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爷务必在姐姐那里替小弟美言几句,小弟在这里先谢过爷了。”混混小弟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的脸皮极厚,拉着他的手下一起来给燕玑鞠躬道歉。
燕玑看了两眼,没有阻止。
最后四人客套了一会儿即将分道扬镳时,他大长腿一跨,走到车的驾驶座门口,一把拉开车门,自然地坐了上去。
他坐上去之后,还不忘低头摇下车窗玻璃,笑得十分灿烂道:“卿卿——快上来!我带你去兜风!”
混混小弟满脸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到哪里去?这个人为什么要坐在我的车上?他居然还要把它开走?!这让我们怎么回要翻过几座大山的遥远山里?!!”,内容极为丰富。
但是有一件事,他还是清醒的。
【燕少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不要来烦我。我今天还有三个新来的小妹妹没有摸过呢!】
真应了那句话:有其姐,必有其弟。
燕玑载着副驾驶座上的卿尚德逐渐驶出了混混小弟复杂的视野,叶影斑驳婆娑,黄昏时分的晚风拂面而来,好像还带着阳光的味道,清甜柔美。
卿尚德时不时地看他一眼,发现这个人自己是真的看不懂——一个能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大少爷,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去南城那种并不繁华的地方做一个没有什么油水的县卫的呢?
燕十三哼着婉转悠扬的江南小调,把车开得歪歪扭扭,颠簸个不停。
然而,卿小哥却不觉得这有什么的,反而全身心地投入了对燕玑背景的揣测中。
“你为什么不干脆从那些混混那里敲一笔呢?”卿尚德在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时候,忽然间开了口。
燕十三被他的突如其来的一问惊到了,他偏过头,看向卿尚德,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问题?”
卿尚德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将心里的话问出了口。
他抿了抿唇,道:“就……随便问问。”
“怎么说呢——我其实是很善良的一个人啊……”燕玑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几乎就是一弯粼粼的月牙泉,“在这个世道,谁活着没有难处呢?他们虽然是十恶不赦的混混,可是他们同时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我知道有那么一个‘混混’,她很努力地为了所爱之人做好自己的工作,但是依然因为一些事受到排挤,也经常因为太过天真而被人把钱骗得一干二净,但是她却始终没有放弃在这条暗无天日的道路上最开始的愿望——她想要用自己的力量闯出一番天地。”
卿尚德怔怔地看着燕玑,他沉默了一瞬,还是道:“既然连糊口的钱都没有了,那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燕玑:“……”
真不愧是爷看上的人,关注点相当不走寻常路。
“燕玑!前面!!”卿尚德察觉到不对转过视线看向前方,“前面是急弯!!!”
车子脱离路面,从山坡上笔直地连环十八滚,压塌了一片灌木丛,就这样竟然还能在腾空之后奇迹般地四轮平稳着地。
燕玑睁开眼,他的头被卿尚德牢牢地抱在怀里,一时间居然脱离不了控制。他艰难地仰起头,只见一道细细的热流从卿尚德的脸颊侧滑落,滴在他的嘴角。
卿尚德被他的动静弄醒,勉强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道:“燕玑,你到底会不会开车啊?”
燕玑的喉结滑了滑,低声道:“我原来是会开的,但是现在?我不确定了。”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考虑一下去帮你那个三弟吗?”
燕十三好久没有说话,他一说话,却就是一句——“你不会死的。”
他的桃花眼圆溜溜地绽开在卿小哥的面前,眼角的小白痣像星光一样璀璨。
“你怎么这样?好歹也是成天说爱我的人啊,连你爱的人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吗?”卿尚德微微低下头,凉薄的唇瓣碰了碰燕玑光滑的额头,他哄诱道,“师兄,答应我,好不好?”
燕玑的眼神非常之复杂地看着卿尚德,他哑着嗓子,道:“好,我……答应你。”
“但是,”燕十三的神情恍惚,“你可以试一下摸摸自己的头,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
卿尚德:“……”
这他娘的什么情况?!
