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亲昵的动作,陶颂心头一酸,又不知怎么,有几分放下心来。
那人直视着他,终于说出正题:“你若是真想报答我,就答应我,以后不要心里只有恨意。”
陶颂不料他居然会这样说。
那人语气温和,眉宇间却端起十分的正经:“我知道你不会原谅,也没想要你原谅,所以我帮你杀了那些东西,替你报了仇。”
“我是希望,你不要再被仇恨纠缠。”
陶颂心内坑坑洼洼的,并不抗拒他的话,却很难一时接受。
那人握住他的手:“你方才是因为恨那些东西,才想要入道修习的。”
陶颂直觉他做错了,这叫用心不纯持心不正,但月色下,那人眼眸清亮,他还是承认了,点了点头。
那人抚慰般地拍拍他的手:“我们剑修拔剑,素来都是为了救人。我不希望,你日后出剑之时,心里全是恨意。这会毁了你的心性,也会毁了你一辈子。”
“不要让仇恨去决定你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能答应我吗?”
这人肺腑之言,这些为人做事的道理,从前只有家中师长才会与他提起。
陶颂心中升腾起酸涩的暖意,也有些不知名的依赖,思索了片刻,轻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人又拍拍他肩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你大约是无处可去了,我可以带你回云台,也修养一些时日,但不能收你做弟子。”
陶颂家中宗族复杂,骨肉血亲到底也有算计,他这一支全数折损,他回家去,也只能寄人篱下。
他已打定主意跟这人走,却不想听见这话。
那人有些无奈地对他笑笑:“我上头还有师兄们,他们都没收徒弟,我没有资历。”
陶颂今夜终于语气正常地说了一句话:“你师兄们,也像你一样厉害吗?”
自然不是。
他跟这人回去后,便心力不支,大病一场,直到回到云台,才恍惚间知晓,这人就是喻识。
是他在话本戏文中听到的,那个,天下第一剑修。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注意此人,从好奇到后来的过分关注,从弟子间的仰慕,到云台长老们的称赞,他小心而满足地探听着有关喻识的消息。
但他不能完全走出灭门阴影,在云台修养时,话也少得可怜,即便中途出了件意外,喻识又救了他一次,也并没怎么注意过他。
喻识那夜救了他,当真只是举手之劳。
陶颂在一个暖风拂栏的傍晚,想清楚这个道理时,心下第一次有了不甘心。
他莫名其妙地不快,但他在喻识手把手教别的小弟子练剑时,很快就明白这份不快因何而起了。
他在吃醋。
他喜欢上了喻识。
他想让喻识只是他一个人的。
陶颂心思慧敏细腻,但明白自己的心意时,也已经快要被送走了。
他大着胆子磨了喻识许诺,等他。
他此时年岁也大了些,渐渐知道了长兄昔年口中的“不合适”是什么意思。
他和喻识不够登对。他缠着喻识与他在一起,只会让世俗目光在背后议论喻识。
更何况,喻识是这世间数一数二好的人,他若是不够拔尖,又凭什么喜欢喻识?
他怀揣着这些心思进了扶风,庄慎对他十分用心,时日久了些,到底将心性扳正了。昔年仇恨不再影响他之时,庄慎终于许他学剑了。
陶颂从来没有接触过武事,他家里虽然也会出些武将,但他从小是被当做文臣教养大的。
学剑之初,很是吃了些苦头。
庄慎对弟子严苛,早年间练他,连哭都不许。陶颂咬牙撑着,到底进益极快,三年一次的考较,他第三次就拔得门内头筹了。
他在扶风愈发出挑,不过一甲子的年岁,身量出挑,长相出挑,修为也出挑得很。
但庄慎十分沉得住气,只压着他不许露面冒头,直到那日,终于允他开始修习扶风剑法的最后一式。
陶颂心下欢喜,他明白,师父这是拿定主意,快要将他推出去了。
他马上,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见喻识了。
他沉着心修习钻研,就在快要有所突破之时,门中突然传闻,喻识死了。
藏书阁那样高的阶梯,他直直地就坠了下去。
他醒来之后,哭着喊着求师父带他去云台,庄慎将他一手带大,想打想骂,却终究不忍心。
那天夜里,陶颂在喻识的衣冠冢前,脑子里蓦然念起长兄的那句话。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那般圆满?”
