子是不是挂着出售二字?”
二人抬头,赫然发现沈沧买下的老宅挂着出售二字的灯笼,殷涔和梧叶儿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是惊异,陈佶已快步跑了上去,敲了敲门。
殷涔胸口猛跳,很怕开门的是沈沧,却看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伯开了门,将他们三人迎了进去。
老伯对他们说道,家中主人决定回关西老家颐养天年,遂将京中宅子卖掉。
陈佶满面笑意地在宅子中走动,宅院不大,前后不过两进,殷涔和梧叶儿也四处走动着,对这里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熟稔无比。
在这里沈沧教梧叶儿练功,砸烂过无数石桌石椅,院中一块凹陷的青石板地面,也拜梧叶儿所赐。
殷涔当年在此养伤,而后每每与沈沧夜会于此,如今这青天白日之下对着宅院,竟恍惚地看出了些陌生感。
陈佶看完一圈,挑不出多大毛病,问向殷涔,“平山哥哥可还喜欢?”
殷涔笑答,“阿月喜欢就成。”
陈佶面上喜悦,又问老伯,“这宅院售价如何?”
老伯报出一个数字,殷涔迅速转过身,背地吸一口气,这沈哥哥,可真敢开口。
梧叶儿也难以置信地再确认了一遍,“多少?!”
老伯又说出同样价格,梧叶儿脱口而出,“这价格能在京城买三套宅子了吧?”
转眼却听见陈佶在身后很快说道,“那就这么定了,这宅子我们要了。”
殷涔转身急道,“也不讲讲价……”
陈佶很认真说道,“要快,会被抢走。”
殷涔无可奈何,“就这价格,全京城就等着我俩来呢……”
陈佶已大手一挥,给老伯交了定金,约定再过半个时辰,让人把剩下的银子再带过来。
殷涔心中着实肉痛,沈哥哥越发心狠了,自己人都不放过……
次日,陈佶叫了太子府全部家丁仆妇们去到殷涔的新宅去除尘打扫,到夕阳余晖时分,整间屋宅已焕然一新,院内有新移栽的四季鲜花绿植,厅堂光洁明亮,寝室一张结实大床,陈佶亲自往上蹦了蹦,确定不会塌不会裂,又命人铺了厚实暖软的熏香被褥,看起来一派过日子的好光景。
夜间梧叶儿去买了些酒肉菜回来,三人在院内石桌旁小酌谈笑,月上树梢,暗香浮动,三两杯落下,陈佶面色又泛上粉红,他朝殷涔举了举杯,“平山哥哥,明日开始,我们就要在朝堂相见了。”
殷涔也举了杯,两人四只亮晶晶眼睛,殷涔道,“管它八方来风,我们自巍然不动,来日有你有我,”又冲梧叶儿抬了抬酒杯,梧叶儿也满上酒,殷涔继续道,“有兄弟,有情谊,万事无惧。”
说罢,三人碰杯,仰头干下。
明月清风,少年意气,莫不外如此了。
第一卷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第一卷
又感觉好像才拉了个帷幕
殷涔和陈佶在成长
我的心跟他们一起,也一样如此
第32章 沧源
当日梁太傅曾为殷涔和陈佶分析过朝中局势,内阁之中,除梁太傅本人外,兵部尚书顾铖、户部尚书毛盈泰、文渊阁大学士张千春虽未在明面上表露出唯祁言之马首是瞻,但在重要议事和票拟之时,都极为留意祁言之的倾向,赵纶眼看也将被祁言之提拔进内阁,这内阁几乎可以说是祁党专权独大。
“纵观多年朝堂,祁言之为人低调谨慎,即便与他人政见相左,也并不会言辞锋利尖锐,极为擅长韬光养晦的中庸之道,和收买人心。”梁太傅如是形容。
殷涔问道,“老师如何看此人?”