他摸着,却摸到了一双修长白皙带着厚厚的一层茧子的冰凉手掌。
原来燕玑在翻车的那一刻也在想着自己,没有过脑子,就用双手环护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完全不存在犹豫的时间。
在这一瞬间,卿尚德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一个玻璃器皿碎裂开来的轻响,无数的化学物质汹涌澎湃的淹没了五脏六腑,让人害怕又好奇地靠近。
“卿尚德同志,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燕玑闷闷道。
卿小哥一把抱住燕玑的蜂腰,嘶哑道:“问吧。”
“为什么你——不会像他们一样鄙夷我呢?”燕玑抬头,“毕竟我……喜欢的是男人啊。”
卿尚德的嘴唇抖了抖,他想开口说“不是这样的,喜欢男人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但是有些事,永远都不是那么容易理清楚弄明白的。
地平线那端的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下,只剩下光芒万丈的火云与浅浅的天空蓝,飞鸟成群结队地返巢,被摔得破烂稀巴的车子停在一个缓坡底下的道路上,看样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开。
燕玑以为自己是等不到答案了,这时候卿小哥却出人意料地开了口。
“我在学校里,曾经有一个好朋友。”他如是说。
“他跟我都是江南的同乡。”
“我们一起上的南府学堂,本来我们也可以一起建功立业。可是,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和你我一样的男人。”
卿尚德痛苦地闭上眼:“那个人却只把他当个消遣玩意儿,后来他快要毕业时就跟我朋友断了。他倒是断得清清爽爽一干二净,拍拍屁股回去按照家里的要求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小姐。我的朋友他却动了真心,始终没有从那段虚情假意的感情里跳出来。”
“后来,那个人以优秀学员的身份回来做一次指导演讲,他们两个又在了一起。两人分分合合,过了将近一年,我的朋友在我们的毕业前夕,锁死了宿舍门,割腕了。等我从外面回来时,他已经……那……从水盆里涌出来……流到了门口。”
“如果这还不算什么,我只能告诉你,那个人在他生前践踏他的真心也就罢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我们这些外人无法置喙。可是,后来他们的事情被人披露出来,那个人居然动用关系将脏水全都泼在了我的朋友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净。”
“燕师兄,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燕玑沉默了一个呼吸,他闭眸,道:“不知道。我永远都不希望自己明白这种感觉。”
“我是燕十三爷,只懂得怎样珍惜一个人。”
卿尚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盯着这个人不想移开视线,他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燕玑是这样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燕玑会喜欢自己……人生在世,哪里有什么都明白的呢?
燕玑非常之小心翼翼地趁着气氛不错,羽毛一样地在卿小哥薄凉的唇瓣上偷了一个香,马上反手拉开车门,一跃而下,语无伦次道:“我、我我去修车了!”
卿尚德呆呆地抬起手摸了摸带了点温度的唇瓣,他的嘴角忽然高高扬起。
怎么办?好像有点心动呢。
第三章 爷的人(下)
燕玑掀开了车前盖,里面的东西表面上看着还好,但是不知道有没有出什么隐型的毛病。他看了一眼自己划开一个大口子的左手,想了想,还是抬起来准备舔一舔伤口。
他的手抬到肩膀附近,正要低头,却被身后的卿小哥给一把攥住了手腕。
“别动。”
燕玑抬头看他。
“我来,你的手受伤了。”
说着,他把手伸向车前盖里面,结果燕玑拦都来不及拦他,卿小哥就被烫伤了一块皮。
“……”卿尚德懵逼地看着燕玑迅速地拉住自己的手,在自己的手上舔了舔,柔软湿润的触感从烫伤处传来,一直痒到心底。
好一会儿,他的三魂七魄好像都飞散到了天外,终于回过魂来,他强忍着浮想联翩,哑声道:“你真的会修车?”
