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燕玑一身青衣水袖,脸上是卸了一半留着眼线的浓妆,头顶着半散开的点翠琥珀与玛瑙金丝的宝饰发髻,整个人看起来几乎像是一个活脱脱的戏子了。
他斜倚在小楼之上,雕梁画栋里浸透了满城风雨,冉冉水袖垂落阑干,偶尔有一阵风过,飘飘欲仙。手边一坛南湖来的温黄,红艳艳的纸封细泥,土里土气得与这座摩登之城并不相符合。
独立楼下的卿尚德一身大风衣脖子里围着暗红色的长巾,头上一顶宽檐的黑帽子,帽子的边缘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冷峻的下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乐。
燕玑挑了挑剃过重画的烟柳之眉,朱唇微启,神色间竟然带上了点小女儿家痴嗔的情状。
“我是燕十三爷啊,我想做什么,好像跟你没有关系?”
话音未落,他一把提起手边的温黄坛子,揭开红盖头,仰头灌了一大口,晶莹剔透的琥珀色酒液顺着艳色的嘴角横溢而出,滑过有着棱角的下巴,落入洁白的内襟之中。
卿尚德忍不住抬起头,道:“你——”
燕玑一把抛下酒坛子,任它落在楼底下的角落里,“哐当”一声摔成碎片。
他站了起来,挽手收了收水袖,朗声道:“卿卿,我姐姐说过,要是我在三十岁之前还找不到那个我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她就会动手强迫我回家成亲替我家延续香火。”
卿尚德愣了一下,道:“那跟你来这里唱戏有什么关系?”
燕玑意味深长地轻笑了一声,道:“你觉得什么人可以找到相伴一生的人?做个戏子,找个男人,这不是名正言顺的吗?”
卿尚德定定地看着楼台之上冷艳的青衣,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卿卿……我是不是什么样的人,跟你怎么想的,其实没有任何关系。”燕玑微微勾起唇角,润泽的水光潋滟闪过。
“对了,我明儿个有一台戏,唱几折子花亭,你有兴趣的话,不如来瞧瞧?”
不远处就是人烟嘈杂的戏台子,火光、灯光、小食的烟火仿佛有生命一样地升腾而起,婀娜多姿,非常鲜活的日子,即使是漫漫长夜也不能阻挡。
“好。”
卿尚德点点头,帽沿都还没有动作,就一转身消失在了仿江南园林式建造的拱门之下,无影无踪。
【小十三啊,你知道你喜欢的那个年轻人是干什么的吗?他跟咱们可不是一路的啊!你姐姐我虽然只管外头的事儿,可是这个人,我知道的,你最好不要去招惹。】
【你玩不起!】
第四章 楼台戏子为谁笑(上)
【那又如何?我喜欢他,跟他喜不喜欢我,有什么干系?】
【呵。你姐姐我又不是没有玩过,他们什么不能牺牲?他们在乎什么感情?】
【其实……】
【想想你姐姐我吧——更何况,你们两都是男人。男人心,不可信呦!别把你的一辈子都压在他身上,他不是一个安安分分的人呐!】
回忆如潮水般盖顶而来,燕玑轻笑一声,伸出舌头缓慢地舔了舔自己涂抹了一层朱红口脂的上唇,香香的,甜甜的,怕是用蜜蜡调的。
【既然你一意孤行,那也行,你得帮我做件事。】
【什么?】
【帮我去套一套一个人的口风。】
【谁?】
【一个帝国来的商人,他是个硬骨头,很难啃。我派去的十二朵小金花都失败了,大概他要么是不喜欢女人,要么——就是不行吧。】
【……你这样推你亲弟弟我进火坑里,真的好吗?】
【不是,这件事还是交给你靠谱一点。我打听过了,这个帝国人最喜欢大周的传统文化,特别是戏曲。】
【……大姐你给我句实话,你当年给我找武师傅的时候是不是就算准了我以后可以帮你干活,才专门找了个戏楼子里出来的!】
【一切缘法皆无法,小十三,这个消息很重要,拜托你了。】
燕玑无奈地眺望着被灯光渲染得霞云一般的夜空,他扶了扶自己耳边垂挂下的碎发,桃花眼里闪烁着平静的辉光。
不就是个戏子吗?当戏精什么不会呀!
