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所至,他刚仰头望去,忽闻一声怒吼:“容庭芳!”黑天乌烟,焦土崖边,确是一道焰红身影扑将下来。容庭芳恍忽一瞬,竟产生错觉,只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但那毕竟不是梦。
梦里那人一身红衣,晚了一步,落在崖边未曾下来。
现实中那一团红色却像射出的弹珠一样,嗖地一声就冲了下来,仿佛连思考也未曾。它来得很急很快,几乎就是与容庭芳前后脚。也许还伸过手,只是未能够到空庭芳的衣角——
哦对不起。
它没有手。
不是人。
也不是一袭红衣。
容庭芳满头黑线地看着那只肥硕的五彩大鸟,因为胖且重,落地极快,且十分精准。砰地一声如同巨石压顶,砸到了容庭芳的身上。若非跳山前早有准备,容庭芳就算没跳死,估计也会被它给压死。他忍住胸口那像断了骨头一样的痛,张口骂道:“你有病吗!”
胖鸡惊惶地扑扇着翅膀,被风灌了满嘴:“啊?为什么飞不起来?”
自在炼狱谷莫名被扔下,胖鸡心想容庭芳一定偷偷又打小算盘,故而让晏不晓稍安勿躁后,独自找了容庭芳半天,鬼使神差转到无尽崖,果见容庭芳在此,还没能喊上一句,就见对方像得了失心疯一样纵身一跳。那可是无尽崖啊!它吓地魂不附体,嗖地一声冲上去就要去捞他。鸟嘛,能飞的。它想着跳下去变成原型,一定能把人驼上来,结果!
两人直直往下掉。
面面相觑。
容庭芳有生以来头一回尝到了气死的味道。
“无尽崖若是跳下去了谁都能随便飞得起来,又怎么会为世人所厌惧呢!”他当年的崖白跳的吗!就算是大罗金仙来到此处往下跳,大多也就直直地下去,一时难以逃离开来。
胖鸡结巴道:“那,那你找死干什么?”
“……”
所以容庭芳才要变龙嘛!下面是水。上次是因为刚受过天罚又有剜骨之大伤,一时之间无法恢复龙身,这才受了重伤,在崖底养了三年修成魔体后才破谷而出。如今他功力大好,又有金丹护体,他以龙身入水,应当不会有大碍。
容庭芳本来都算好了,谁能想到从天而降一座大山!
但是怪谁也没有用啊。情急之下,容庭芳清啸一声,身上光芒暴涨,胖鸡只觉眼前一花,忽然之间抱着它的人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身长有三十尺的银龙。银龙翻滚的身型如银练,头上的角强壮有力,呼出的龙气一下驱散了崖底的怨气。它的尾巴小小的分成了三条,一条卷住了胖鸡,一条攀住了岩石,游龙拧转之间,缓和了下坠的趋势——
龙?
胖鸡尚在呆愣,忽觉身体一重。
轰然一声就入了水。
水灌进它的眼耳口鼻,眼前俱是黑暗,无法呼吸。大凤鸟睁开眼又闭上,因着崖底过黑,这里的水也透不出多少光亮来。在求生意识的驱使下,它下意识就变成了人形,四脚划动,想在翻卷的水流之中往上挣去——
可是银龙入水虽好,但身躯过大,卷起的水流十分强劲,拖着余秋远就要往下沉。
一度之间,余秋远以为自己要在这里涅槃了。但觉身上一轻,控制住他身躯的龙尾消失不见,随后一个温凉的躯体裹住他。一手揽过腰,一手揽过头,为他渡了一口气。
“……”
余秋远受惊瞪大了眼。
眼前人影黑乎乎一片,瞧不分明。
但多日来相处的气息告诉他,这是容庭芳。
这口气有点长,长到余秋远有些晕。
一时之间分不清楚,究竟是水比较凉和软,还是嘴比较凉和软。
水流和缓下来,容庭芳带着他往上游去,头顶光亮逐渐清晰。余秋远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人,是个手脚俱全,只要容庭芳没有失忆,就一眼能认出来的人。近人情怯,他莫名其妙一阵心虚,加之心慌,脑子一昏,就散了屏住的那口气,变回了鸟,还顺便晕了过去。
无尽崖中风刮入骨,崖底却十分平和。十里之外,就是焦黑的岩石,可十里之内,却有参天古木,绿萝成荫,碧潭如玉镶嵌其中。这一整块地都通翠似滚珠。潭中水面微起涟漪,涟漪渐广,忽然哗啦一声,从中冒出一个人。
雪白的衣衫贴在了身上,发湿滴水,肤莹似玉。一双眼眸似盛了星河,额间云纹璀璨。
正是容庭芳。
这是他第二回自水里捧出那只大胖鸡。头一回是被郝连凤追的时候。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然又上演了一次。容庭芳看着手里捧着的大胖鸟,叹了口气,怕脏怕虫不会水倒是没变,就是鸟变得更重了。先前不还是个人么,怎么刚想瞧瞧这人是个什么模样,就又变成了鸟。害得他特地变成人渡气,就怕人淹死了。
原来之前容庭芳入了水,本想以龙身游出去,忽然察觉尾巴卷着的份量一重,借着水光看过去,四肢修长,模模糊糊竟然是个人。水中皆是细小的汽泡,底下淤泥被卷弄起来,他看不清人,又怕这人在水里不会水——想想鸟变成的,应当是不会水。故而特地换成人身,摸着腰身渡气给他。
容庭芳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在水里救人。
结果人还晕了,不给他这个救命恩人瞧一下脸。
他汲着水上岸,把大胖鸡往地上一扔,郁闷地踢了两脚:“喂。”
“喂!再不醒我要把你烤了!”
