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这捧花给你,我从城外庄子里扒拉回来的新鲜着呢,炒个蛋,美滋滋。”
老爷子乐呵呵地接过韭菜花束,抱在怀里,又问:“不过爷啊,你这门口的韭菜花是几个意思啊?”
燕十三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朵在他看来最好的韭菜花,漫不经心道:“我有个乡下的亲戚要来,怕他不识路,专门插的。对了,你可得给我看好,别让人偷去下酒了!”
老爷子闻言瞪大了眼睛,道:“嗨!这您就别担心了,老李我谁呀?!扛过护国大旗的老匹夫!谁怕谁呐!保证您那亲戚一定到诶!”
燕十三的背影轻快地消失在了护卫队的小楼里,长靴硬底踏着水泥地面的声音也渐渐地远去。
姓李的老爷子忽然纳闷地摸了摸自个儿的后脑勺,暗忖:爷昨晚上是不是没睡好,怎么今儿的眼眶黑得跟乌眼鸡似的?还一只有一只没的?唔,脸好像也有点肿。
卿尚德顶着一头还没有消的青紫瘀肿还有伤口离奇的耳朵来办公的时候,该上操的人都还没有到。他上了楼,不知道去哪里,只好去了燕十三的“豪华”书房。
甫一推开门,就看见一地碎金般的晨光,以及在晨光里伏案奋笔疾书,仿佛满身圣光的那个人。
长发如水,灼灼逼人。
然而,这一幕美好的假象全都在燕十三抬头看向他的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卿尚德微微低头,面无表情地盯着燕十三高兴得献宝一样地捧在怀里的韭菜花,浓郁的乡土气息不停地散发。
他有时候是真的佩服自己,为什么还没有跟这个“不世帅才”同归于尽。
燕十三的桃花眼里秋波潋滟,雪白的小痣衬得他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只误入凡尘的精灵——当然,精灵是不会拿韭菜花当宝贝的。
但是,燕十三会。
他举高了韭菜花,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地跟卿尚德分享道:“我为了这朵花,被三只恶犬追了三里地!要不是我跑得快,你今天怕是见不到我了!不过,我觉得所有的苦难都是值得的。你看!这是多么美好的一朵韭菜花啊!它的花朵儿如此饱满!它的花枝如此挺拔苍翠!世间怎么会有这般美丽的一朵韭菜花啊!它简直就是上天赐予我们最美好的礼物……”
不管燕十三是怎么想的,反正卿尚德只有一个想法——我他娘的怎么没有在昨晚上就先把他弄死?
嗯?
还是昨晚上一不小心失了个手,把他给打傻了?
他这边还没理出个头绪来,书房的木门就响起了敲门声。燕十三二话没说把韭菜花往卿尚德的上衣口袋里一插,板着脸大踏步地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冒出一张老实憨厚的脸,面孔平凡,丢在人堆里不眨眼都能找不到的那种。
看大门的李老爷子冲着燕十三呲牙咧嘴地笑了笑,道:“爷,您那乡下亲戚我给您领来了,我走先吶!”
燕十三摆了摆手,示意他随便。
卿尚德看着这个面容憨厚的乡下人,皱了皱眉。
感觉不对。
楼下的喊操声震天响,三个来回后,燕十三自己搬着凳子来到了演武台上,背后是一个带着两腮殷红的孙大圣面具的乡下人以及忘记了韭菜花存在站得笔挺的卿尚德。
燕十三这个人硬是把小板凳坐出了金銮殿龙椅的味道,可以说只要不是在卿尚德一个人面前,他的形象还是很正经的。
他拍了拍手。
卿尚德自觉得走上前一步,气沉丹田,朗声道:“全体都有!向左向右——转!燕县卫有话要说!”
燕十三盯着他的脊背冷不丁地发了会儿呆,待到回过神来时,全场的小伙儿们都板寸干净利落齐刷刷地用黑白分明地眼睛对着他。
燕十三:“……”
祸水。
妈的,老子忘词了。
嗯——他到底是为什么搬个小板凳来这里坐着来的呢?
燕十三回头看了一眼“孙大圣”,顿时豁然明悟。他正色,清了清嗓子,道:“诸位——训练辛苦了。”
台下的小伙子们相当配合自觉地大声喊道:“保!护!乡!邻!守!我!田!地!不辛苦!!!”
楼边大柳树上的麻雀被惊得群群飞起。
“怎么说呢?”燕十三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这位孙悟空先生是我家的亲戚!”
被强行跟一只上天入地的猴子同姓的送信阿叔:“……”
先生没有交代我过遇到这种情况要怎么办啊!