木台之上,厚厚的毛绒毯子消了些木镫子落地的重音,曲艺班子“叮叮咚咚”地奏起了开场乐,锣鼓唢呐笙瑟阵阵。
出将花帘子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给撩开,似乎捻着一朵花,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
花旦亮相,台下微微有些杂音。
“这谁?”
“你买票的时候没长眼睛呐!这是老板的大徒弟——白玉津啊!”
“模样是不错,可是……”
“嘿嘿,我今个儿可是冲着老板的柳生来的!”
“啧啧……这白公子怕是咱大周最高的娘子了!”
“咳咳。”前排茶座上的老爷子忽然抄起他的旱烟杆儿,用锃光瓦亮的银屁股在茶座角儿上狠狠地敲打了两声,清清嗓子,呵斥道:“好好听戏!”
这时台上的娘子一个腕花小云手,收上水袖半截撩书对着断壁残垣自伤,眼带桃花如三月的春风满楼,媚且伤得人是不沾滴酒也醉了个彻彻底底。
戏子红不红,一看功底,二看扮相。
柳生扮相的老板站在台侧的暗笼里,微微眯着那一双横卧流波的丹凤眼,手指尖儿轻轻地在袖笼里打着鼓点儿。
他叹了一口气,果然这一行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这位公子哥真是上天赏饭吃的难得料子。
眼睛上的戏,浑然天成。
“似——介般——良辰——美景……”
悠悠的水磨调儿在厅堂里回环,燕十三的年纪也有些了,身段自然不如真真正正的戏子那般柔软得跟面条儿似的。但是戏楼的老板是最懂戏魂的人,由他操刀下手,选了这出戏,改了这折的动作,显得人再美好不过。
二楼雅座里的摆设像极了帝国的茶室,熏香铜炉里袅袅的青烟缥缈而起,穿着枫叶帝国传统服饰的中年男子半眯着眼睛看着观景窗外的戏子朱唇红颜腔调婉转。
【这个演娘子的人是谁?】
站在一旁的翻译立马躬身,恭敬道:“听说是戏台老板的大弟子,名字叫……白玉津的。”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他指了指台上的花旦,开了口。
【我们待会儿去后台看看。】
“是。”翻译又是一个躬身。
……
入相花帘子一翻,燕十三原本艳丽妩媚的眼神这会儿全都化作了一个字——累!
这时候正是秋老虎上头,身上披着一层又一层的厚重戏服,脖子胳膊儿统统都包在里面,哪里能不热?
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蒸笼子!
要不是燕玑的脸上出汗少,怕是这浓墨重彩的戏妆都要花成了一副奇形怪状的抽象画。
“笃笃……”
后台的卸妆室的敲门声响起时,穿着白单衣的燕玑正在取下头发上的点翠簪子。镜中人如诗如画,看起来面容艳丽得不可方物。
他放下簪子,对着镜子做出恰到好处的表情,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来自帝国的中年商客,慈眉善目,瞧着并不十分有帝国天下第一的傲气。
他笑了笑。
【白先生的表演真是精彩得很呐!鄙人明谷,特别热爱大周的文化,请多多指教。】
燕玑的一双桃花眼勾了起来,他颔首,凉薄的唇瓣开合,居然用同样的语言寒暄到。
【明先生过奖了,我师父他才是真正的精彩呢。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明先生被他这口帝国语震了一下,他惊讶到。
【白先生竟然会说我们帝国话?!】
燕玑颔首,微笑。
【我前几年跟着钱家的小少爷去过帝国。】
【那真是太好了,鄙人正想邀请白先生明日黄昏时分于夜光大酒楼一聚。鄙人对先生的戏曲造诣真的是佩服得很呐!想来钱先生也会很高兴见到先生的。】
燕玑:“……”
等等!啥玩意儿?!钱小少爷在不夜滩?!!
内心可以崩溃,表面却一定要不动声色。
燕玑依然十分镇定地继续点头。
【那真是非常荣幸,不过钱小少爷可是个大忙人,明先生还是不要去打扰了了吧?】
【不麻烦,不麻烦。钱君最近就是在忙跟我们会社合作的事,我要约他,他肯定乐意来。】
【那……真是……太好了。】
燕玑的眼睛微眯,桃花散开如明月清风直下。他咬着牙,心里却是在默默地祈祷着自己跟钱小少爷那个官迷财迷能够拥有足够的默契了,此事一旦穿帮,必然会给他姐姐引来一系列接踵而来的麻烦。
而本来她的麻烦就已经够多的了。
【白先生,到时请务必赏光。】
明谷一郎把话说完,燕玑就顺势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
他的脸上笑容灿烂,可是心底早已经骂了千万句“娘希匹”。
自己作的死,跪着也要圆回来。
夜深人静,收拾好装扮,换上方便行动的服装,燕玑二话没说地翻了小楼的窗,从柱子上跳了下去。
可惜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居然在他这楼下摆了一个木头小板凳。燕玑光顾着看人了,这东西没有看清,一脚踩上去差点没被吓得脸朝地摔过去。
之所以说是差点儿,那完全是因为旁边木头檐子底下收腹抬头挺胸藏着一个人。
还能有谁?