晕是真晕,理也是不会理他的。就算容庭芳真的放火烤。
“……”
但是好不容易救上来的,就这么烤了未免太不划算。
这里的古木参翠,凉风习习,不复外头炙热,容庭芳抹了把脸,按着记忆中的位置,走到树边翻捡了一下,果然在上头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这是一枚通体绿色的果子,有树自然会开花,开花就会结果。这些果子似乎有疗伤之用,也能让人身轻如燕。故而容庭芳在这里呆了三年,抓着这潭中的鱼裹腹,再配些果子,修着魔功,未曾狂性大乱。也因在崖底得此迹遇,方离了这地。无尽崖虽苦且惨,不下来,又怎么会知道底下另有与之相配相合的另一番天地。
余秋远意识昏沉中仿佛自己被搬来挪去了很久,但他一直意识漂浮。一会儿仿佛在星河璀璨中翱翔,随手一掬就是星河水。一会儿仿佛在炼狱中煎熬,星火坠下,周围俱是惨痛的嚎叫声,不是地狱更似地狱。再一会儿,又好像有水拂过额角,清凉了许多,连带着那种焦躁,也被抹平息些许。大凤鸟缓吟一声,终于悠悠醒转。
睁开双目,陡然一惊,双翅一摸,幸好是毛。
没变成人。
肯定不能是人啊。不然这会儿还能躺着,说不定睡梦之中就身首异处了。大凤鸟这样庆幸着,摸了摸身下,哦垫着宽大的叶子,怪不得觉得清凉。还好不脏。它这样松了口气,一转头,一个眼里盛着星河的美人坐在边上,咔嚓咔嚓咬着果子看它:“你醒了,觉得如何?”
“……”大凤鸟扭了扭身子,觉得浑身轻松。“没大碍。”
“当然不会有大碍。”容庭芳三两口啃完那个果子,拿它的尾巴擦手,凉凉道,“无尽崖的古木树果都喂了你一箩筐。倘若还觉得哪里不适,你是比凤凰还要矜贵吗?”
比凤凰还要更矜贵点的天凤:“……”
“我问你觉得如何,是问你,变成人后觉得如何?”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了,既然会说话,又懂修行,纵使是因为金丹给了我变不成人形,但你本该是能变成人的是吧。”因为之前在路上就想到了这件事,此时此刻容庭芳一点儿也不惊讶,不但不惊讶,还很好奇。方才看不清身形,但揽上去只觉得有种熟悉感,他托腮看着鸟,饶有兴趣道,“既然你已经能变了,乖,再变一个给我看看。”
“迟迟不变,莫非你生得很令人心虚么?”
完全被说中了因为心虚不敢变的天凤:“…………”
作者有话要说: 胖鸡:我长得有点震惊。
芳芳:有多震惊?
秋秋:……怕你震惊。
第47章 龙凤之交
容庭芳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胖鸡。废话, 难得见到一个同族中人——就算是在种族上算是隔壁邻居,好歹大家都不是人,总会更加亲切一些。他好整以待地看着胖鸡。鸟变成人, 一只漂亮的鸟变成的人, 想想还有一些小期待。
大凤鸟背上全是汗, 在那边叽叽歪歪:“摔, 摔着了, 变不了。”
“放屁。”容庭芳毫不留情地戳穿它,“我在崖底三年吃的树果也不过你方才这么多。你当我这些果子白给你喂的么?识相点, 快变!”
大凤鸟立马逮住重点:“你在这三年?你为什么在这三年?”
这大约是个不能提的话头, 一提起来,容庭芳脸色便沉下来,连带着语气也极淡。大凤鸟几乎是在瞬间感受到丝毫不容作假的杀机, 当容庭芳手撸上来时, 它浑身的毛都控制不住炸了起来。
“怕了?”容庭芳平淡道,“知道怕, 还招惹我做什么。”尽管这样,他撸着毛,还是回答了它的问题, 并未真下重手,只道, “若你没瞎,在摔下来前,你应当见到我是个什么。”
大凤鸟:“……”如果这个时候装一下无知, 不知道有没有用。
但它很快就败给了自己。
因为它确实装不出来。
“是龙。”大凤鸟挫败道,“你不是人。”
“不错。”容庭芳忽然道,“我非常人。你似乎毫不惊讶?”