梁洛书思忖片刻,捋了捋胡须,缓缓说道,“深沉老道,十足隐忍,不择手段。”
“老师觉得他是大奸大恶之人吗?”殷涔又问。
梁洛书意外地摇了摇头,“这些年我一直看不透他所求为何,人若为一己之私,可算奸恶,但我认为他非是为自己,这些年身为内阁首辅,一方面确有治国之功,修水利、赈灾民等利国之事毫无推诿,但同时,也因他的中庸而导致官场腐败横生,皇上沉迷方术不知节制,外患来袭却不用良将,种种所为都让我大宁更加衰败。”梁洛书看向殷涔,“此人心机深沉,既看不出表面私欲,所谋求则只能更大。”
陈佶此刻说道,“祁言之的学生赵纶,不似他老师那般沉得住气,往后我们多留意他,也许能得知他们所谋究竟为何。”
殷涔点头道,“阿月跟我想一块去了。”
两人相视一笑,梁洛书也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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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儿胡同的老宅换上了殷府的灯笼,天色将明之时殷涔出门,巷子口停了一辆简朴马车,一个车夫老伯见了他撩开门帘,殷涔猫腰上车,朝朱红鎏金的殿宇群驶过去。
宫门口远远立着一个明黄少年,殷涔跳下马车朝陈佶走去,陈佶眉眼含笑,说道,“今日头一回见平山哥哥穿黑色以外的衣裳,这靛青朝服着实好看。”
殷涔羞涩一笑,“今日打理了半天才出门,就觉着自己看着不像那么回事儿。”
陈佶抬手帮忙正了正头顶丞佑冠,又细细从头到脚瞧了一番,青衣素履白靴,面色清净温润,细长的凤眼藏着的都是笑意,陈佶跟着心里也仿佛绽开了花。
进宫的朝臣们陆续到来,殷涔与陈佶一道进了雍明殿,默默立在了朝堂末尾,看着陈佶走上金銮殿二层台阶。
“吾皇万岁万万岁!”
朝臣们集体朝拜,台阶最上层的垂幔之后,一个模糊身影挥了挥手,“平身吧。”
虽说上回在骑射场上遥遥见过皇上陈泽,但此番于朝堂之上,殷涔见着垂幔之后的瘦削人影,觉得这人仿佛又瘦了,就这么短短一句话也听出了气血两虚的味道。
按惯例各部尚书先呈报所属事项进展,以及各项需在朝堂商议事项。
元远山遇刺一案,大理寺卿姜晚笙呈上来的调查结果是被南城骚乱中恶徒所伤,对于此结果,元平誓不能服,然而姜晚笙将人证物证一一列了出来,最后连陈泽也发了话,关于此事的追究到此为止,辛尚允身为禁军统领当属失职,罚俸一年。
殷涔虽早预料到事情的发展必然如此,但此刻见到姜晚笙和辛尚允将戏做得如此足,人证物证拿出的如此天衣无缝,也深感这一切看似清清朗朗的背后,黑暗潮水的汹涌。
他要面对是这样一群人,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潮水湮没。
不知不觉早朝已过去一个时辰,众朝臣们商议事项皆已结束,陈泽问道,“众卿们还有何事要禀报?”
堂中沉默。
垂幔之后陈泽正了正身形,说道,“既然你们要问朕的话问完了,现在轮到朕来问你们。”
朝臣们面面相觑,今日这是?
殷涔也暗自犹疑,这是唱的哪一出?抬头看了看梁太傅,站在队列前端,微微佝偻着身子,却稳稳当当。
陈泽说道,“昨日督察院呈上来一道有意思的折子,此奏折上写着,此人过去一年向朝廷、户部、内阁递交过合计十二道上疏奏折,均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如今万般无奈向督察院写了一道状告奏折,这才递到了朕的手中。”
堂中众人发出了小小骚动,有人轻轻碰了碰户部尚书毛盈泰的胳膊,“毛大人可知此事?”
毛盈泰面色黑沉,撇过胳膊低声冷言回道,“并不知情。”
说着却不自觉朝祁言之看了两眼,对方正襟站立,面色平静。
陈泽继续道,“诸位可想知道这折子里都写了些什么?”