“孙!先!生!好——”
燕十三又拍了拍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大家也都知道,我燕十三爷来咱们南城也有七八年了。带着你们端了几个山匪窝,抓了几只小猫小狗的坏胚子,也帮着大家搞了个水道建设。我知道——这些都是小事儿。”
“但是,我今天有个大事要跟你们说道说道。”燕十三回过头,冲着送信阿叔道,“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否则,免谈。”
阿叔在众目睽睽之下,犹豫了一瞬,脑海中划过那个奇特的书生穿着打着三个补丁的衣服挽着袖子在那里一边挑豆荚一边一遍又一遍地交代自己这件事时的场景。
他咬咬牙,从衣服最里面那一层的夹层里掏出那封亲笔信,上面分明地写着燕弟亲启几个大字。
燕十三在看到这几个大字时,眼神不由自主地变了三变。他接过信封,长叹了一口气,撕开信封,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信纸上的内容,好半晌没有说话。
纵然卿尚德的眼神也尖,可是时间太短,他也不能看个一清二楚。
燕十三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手里死死地攥着那封信,大声道:“兄弟们!我三弟求我去跟他干大事!你们说!去不去!”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
“我知道……你们还是舍不得大人我的……对不对?”
这个问题还是很容易回答的。
于是,众人当即继续气势,磅礴大喊一声:“对——”
燕十三收起板凳,站起来,走到送信阿叔跟前,一字一句道:“你也听到了。”
阿叔不明白:“哈?”
“我是不会走的。”燕十三眯着眼睛抬头眺望着正当空的太阳,平静道。
第二章 鸿鹄安知燕雀之乐(下)
“……为啥?”阿叔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谜一样的青年,“大义危亡——”
燕十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与我何干?”
阿叔扯了扯背后的因为长途跋涉而破破烂烂的草帽子,诚恳道:“俺也不懂介些个大道理,俺只想说,水许里面说的好,兄弟兄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既然你跟俺们头子当初结拜了兄弟,那肯定是志同道合滴,干啥子不来嘛?”
卿尚德尽力保持着礼貌的面无表情:“……”
从未听过一本叫水许的书。
燕十三捂住眼睛,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又道:“在这乱世里,你也应该明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有多么不容易。我燕十三年轻的时候去过太多的地方,见过太多的苦难。所以,我现在就在这里,在南城做一个县卫。”
他顿了顿,补充道:“够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能为这南城的几万人撑出一片安稳的天空,我辈便心满意足矣。至于更多,却是不敢肖想。”
阿叔还要说些什么。
燕十三从怀里掏出一盒印着舞女跟红牡丹的香烟,拉开硬纸盖子,取出一支叼在嘴里,把盒子并其余香烟塞到阿叔的手里。
他笑眯眯道:“拿着这个回去给叶谋人,就说是我的回答,他会明白的。”
“行了行了,大家都散了吧。”
……
卿尚德回到家,脱下衣服准备洗漱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了那朵又大又白的韭菜花,他好像没有意识的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花从胸口取下来,修长的食指轻柔地抚过依然饱满的花茎。
真有朝气啊。
等他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那朵香气浓烈的顽强花朵儿给好好地插在盛满清水的玻璃瓶里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总觉得这朵花好像开得更灿烂了。
真应了那句老话:给点阳光就灿烂。
卿尚德闭了闭眸,脑海里全都是燕十三的影子,每一张都在笑,可是外人却无从入手,不能知道他真真正正的想法。
总的来说,燕十三的的确确是一只棘手的小刺猬。
他睁开眼的时候,脑海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与清明。卿尚德俯身提起水桶,准备下楼提水,他步履稳健地下了楼,结果在楼门口差点儿一不留神就崴了脚。
燕、燕玑?!
燕十三这回打扮得没有昨日那般丧心病狂,既没有披毛尼大衣,也没有挂大金链子。只是一身护卫服跟不久前在营楼里一模一样,怕是还没回过家就在他这楼底下蹲着了。
他叼着一根香烟,眼神穿越了袅袅的白雾,没有焦点。
很难得看到他抽烟。
即使是老烟鬼齐聚的场合,燕十三也有本事顶着众人的嘲笑说自己不抽烟——理由是因为穷。
在哭穷这件事上,不要脸的燕玑确实可以说是天赋异禀、惊才绝艳。
卿尚德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在他身旁站定,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方。
微微起皮的淡色唇瓣抿着浅褐色的烟蒂,红彭彭的一星烟火张牙舞爪地昭示着自己的热情。
伴随着这个人的呼吸,一进一出,白色的烟气描绘出奇妙的痕迹。
活的,活着。
燕十三把烟屁股往角落里的畚斗精准地一抛,眼睛也不看一下,别过脸,微微抬起头仰望着这个年轻人。
视线在空气中缠绵,仿佛已经演尽了古今的风月痴念。
但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糕点铺子的老板娘从后门里探出头来,招呼道:“爷——来两斤香香甜甜的苏口桂花糕哩?呦!卿小哥也在呐!栗子饼要不要?刚烤得——还热乎着呢!”
