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渐青缓缓摇头,“皇上是在帮谁隐瞒?帮自己,还是帮他人?”陈泽胸口起伏,云渐青句句紧逼,“春晖去世之时,我来不及做什么,如今既已回京城,当年之事,臣自会查清。”
“反了!反了!”陈泽一边怒喘拍桌,一边大喝。
云渐青却不管不顾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还望皇上深虑,取消云野和折桂郡主的婚事,郡主这边,臣自会登门谢罪,但这婚事,臣万万不可同意。”
此言一出,陈泽气到说不出话,却呕出一口鲜血来。
云渐青也愣在了当场。
第56章 密谈
时隔多年,云渐青再次见着陈泽,只留下了两个印象:病入膏肓的身体,和日渐蒙蔽的圣心。
他印象中的陈泽,那个年少初初继位的年轻皇帝,虽也性情暴躁,刚愎自用,却仍有一颗励精图治的心,若非如此,他跟林漠烟也不会自愿请命,为他也好,为国也好,总之是为了一个值得的人和国家去征战疆场,一个守住了西北,一个守住了东南,外有二将,内有明君,陈泽开创了属于他的盛世。
一切在宁熙十年陡然生变,当然,这变数是多年之后,再回头看时,才知那一年便是一切的根源,而在当时,谁也无法当即觉察到。
宁熙十年,太子陈佶三岁,生母皇后春晖娘娘暴毙,皇帝陈泽一蹶不振,逐渐荒怠朝政,沉迷方术。
一年后秋忆人继位皇后,祁言之替代粱洛书成为内阁首辅,他勤恳低调顺从,陈泽便更加将朝政大权放手交由他与司礼监,早朝也设下了重重垂幔,是以,宁熙十一年后入朝的官员,大都没见过皇帝本人,连长什么样都不清楚,
将在外,朝局争斗虽有所波及,却始终有限,东南抗倭非云渐青莫属,也因此,他靠着这块金字招牌躲过了数次本应被卷进去的纷争,然而宁熙十七年关西七卫被屠,林漠烟被罢职、家眷流放一事却给了他极度震惊和冲击,同为将领,他深知林漠烟绝无可能做出因玩忽职守而引狼入室一事,关西惨案疑点重重,而皇帝陈泽却在震怒之下草草做判,从那一刻起,云渐青便知道陈泽的君主之明,已彻底消失了。
对春晖之死的愤怒,林漠烟蒙冤的愤怒,都转化为对陈泽彻底的失望,这些年他并未曾平息这愤怒,只是在隐忍,在等一些时机,沙场征战磨炼的不仅是他的血性,还有他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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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回到世子府,云渐青在书房沉思良久,而后唤人,“叫沈沧来。”
沈沧万年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入内,站在云渐青身前侧面,不远不近,屏息静气。
他知这是令云渐青最舒服的距离和位置。
沈沧仍然等云渐青开口,半晌,榻上沉思之人道,“得知我进京的消息,他可有何反应?”
沈沧并未问这个“他”是谁,回道,“上朝、下朝、回府吃饭、练刀、睡觉,与住在他府的大理寺丞秦念衾谈国事……”沈沧当然省却了陈佶的部分,下了个结论,“与往常并无二致。”
云渐青眉眼深邃,再问道,“你可与他有过交谈?”
沈沧声音毫无情绪,“并未,如今我与他各为其主,已少有往来。”
云渐青不满,看向沈沧,“止戈并非你主,平山才是。”
沈沧无奈,“世人皆知止戈为世子,平山可不是,我既是世子护卫……”
云渐青摆手,“好了好了,你我都知实际如何,不必说这些面上的话。”
沈沧噤声。
云渐青终才说道,“你去安排下,我要见他。”
沈沧利落道,“好。”
云渐青又补道,“越快越好。”
沈沧心里有些意外,领命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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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陈泽与十九年未回京的抚南王一见面就大吵一架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朝中,只是众说纷纭,有说云将军无君无父,对着皇上大放厥词,这才引得皇上对其破口大骂;也有说皇上本就对云将军十九年都未回京述职一事不满,加之将军一回来就让皇上撤销赐婚,世子绝不娶秋家女,而导致双方僵持不下。
总之,云渐青此次回京,一开始便仵了圣意,众人都在背地里抱着一副落井下石看好戏的心态掩唇偷笑,十多年里云渐青享尽圣宠,如今这一回,反倒有了荣光不保的先兆,十分值得期待。
殷涔府中的三人自然也听说了传闻,秦念衾诧异,“平山,你真是神了,你怎知云将军断然不可能站在皇后和祁言之一派?”