惊讶的啊,怎么不惊讶。是个人在你面前突然变成了一条龙,脑袋有你整个身体那么大,嘴一张就能把你给吞没了,你怎么能不惊讶?何止惊讶,连身体都僵直了。但大凤鸟长长叹了口气:“当时已经惊过了,总不能叫我从水底出来,再吓一遍?”
倘若容庭芳要看,也是可以的。但得叫它缓一缓,再酝酿一下。
与其说见到龙惊讶,倒不如说,他竟然被容庭芳亲了,再不如说,竟然在之前被是龙的容庭芳给这样那样了,而罪魁祸首还不知道。几桩事一加起来,余秋远心里的累像山那么高水那么深,比瓦行还要寂寞。还能惊讶个什么?毕竟——
他自己首先就不是个人。
怪不得他们的金丹如此契合。原来是同类。
胖鸟这个反应,倒叫容庭芳略微惊讶了一下。须知当年那些人,不过见到他面上露出鳞片,就吓地屁滚尿流,何况现出原形呢。是以容庭芳本以为这只鸟受点惊总是要叫上一叫,没想到反应如此平淡。这令他的心情轻松了一些,仿佛是压在心上的陈年旧事一下被吹散开来。
容庭芳的神色不自觉地缓和。倘若这鸟无处可去,也许他不介意养一养。
“所以你不是人,这件事有没有别人知道?”
容庭芳道:“自然没有。”
大凤鸟想了一会儿,它想不通。“龙被谓之神龙,应该是天生灵物,修的是天道。为何独独你会跑到魔界,当了魔尊?”倘若每一个修魔道的与修天道的都能随心所欲的折腾,这天下间岂非会乱了套。虽然魔界也有妖,但魔便是魔,有天生的种族区分,寻常人修魔体也不是很简单的事。何况是一个天生就与神打交道的种族。
这里虽无阳光,容庭芳身上的水滴却像是带了光。眼下既已无外人在,唯一在的外人又知道了缘由。他不必约束自己,只随心所欲,化出尾巴来,任尾巴沉在水里轻轻地游动。古木清香,容庭芳撑着脸,斜倚在潭水边,淡淡道:“这就是为何我会在此处的理由。”
“我来找回我的龙骨。”
龙骨——
这东西有点熟悉。
余秋远忽然想起来——
未待胖鸟说道,容庭芳便道:“不错,就是你想的那一根。你不必惊讶,它本来就属于我。”天地之间,世上残留龙骨不多,活龙的更稀少,而龙中异类,三尾银龙的蜕骨,世间仅有一对。“神无完骨亦可入魔,何况是妖。炼狱谷由云梦繁锦的亡灵怨气积攒而成,岂非是绝佳炼魔之地。”说到这里,容庭芳眉目一挑,“怎么,你这样看我,莫非为我可惜?”
何止可惜。纵使知道不该说,有些话还是顺了心。
胖鸡没忍住: “我只是,你本不应该——”
“该如何,不该又如何!我既生来,便无人可以干扰我的选择,连天也不能!”
胖鸡闭上嘴,撇过了脑袋。
胖鸟未与他争,容庭芳却一愣。
——他这突然的火气是怎么了。
从前世人不在容庭芳眼中,也就余秋远爱得叭得叭。容庭芳就是烦余秋远那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就火大,总感觉不听他劝是欠了他。所以养成了余秋远一张嘴劝和就开始发火的脾气,故而他们特别容易一言不合就打起来。而今不过是一只鸟——
意识到自己语气略重,容庭芳不愿在此起纷争,避过话头和缓了语气:“龙骨本是一对。万鹤山庄那只有一根,是我早年所弃。想必白式微为了得到它,也是付足了代价。”他游曳间尾巴一拍水面,激起水珠无数,在漫天水帘中变回双腿,光洁修长,令余秋远不自觉地移开了双眼。
“为什么我从开始就知道他们说谎,是因妖灵与常人不同,武器源于本尊。我的龙骨鞭,是尾骨所化。只要我未死,兵器便能随手召来。万鹤山庄大约是去过了瓦行,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便猜测我未死,故而以假消息广发邀帖,诱我出现。”
可是万鹤山庄怎么也想不到,容庭芳去是去了,却硬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跑了。
怪只怪容庭芳成名之时,所有人都只见过他白衣修罗的模样,不曾见过从前的他。
但是有一件事,容庭芳想不通,万鹤山庄若要以东西引他出现,大可用些别的代替,为何偏偏要来炼狱谷,大费周折取龙骨。就因为都是龙的骨头,好仿得像?须知他的龙骨扔的地方极为隐蔽,又是在许多年前,根本不该有人知道。
一来白式微如何晓得此地。二来他到底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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