兜兜转转,这句话却还是轮到了他。
云台正殿里纷闹喧哗,仙门百家在争执着一些事情。
没有人真正关心已经死了的喻识,陶颂独自一人,在喻识墓前静静坐着。
他学了那么多年剑法,他修为已那般高,他已经长了这么大,现在却还是只能哭。
夜风凉沁沁的,陶颂瞧见了自正殿中走出的宋持。
那样冷静淡漠的人,本来不应该理会他的,陶颂却从他眸中见到了怜惜与悲悯。
陶颂默了一会儿,一颗眼泪突然滚落:“他连尸首都没留给我……”
宋持冷淡地安慰他,冷淡地抱住他。
陶颂再次回到了年少时的那个夜晚。
他就像那时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抓着宋持哭了一夜。
宋持稳不住他的心绪,只能尽力稳住他的脉息。他脉象乱得惊人,宋持一直渡真气压着,待他哭到脱力昏过去,才能下手去诊治。
陶颂再次醒来,已经是十余日之后了。
庄慎有一万分的心疼,面上却只会表现出三分。陶颂明白,他又让人担心了。
庄慎这许多年,与他虽然只有师徒的名分,却是实打实地对他好。他没有闹脾气,也没有使性子,只乖巧听话地喝药修养。
庄慎瞧着他的样子,只一日比一日忧心。
陶颂木然地修养了数月,再见到宋持时,他身边跟着一个人。
宋持对他道:“你担心的长瀛,我保下了,这小狐狸现在很好。”又唤他身后之人:“崔淩,抱去给他看看。”
他旁边应声的弟子,陶颂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哀帝的九皇子。
那个在宫中受尽哀帝宠爱,却不敢哭也不敢笑的小皇子。
他唯一一次见到崔淩,是入宫应选伴读那日。
崔淩身边的一个小内侍,捧来的手炉烫了崔淩一下。
崔淩不过略微蹙了下眉,哀帝立刻命人将那个小内侍拖下去打死了。
哀帝紧紧揽着他,崔淩穿着一身锦裘华裳,眸中是胆怯与悲痛。
他看着崔淩小心翼翼地讨哀帝喜欢,看着他周围随侍之人战战兢兢,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陶颂祖父德高却刚正,屡次直言犯上,他是走个过场,自然不会被选上这种近臣之位。
他出宫之时,瞧见崔淩身边的小内侍偷偷摸摸地拿着一块玉佩遛出门。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
装模作样地吓唬了那人几句,虽然都是小孩子,但小内侍明显畏惧他,哆哆嗦嗦地便说了。
果然是崔淩叫他拿这东西出宫安葬了方才那个被打死的人。
这玉太惹眼了,日后漏出一点半点风声,又不知遭难的是谁。
陶颂掏出些许银两,换了那玉,只说捡到了,又送还给崔淩。
陶颂不知道,在那样一个情形下长大,崔淩哪里来的柔善心肠。
但想来,人心同世事一般,皆是说不准的。
宋持并没有打算对他瞒着崔淩的身份,竟然就当着他的面训斥:“昔年你父皇因为心上之人,迷恋魔修邪术,生出许多事端,连累天下臣民。你那时还小,我知道你做不了什么,现在你看好了。”
“我受庄掌门请托,现在就将陶颂交给你诊治。你现在能办得到了,今后他若因为心上人出了任何糊涂事,我只唯你是问。”
崔淩垂头咬着唇,半晌只道:“我父皇当年糊涂,对不住的人太多了。”
宋持眼中无奈之色一闪而过,却并没有缓和语气:“你当年太小,更何况那毕竟是你父亲,你无能为力,没有人会怪你。你心下内疚,自觉苟活了这么些年,学治病救人,都是为了替父赎罪,每每无端就有自怜自伤之意。”
宋持语气陡然沉肃:“你问问陶颂,他如果敢这样自哀自叹,庄掌门怎么教他?”