燕玑毫不掩饰自己的信任,回答道:“我当年准备留洋的时候,在港城待过一段时间,找了份修车的活计赚点钱糊口。”
卿尚德似乎能从他不经意的态度里窥见燕玑的当年——与家中决裂,流落街头,勉强维生,在异国他乡孤独的漂泊。
燕玑的手上还有着很多如今已经淡下去的伤痕,看不如何清楚,但是依然存在。
这是他的过去,那个没有自己的过去。
“长官,谢谢你。”
卿尚德自己都不知道地将心底的话脱口而出,他望着燕玑,心里有一万种字眼随时都可能跟着这一句话涌出喉咙,可是事实上他一个字都冒不出来。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仿佛可以如此一直到天荒地老。
他们这一次被活生生地绑出了南城,南城路远,距离这儿最近的一座城是个古城。
老的城墙,老的青砖黛瓦,老的人。
燕玑早几年来过这座城,十分自然地就带着卿小哥去掰了一个下午的馍馍,看烟熏火燎的破店门口人来人往。
他给他讲了很多从前的事,譬如自己年少时那混不吝的性子,譬如自己意气风发时蒙着并没有什么用的脸在城里劫富济贫,譬如在外面时学校里的某个特别严厉的教头总是给自己带老婆做的难吃得要命的熏鱼三明治……卿尚德看着燕玑一点一点地向着自己勾勒出他从前的故事,眼睛里闪闪发亮的就好像是金子。
卿小哥动了动喉结,长叹一口气,面露无奈地给燕十三也讲起了自己的从前。
他是江南人,祖籍江南,出生在一条摇摇晃晃的乌篷船上,祖家大旱,跟着贫穷的父母上燕城求一条生路。
在路上以及初在京城安定下来的那些日子应该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一段了。
可惜这一段美好的记忆就在他们家的日子有所好转之时遇上了难以挽回的断崖——他爹染了不该染的东西。
从那时起,原本爱笑憨厚高大的父亲就那样一点一点地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打老婆打儿子。在家里横行霸道,连老婆辛辛苦苦寒冬腊月里给人洗衣服攒着准备让卿尚德做学徒的孝敬银子都抢了去;在外头畏首畏尾,儿子让人辱骂是个野种坏胚子也不管不顾。
卿小哥一时沉浸在了那些稀碎的往事里,他把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掰开了揉碎了展现在燕玑的面前。这不是为了博得他的同情,他只是想要让眼前的这个人知道,生活有低谷,但是低谷总有一天会被人给闯过去——只要你一直在走,总有一天会豁然开朗。
没有人注意到燕玑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他甚至在卿尚德讲到自己那个地地道道的垃圾父亲戏剧性地死了的时候,直接因为攥得过于用力,将身旁的野草连泥带土地拔了出来。
“是不是很可笑?”卿小哥的目光清澈见底,“我的父亲因为当街殴打了我的母亲抢她给我买药的活命钱而被人活活打死了,他不死,死得也许就是我。然而,我却不得不仇恨那个打死我父亲的人,因为他一死,我们家就算是没有‘顶梁柱’的了。这样的家在燕城,哪里活得下去?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提醒着我不要忘记这种‘杀父之仇’,要我将来有出息了好好‘一雪前耻’。可是我……”
燕玑突然按住了他的手,望着卿小哥的眼睛,眼角的那一颗小白痣黯淡无光。
他眨了眨眼,刚想开口就被人拍了肩膀——“燕小十三爷?”
听到背后的这个声音,燕玑惊诧地回头,甫一跟那个拍了自己肩膀的陌生人交代清楚了身份,接着就被塞了一封信。
卿尚德就这么看着他不动声色地读完信后说自己去结账,然后就一直都没有回来。
他分明地记得给燕玑递信的那个人手里有茧子,那是玩武留下的武茧子,跟邮局里的那种文茧子并不一样。
他们这样的人都心眼儿多,心眼儿不多的根本就不可能来搞这个,他恩师在选中他来搞地下之前,已经送了他的好几个师兄师姐们去了西北。
还有几个一块儿没被送走的师兄师姐,这会儿应该没剩下几个活着的了。
所以,他能够看出来给燕十三送信的人有问题。
可是他都能看出来的问题,燕十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唯一的可能就是燕玑是自愿顺着对方的意跟对方悄无声息地离开的。
黄昏向晚,斜斜的夕阳余晖落在了老城墙根上,瘦骨嶙峋的老猫懒懒散散地在破碎的砖石里穿行两圈,寻了个中意的地儿不疾不徐地趴服下来,松了松骨头,一声不吭。
卿小哥走出小店,身边擦肩而过无数面目模糊的人。
喧嚣在他的耳畔,他的心里却只能够听到一个声音。
坚定而又坚决地在念白——【“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回他,无论他在哪里,无论需要多久。”】
……
“走!”
“你快走!”
夜色掩盖下的不夜滩是妖娆妩媚的,它有着彩虹般的颜色,宝石般的靓丽,还有最深最深的深入骨髓的——放纵自由的气息。
“卿卿……你……你不要来了,我……我……我姐姐已经把我给卖到这楼里来了,你……你断了念想吧……断了吧……我不值得你这样爱……卿卿——”
能够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说出这番鬼话的人,除了燕十三爷以外不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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