燕十三爷的贴身副手卿小哥呀!
只见他伸出手臂,一把抱住了燕十三,拥了个满怀。他把头埋在燕玑的颈窝里,深吸一口气,道:“燕师兄,我全都知道了。”
燕玑在他怀里蹭蹭,一脸冷漠:“哦。”
“呵……”卿尚德一声轻笑,压着人道,“你姐姐的‘小可爱’告诉我的。”
“小朋友,你们最高安全员有没有交代你不要随便跟外人透露这个消息啊?”燕十三听见他笑,自己也笑了起来,“要是我把这话告诉我大姐,你们打入我们内部的人也基本上玩完了。”
卿尚德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你要去哪里?我给你打个掩护?”
燕十三想了想,到底是没有拒绝。
两人坐上一辆人力车,卿尚德拍拍前面的小伙子,道:“走,去北街的行苑。”
【傻十三,爱一个人呢——不是这样的。你们应该彼此信任,彼此关心,而不是甜腻腻地整天呆在一块儿。你们是独立的人,更不幸的是,你们生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注定了你们的之间,必定坎坷而曲折,也许前面都没有光明。】
行苑所在的北街空旷而寂寥,街边的电线杆子上贴满了白纸黑字,不是“支持土产”,就是“联新对外”,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小道消息。
比如说这条——《大周最高杜丽娘,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消息上还附上了燕玑浓墨重彩的扮相,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怕是瞧不出来他是谁。
燕玑下了车,卿小哥跟那小伙子打了个招呼,两人都对着那张消息看了一会。
燕玑摸着自己的下巴道:“长得不像我。”
卿尚德闻言忽然侧过脸,死死地盯着他,道:“你长得真好看。”
燕十三的脸,瞬间就红了。他抿着唇,竭力板住脸,小声的跟蚊子似地道:“你喜欢就好。”
卿尚德:“……”
正常人在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回答“你不要瞎说”“哪里啊”这种话吗?
然后,他就只需要接着说“唯有你一人于我心底,哪里都好看,因为我心悦之”,最终达成表白成就,成功牵手燕大少。
这一边的燕十三还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懊恼地一把撕下那张消息丢到一边,还暗暗发誓有机会一定要把拍照的负责人拉出来谈谈人生,让他知道知道燕城十三爷的名字代表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卿尚德正要去按行苑的门铃,燕十三及时地拉住了他,摇摇头,示意他跟着自己往这边走。
第四章 楼台戏子为谁笑(中)
行苑楼里暖黄色的灯光还亮着,似乎还有人在通宵。
燕玑带着卿小哥来到了一处矮墙跟前,他特意给对方指了指矮墙下的一个狗洞,狗洞很大,几乎有人小腿那么高。
燕玑十分想当年的自豪道:“这个狗洞,是我灵活运用了三十六计里的好几个计谋才搞出来的!当年要不是我,钱小少爷想要逃出来玩那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
卿尚德:“……”
所以感情我们绕了一个街区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欣赏一个狗洞?!
燕玑一脸严肃地俯身摸了摸已经长满杂草的狗洞,痛心疾首道:“你别小看这个狗洞,这可是我们智慧的结晶!我们足足用了小半年,才把这个狗洞打造成明面上存在,但是实际上没有人会怀疑钱小少爷通过它晚上逃出去玩的一个特殊的狗洞。”
“……”卿尚德,恕我直言,没有看出它哪里特殊。
“啊,文化博大精深,事实果真如此。”燕玑心满意足地拉住卿小哥的手,调头就走。
“……”
大周的老祖宗怕不是都要被你气活过来!
“等一下,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看看这个狗洞?”
燕玑回头看他,无辜道:“对啊,难道你还要钻一个吗?”
卿尚德:“……”
我认输,爷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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