陈佶也很意外,云渐青与抚南营,殷涔从未接触过,又如何能提前便料定,言之凿凿。
殷涔有些难以开口,稍微缓了缓道,“我只是认为,云将军十几年不回京,不理朝堂任何纷争,自然存了中立之心,做个纯臣即可,加之云野身为世子,在兵法武艺上并无过人之处,这定然是将军从小刻意做的安排,目的就是让这必然会进京当质子的世子,显得资质平庸,不为人瞩目,如今云野为皇后所利用,这一步大棋,将军定然不会束手就范,虽然婚是皇上赐的,但日后,万一万一,皇后和韩王有任何异动,将军便无法置身事外,到那时候,不管十几年抗倭多么功勋卓著,一样判你个犯上欺君,将军如此聪明之人,一定会将所有有可能的危险扼杀在襁褓之中。”
这一通分析下来,不要说陈佶和秦念衾,连殷涔自己都信了。
鬼才知道殷涔根本没想这么多,他之所以料定,只不过因为云渐青是他隐藏的老子,把自己的亲儿子派到太子身旁,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反正皇后和韩王绝不会是他想拉拢靠近的部分。
亲生父亲进京了,殷涔虽对他毫无感情,却也认可了沈沧的说法,他不是个坏人。
殷涔也有那么点想见见他,不为别的,有些疑问,只有这位在幕后策划了一切的亲生爹可以解释。
是以沈沧来找他的时候他一点不意外,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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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沈沧用的什么法子,居然在城中找了间地下的密室,外头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的,生意不好的棺材铺子,里头却机关重重,他自个在外把守,将前后到来的云渐青和殷涔引入密室内。
此时是午后,而密室不透光不透音,人在里头,很有大半夜秘密接头的感觉。
云渐青身穿靛青常服,脸上有着常年征战沙场之后自然形成的肃穆之气,他想着要见的是十九年未见的亲生儿子,便努力让脸上浮现一丝温和。
密室门开,一身黑衣的殷涔闪身进来。
云渐青见着这打扮,眉头一皱,简直是另个版本的沈沧,心里便有些不满,老子的儿子,怎么给你教成了你的样子。
两个人在这狭小的室内面面相觑,殷涔有些说不出的尴尬,而云渐青似乎并无难堪,仔仔细细地打量殷涔,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殷涔也打量着对方,深色冷峻肃穆,不怒而自有威严,是一派将领之气。
而云渐青眼中的殷涔,身形高挑,却瘦削单薄,衣服漆黑而皮肤雪白,五官倒是生得剑眉星目,有一丝凌厉之美,不像自己,确像他母亲邬玉覃。
再看到他身后背着的刀,云渐青不由笑了,朝殷涔伸出手,“可否借刀一看?”
殷涔一愣,没想到父子之间第一句话竟是看刀,想起当年沈沧赠刀之时曾说过,这刀乃云渐青亲手所创,在汉人南刀之上借鉴东洋倭刀精髓,重新铸了一把尺寸偏细偏长的刀,轻便好携带,却削铁如泥,这些年殷涔几乎人刀合一,用得十分趁手。
他将刀递过去道,“谢父亲大人当年赠刀,我命它名为青山刃。”
一句父亲大人,云渐青伸出去的手僵了一僵,跟着努力平静了神色道,“此刀是我锻造的第一把刀,你非军卒,所用武器定要利落轻便,这才有了造这刀的想法。”
“您可是说,此刀是为我度身定制?”殷涔微笑问道。
云渐青点了点头,“此后我在军中也改良过一批刀,但却并非如此轻便,而是适合作战砍杀的大刀。”
云渐青将刀递回,刀柄已被殷涔双手打磨得光滑,想来这些年这小子没少拿刀砍人,想到此,云渐青不由自主微微笑了笑。
云渐青看着殷涔,上一次他还只是襁褓婴儿,此时站在他面前,身形已高过他,功夫超群,身兼四品朝官,刚刚查获云南茶税贪墨案……这是他的儿子,云渐青心中浮现一丝欣慰和骄傲。
他终于问道,“你……可曾恨我?”
这一瞬间殷涔也有些感慨,他来到这世界时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因此并未对此生的父母生出太多亲情,加之生下来便跟着沈沧跨山过河没命一样逃亡,对云渐青可算是……毫无印象,而后他心中这个父亲的形象却是在一些碎片中逐渐拼凑出来。
很多年来,沈沧曾替代了父亲的位置,他对沈哥哥有着无限的信任和依赖,直到入了太子府,开始变成另一个人的保护神。
殷涔缓缓摇了摇头,“未曾。说来父亲可能不信,当我见着作为质子进京的云野,从那一刻起,便完全理解了父亲的做法,我自认我不想成为云野的身份角色,便知道,父亲当年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万般无奈才做了调换此举。”
此话一出,云渐青真正湿了眼眶,他背过身去,深深叹息了一口,此前想过这儿子可能会恨他骂他,甚至绝不相认,没料到却是如此识情知理,方才慢慢转身,对殷涔道,“平山,你……不恨我就好。”
殷涔淡淡说道,“都过去了。”
云渐青连连点头,“都过去了,如今你我虽还不能公开相认,但此刻能见上一面,将往日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都说了,也算是了了我一个心愿。”
殷涔问道,“父亲心中有何想说?”