陶颂明白了宋持的意思。
他与崔淩都有心结,不如放在一处的好。
崔淩心下终究清醒,低声认了错,又道:“师父再给我些时日吧,我再走不出来,师父怎么罚我都认。”
他又瞧向陶颂:“阿颂我会看好的,师父放心。”
这个称呼让陶颂知道,崔淩也认出了他。
日光澄澈,零零落落地坠了一地。
时光是最好的药,他和崔淩一起待了许多年,到底走出了些许。
但有些夙念,只会随着岁月越来越深重。
陶颂只觉得,他这辈子,不管活得多长,都不会再去喜欢上别的人了。
扶风的最后一式,他和庄慎心照不宣地,都再也没有提过,但即便他不练,修为也在门中拔尖了。
门中长老终于将当年推迟之事重提上日程。
师父同意了,这次仙门大会在燕华山庄,他来燃灯。
陶颂得知这个消息时,已觉得无所谓。总归那人已经去了,他燃不燃的,又能怎么样。
但终归也做不到毫无波澜。
他隐隐地想逃避,只和师父说,想早些下山上路,路上收妖诛邪,或许还能有所收获。
庄慎生怕他在这个节骨眼出事,给他绑上崔淩不算,还拉上一堆小弟子,让他照顾。
他收妖收得十分专注认真,在距燕华不远处,追着一团恶灵,直追到荒僻老林里。
然后遇到了两个人。
一个人是大名鼎鼎的封弦封散人。
另一个,是喻识。
那个众人口中死了一百年的喻识。
没有人知道,陶颂在陆府知晓喻识身份时有多激动。
那是他用尽一生去喜欢的人。
陶颂就是死了,也再不会离开他半步。
第65章 地牢其三
地牢中并不如何幽暗,但无端让人觉得阴冷,四下里似乎都染着沉重的寒意。
喻识瞧着陶颂认真的神色,终于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话。
你就没有过一点喜欢我么?
这个问题,喻识也问过自己。
但他,也确实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他幼年飘零,待入了云台,云台毕竟是修道之地,清净无尘。他目之所及,能见到的情爱之事,唯有师父师娘,与大师兄和楚笙。
他其实并不明白,是师父师娘一个眼神就能通晓彼此心意的样子,叫做喜欢,还是楚笙风风火火地拦住师父直接提亲的样子,叫做喜欢。
他再大些,风华初现的年岁,说喜欢他的人就更多了,有修士,凡俗百姓,妖修,精怪,连魔修都有。
二师兄心思细,唯恐生出什么祸事,索性全部替他拦了。
喻识从来就没开过窍,自此之后,甚至不知道,怎样才叫开窍了。
但他也不是真正的木头疙瘩,陆府之事以后,他和陶颂的关系,越来越微妙。
他看得出来,陶颂对他,是一片明晃晃的心意。
与他印象中,上辈子所有对他说喜欢的人,都不一样。
虽然他并不明白,这份心思究竟从何而来。
在来曲桑谷的路上,喻识曾经和封弦聊过此事。
那夜无月,却有漫天的星海银辉。
封弦只问他:“那你对陶颂,又是怎么想呢?”
喻识扪心自问,末了苦笑一下:“我连真正是谁,都没办法告诉他,我又能怎么想?”
他低声道:“我只怕害了他。”
烛火明亮,封弦突然笑了笑,语气轻快:“我觉得你还挺明白的,做什么非要来问我?”
喻识不懂。
封弦又换了个问法:“你整天拉着我出生入死,就没想过害了我?”
喻识一噎,心道,你修为未成时,也受师父师娘恩惠许多年,更遑论那云游散人去后,师父是如何明里暗里地庇护你。你查真相是自愿的,也应该,这怎么能一样?
封弦也察觉了他不合适,又换了个人:“那你就没想过害了崔淩?”
喻识这次似乎有些模模糊糊地清楚了。
他也担心崔淩,也希望崔淩离他远些。
但这和他对陶颂,并不一样。
崔淩如果离他远些,他会十二个放心,但如果陶颂走了,他在放心之余,还会有些难过。
封弦瞧着他的神色,又添了一句:“我再问你,你想退了这个草率亲事,是真的想要陶颂去喜欢旁人,不再喜欢你么?”
喻识终于沉默下来。
这样对陶颂好。
对陶颂好的事,他应该是愿意的,但他有些不知名的难受。
封弦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你如果一丁点都不喜欢他,他整日缠着你,你为什么还惯着他?”
喻识此时已经想偏了。
再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自己当真做错了。
他不能接着惯下去了。
他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心意胡来了,陶颂年岁小,那他,应该主动断了的。
喻识自觉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契机,有了十分合情合理的由头,甚至顺理成章地将他二人分开了。
但是,他没想到陶颂还是找来了。
甚至陶颂都不许他躲了。
陶颂逼着他要一个说法,他瞧着这双清澈的眸子,心里越来越慌。
夜里有些渗入骨髓的寒凉,四下静得能听见人的心跳声。
喻识一腔翻江倒海终于有了些许平复,他方要开口,却瞧见陶颂垂下了头。
陶颂将外袍脱下来,不由分说地给他裹上了。
喻识张了张口:“我……”
“这里太凉了。”陶颂低头,似乎是扯了扯嘴角,踢走了脚下一块小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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