燕十三笑得弯了弯那双勾人的桃花眼,转过视线,对着那位热情的老板娘招了招手,道:“吴娘诶——称他个十斤栗子饼来!我待会儿扛着去慰劳慰劳兄弟们!”
他重新跟拎着水桶的卿小哥面对面:“怎么?想不通为什么我不去干大事?”
卿尚德微微颔首,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地摇了摇头。他认真道:“这个糕点铺子的老板娘,是平原流落过来遭了水灾的难民。你不喜欢吃甜的,却常常在她那里买个十几斤的糕点。若是你走了,她的糕点生意怕是好不了了。我在别的地方见过很多地痞流氓土匪害得人家破人亡,吴嫂一介女流,在这种乱世,怕是很难独自活下去的。”
燕十三的唇角浅扬,道:“你记错了,我其实是很喜欢吃糖的。我最喜欢的是老燕城的轱辘奶糖,可甜可甜了。”
“啊?”卿尚德有些错愕。
“不过,都十几年了。再好的东西,十几年不见,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燕十三惆怅道,“人的命呢——都是有定数的。小时候吃得太甜了,长大了总得吃很久的苦……忘了也好。”
卿尚德道:“不要这么迷信好吗?命数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掌握在人自己手里的。”
燕十三颇为稀罕地瞧了瞧卿尚德,没有反驳,反而十分纵容与宠溺地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道:“可以可以,很可以,卿卿说什么都是对的。”
卿尚德:“……”
他认输,他始终没能跟上燕十三的切换节奏。
那边吴嫂眼看着就要歪歪扭扭地提着糕点出来了,燕十三急急忙忙地丢下卿小哥奔过去,从她手里抢下大包的得用麻袋装的糕点往肩头一扛,向卿小哥抛了个媚眼,道:“一块儿?”
卿尚德这时候想来是完完全全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下楼来做什么的,放下水桶就跟了过去,恍恍惚惚地接过燕十三十分自然地交到自己手里的一麻袋糕点,中了蛊术一样地跟着他亦步亦趋。
如果人是一本书,那么燕十三一定是七百页分上下册的大周礼仪词典——无论如何,卿尚德一个宫廷礼仪盲都是看不懂的。
南城的护卫们的待遇算得上优厚,有吃有穿还有被褥床铺干净不漏风不漏雨的房子住。卿尚德不住营楼里,那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不方便待在一个大杂居的混乱环境里。
但好歹也待了三月,多多少少跟这些小伙子还是有些熟悉的。
坐在床沿上那个狼吞虎咽露出了白白的小虎牙的矮个青年叫赵三路,原本是南城山里黑风寨的大当家的儿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爹被二当家独眼的一枪崩了。结果,他倒是死里逃生遇上了单枪匹马杀上山寨的燕十三,两个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里应外合地一锅端了这黑风寨,在燕大团长的功绩上涂上了无比浓墨重彩的一笔。
仇已报,赵三路无处可去,自然就投了燕十三门下,做了副县卫。这一跟就是七年有余,可谓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再看靠在窗子边眼神忧国忧民,整个人瘦得跟竹竿儿似的长条儿。他是钱栋梁,平日里一旦结束了训练,他马上就会换上长袍马褂做一个敬业的文人。
什么叫敬业的文人呢?
就是不管自己过得多么贫穷凄凉,他都不会接受别人的嗟来之食。
换句话说,打死不说软话!饿死不吃嗟来之食!气死不让只言片语!
弄死我算了!
钱栋梁的外表可以说是相当的不硬气,但这个人的为人,却是相当硬气。
几年前他流落街头,被燕十三爷给捡回了大营楼。那会儿正是南城护卫们最落魄的日子,一块儿栗子饼都要掰成十来块大伙儿分分凑合凑合吃,然后分到最后居然还不可思议地能剩下个一大半块。
这时十三爷就会冷笑一声,从皮带扣边上挂着的暗匕首鞘里拔出小匕首,“唰唰唰”几下就把那拳头大小的栗子饼给分成了均均匀匀的十来块,逐一塞到大家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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