云渐青理了理头绪,说道,“当日我知你入朝为官,心中十分不喜,且担忧,本意只是让你保护太子,未料到你却自主进了朝堂,朝局纷繁复杂,我担心你无力应对。”
殷涔道,“可是父亲可有想过,既是保护太子,这入朝为官,为他铺垫朝中势力,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云渐青点头,“如今我可以理解,只是仍旧担心你与太子,并非皇后的对手。”
说到此,殷涔也不再藏着掖着,开口道,“其实,我此次来与父亲相见,便是有许多问题,也想请父亲为我一一解答。”
云渐青有些意外,伸手做了个“请讲”的姿势。
殷涔在方寸室内缓缓踱步,“父亲当年为何将我派往太子身边?”
云渐青微微皱眉,“沈沧如何说?”
殷涔道,“沈哥哥只说让我护着他,我以为,是父亲要我在太子身边做暗线,如皇上对父亲和世子不利,我便可挟持太子。”
云渐青闻言哈哈一笑,没料到这小子竟有如此心机,一时间老泪纵横,末了说道,“你想得……太复杂了,我确如沈沧所言,只是要你护着太子周全。”
殷涔毫不为云渐青的失态所影响,跟着道,“为何我要护着太子?为何是我,又为何是太子?”
云渐青收敛了神色,对着自己亲生儿子,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太子是先皇后——春晖娘娘的儿子,而春晖,是我、林漠烟将军和皇上三人的义妹,皇上钟意春晖,求先皇赐其为太子妃,而后又成了皇后,皇上曾对春晖十分宠爱,春晖也并非娇纵之人,夫妻伉俪情深,然而,宁熙十年春晖突然爆病而亡,死得十分蹊跷突然,皇上说是怪病突发,而太医院却并无记载,一切都让我怀疑有见不得人的内幕,但却毫无证据,春晖留下一个三岁的太子陈佶,那年你六岁,我担心这孩子被害死他母亲的人再次加害,便让沈沧从那年开始教你功夫,为着以后可以找机会让你到太子身边,护他周全。”
殷涔模模糊糊从中领悟到点什么,春晖娘娘之死,是一切事情的起点。
此前他也听陈佶提到过一些关于他生母的事情,然而毕竟他那时年岁太小,并未有什么清晰的记忆,殷涔倒未怀疑过春晖娘娘之死竟也有内幕,如今看来,他所查到的那只“幕后之手”,开始行动的时间,恐怕比他以为的还要早。
于是他又问道,“关于春晖娘娘之死,父亲可有怀疑的,操纵内幕之人?”
云渐青捋了捋短须,“确有,如今我不能让止戈与折桂成婚,便也是因为此人。”
殷涔说出一个名字,“秋忆人。”
云渐青点了点头。
殷涔也决定将他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有关云南茶税一案,和当年关西被屠一案,从叶明枝、任同欢和殷涔、林漠烟口中拼出来的完整真相。
云渐青的眉头越拧越紧,喘息声越来越剧,“一切可当真?”
“当真。”殷涔冷静道,“只是,关于证据,我此时只有一本叶明枝留下的分赃账册,上面却无秋忆人的名字,最多只能将内阁与司礼监斩落,至于秋忆人通敌疏勒国一事,据殷苁所言应当有书信,只是不知如何才能拿得到。”
云渐青说道,“此事你我不方便处置,可交由沈沧,让他秘密行事,找出通敌书信。”
殷涔没料到云渐青如此便指派了人,有些犹疑,“先不说那些书信太过敏感,有可能书信双方的二人早已将它烧掉,即便还有留存,以沈哥哥一人之力,怕是有些……太难吧。”
“这等事难道是人越多越好吗?”云渐青反问,“沈沧待在云野身边没什么作用,要用他,我大宁再也没有比沈沧更好的暗探和刺客了,他若不接些有挑战的任务,这身功夫便是白白浪费。”
殷涔转念一想,也是,他也不想看着沈哥哥整日不是喝酒就是喝茶,早早过上了老年人的退休生活,顶级刺客就该出马,把江湖朝堂搅得风起云涌才好。
便点了点头,“我去做安排。”
跟着又道,“春晖娘娘当年身边可信之人,如今可还有活着的?”
云渐青道,“春晖死后,皇上下令所有她身边服侍之人都殉了葬,我曾试图找过当年宫里的人,已经都断了线索。”
殷涔想起陈佶身边的艾公公,问道,“现如今太子身边有个艾公公,听闻是当年春晖娘娘身边之人,为何他却可以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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