众人都噤了声。
陈泽道,“折子由督察院左都御史邹横空呈上来,不如就由他来告知诸位吧。”
邹横空出列站到堂中,殷涔看到,这位平平无奇邹大人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年约中等,身形矮小,从背后看不到面目如何,但莫名有股子干练挺拔气息。
堂中之人拱手垂目,声线平稳徐徐道来,“此奏折由云南昭阳府沧源县知县秦念衾所呈。”
秦念衾?殷涔被这个名字晃了下心神,好熟悉,似在哪听过……猛然间想起还是多年前初入太子府时,梁太傅在书房跟陈佶授课时,拿过此人的殿试卷子给陈佶看过。
殷涔伸长脖子望向金銮殿,正碰上陈佶也微微惊讶的眼神看过来。
邹横空继续道,“秦县令于五年前被派往沧源县,虽只是一介小小知县,却也将这与世隔绝深山之中的小城治理得井井有条,但他有一事不甚明了。”
邹横空顿了顿,略微抬高了声音说道,“这五年来他查看了沧源县,乃至昭阳府的大小地界、民生百态,发现此地虽比不过江南富庶之地,但物产仍可算丰富,却不知为何,坐拥物产丰饶之地的当地百姓越过越穷,且在他上任之前匪患横生,上任之后他肃清了匪患,但多年来于民生却无甚发展,百姓苦,县衙自然也收不到什么税赋,他这个知县当得也颇为愧疚。”
堂中有人问道,“邹大人可否说得更清楚些,沧源县所产物产都有哪些?”
邹横空扭转身体,朝问话方向答道,“沧源县盛产茶叶、盐,以茶为最盛,占了整个云南茶业的十之五六。”
此言一出,朝中顿时满堂骚动,窃窃私语之声大得台阶之上的陈佶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茶有盐,竟也能民不聊生?”
“这茶盐都是官制,莫不是……”
陈泽在垂幔之后清了清嗓子,朝堂中瞬间安静下来。
陈泽开口道,“户部尚书毛盈泰,云南昭和府今年共缴税银多少?”
毛盈泰出列,拱手道,“回皇上,昭和府今年共缴十个月税赋合计六千两。”
朝中众人又是一脸震惊之色,这次却掩住了口鼻不再私语。
茶盐大州府,近一年税银竟只有六千两?钱都去哪了?
毛盈泰话音刚落,陈泽严声再问道,“毛盈泰,昭和府今年所产茶共计多少?”
毛盈泰面上隐隐渗出汗,吞了吞口水,答道,“回皇上,据户部在案记录,昭和府今年所产茶共四十万斤。”
陈泽又问邹横空,“邹御史,折子里又是怎么说?”
邹横空再答,“回皇上,秦知县亲自走访昭阳府各大小茶山、茶场、茶商,今年十个月拢共统计所产茶,除掉递交司礼监约500斤贡茶外,余下约合计两百余万斤。”
此话一出,满朝又是按捺不住的骚动。
毛盈泰登时对邹横空急道,“一个知县统计出的数字,哪里做得了准?!”
邹横空并不理会,朝陈泽再次拱手道,“皇上,臣只是依照秦知县所呈奏折,如实禀报。”
陈泽再问,“毛盈泰,依你所说,知县的统计做不得准,户部的就一定准了?”
毛盈泰的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秋高气爽的十月,他却似三伏盛夏,浑身快要冒烟。
他抬头回道,“户部所记录在案的统计,皆有各州、各省府衙专人统计,自然比知县的更精准,茶与盐皆易出次品,往往一斤茶叶里,能筛出留下的只是十之二三,若秦知县按筛出前的斤两统计,那可就误会大了。”
毛盈泰说着说着,似找到了依托底气,声线也跟着稳了起来,继而又道,“历来朝廷在茶盐重镇都设有茶盐司,由司礼监直属掌控,在督造公公们的监督下,又如何能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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