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这位师兄,心太果决了,果决地令人生寒。
符云生被关在山洞里时想了很久。
平日里白绛雨嘱托他,叫他多跟跟郝连凤。他一直记在心上,勤勤恳恳,郝连凤去哪,他就去哪,已成了习惯。倒是从没发觉,如果有一天,他不需要跟着郝连凤了,或者郝连凤不叫他跟了,他竟然一时无所适从。
而他平时自以为耍的小聪明,跟着粘着郝连凤,也不过是因为对方不计较,甚至肯停下来等等他。但那不行啊,就在符云生连一己之力都没有,拦不住郝连凤之时,他才突然发现他们之间的实力悬殊,相差如此之大。
符云生突然明白过来,如果郝连凤执意要走,他是根本拦不住的。他之所以能拦住,不过是靠往日那点师兄弟的情分。可那情分够深吗?万一不够深呢?他只能永远等郝连凤停一停,好叫他追上去吗?
……
往日兜转在心,符云生思来想去,平生头一回想要变强一些。他想要自己能追上郝连凤,哪怕是一星半点。才好叫他师兄在离开时,还能抓住他的衣服尾巴。而不是被远远甩在后头,连追逐的可能都没有。
但素日里不努力的根基就在那里,并不会天赋异禀大显神通。失败是必然的。当他失败的时候,符云生才发现,原来除了郝连凤迁就他,他什么都没有。
“晏道长,你说。”符云生道,“我该如何抓住风呢。”
晏不晓:“……”试探道,“拿个麻袋?”
灌一下嘛。
符云生:“……”
对不起,问错人。
“可是怀仁说,风花雪月,是用来看,用来听,用来闻的。并非天生用来替你装点门面。”晏不晓说。“沁其味,赏其色,观其顺势,方为如意自得。”正如月季美而刺手,但若拔光它的刺,摘下来放在花瓶中,它便不叫月季。
只能叫,一朵花。
金光顶上弟子飞来一层又一层,半数在空中,半数在山间,再余一些在金光顶大殿之前。五位峰主难得齐聚一堂。上回他们聚在一起,是因为余秋远死了。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呢?白绛雨袖手站在一旁,他看向苏玄机,苏玄机亦不明所以。
郝连凤站在白绛雨一侧,望着余秋远身旁的容庭芳,心中却在沉思。
容庭芳站在一旁,就站在余秋远旁边。掌山真人玉冠高竖,自容庭芳在幽潭说了一身彩衣比较好看后,尚未换回原来的衣物。一身红衣,烈焰灼世,如此冷眼肃穆的模样——瞧着张狂至极,竟比他还像个魔头。
他很久没见余秋远动千机剑了。余秋远对着容庭芳时,向来是脸上温和嘴上犀利手上更是不留情,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眼底满是冰冷,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是他平日所见都是表相,还是如今的余秋远才是昙花一现呢?容庭芳一时竟产生了迷惑。
“都到了吗?”余秋远往前一步,底下的窃窃私语便都停了。
他目光在下方逡巡一圈,随后弟子们将小灵锁扣着的人给押上来。
“余真人。”白绛雨见底下众人窃窃私语,而那蓬莱衣饰的歪和尚被小灵锁扣在那里,心想看来只得他当这个出头鸟探探风了。上前抱拳道,“这位弟子不知犯了什么错?”
“弟子?”余秋远笑道,“蓬莱还没有这么大的心,将万佛阁归为己有。”
“我今日叫你们来,有两件事。”
“一件,是同大家介绍一个人。”余秋远看向黑面僧,对方阴沉着脸,但阴沉着脸又如何,还是为阶下囚。余秋远毫不在意。做事有因必有果,哪怕是逃了这数百年的因。
他伸手一指,道:“此人浑水摸鱼入我蓬莱居心叵测,今日既被我撞见,便不能轻饶。好叫各位知晓,他假黑莲万佛之名作恶多端,伤人无数全数安在万佛头上。”
底下众弟子一阵哗然。
黑面僧哼了一声。一派胡言。
他如今说不出话,但虽然被押到这里,黑面僧也根本不怕。余秋远抓他,不过是因为当日在沧水,他不知容庭芳和余秋远就在眼前,曾经口出狂言得罪过他二人罢了。然而不做就是问心无愧,蓬莱真人既然当真,说不得那些传言就是真的。
倘若余秋远真要因此拿他生事,他便将这些全部吐出来,是余秋远亲口承认的为美色所惑。倒是要叫这些弟子看看,他们眼中清贵无暇的真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何况,就算是余秋远抓他又如何,在众人面前戳穿他又如何,蓬莱讲的是兼济天下,难道还要为难他一个普通的万佛阁弟子?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但有弟子已经瞄了容庭芳很久,即便是听余秋远如此说,亦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问道:“万佛之事尚且不提,敢问真人,我们蓬莱处理内务,为何要魔头旁听。”
他这话说的已经算是委婉,但说出了在场诸位弟子的心声。
当下就有人附和道:“不错不错。为何他会在这里?”
先前有小灵峰弟子匆忙之中报信,谁不知道容庭芳来了蓬莱?他们本以为,金钟之声是为容庭芳而鸣,万没想到,来了金光顶,对面魔头像个大佬一样站在一旁有如自家地盘不说,掌山真人要训斥的竟然是一个外门弟子。
固然蓬莱被人混进来,还是这样的人,可谓是大大打脸。但这等舍本逐末的行径却叫蓬莱的弟子大为迷惑。即便是要惹掌山真人不快,他们也要提。
委婉之辞是,我们家务事何必外人旁听。其实是在说,他为什么在这里啊!
底下悉悉碎碎声音众多,容庭芳无动于衷,他面上浮现不屑之色,轻慢道:“你当本尊稀罕你们蓬莱的破事吗?”说罢,拂袖一振,便要离开。
只是手腕却又叫人握住了。
这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有点上头。
容庭芳有些诧异地看着抓住他手腕的余秋远。
第二回了。先前他要杀了黑面僧,余秋远将他拉至一边,要亲自动手。如今既然应允了蓬莱仙尊,不再掺和这件事,又要挡他去路,非要留他在这金光顶。为了什么?他难道不在乎大洲的流言蜚语吗?
余秋远道:“你去哪里?”
这不是废话么,回哪里,自然是回魔界。
却听余秋远道:“你慢些走。”
说罢手一招,将被灵锁束缚着的黑面僧拎到前头。对底下弟子朗声道:“此人入我蓬莱,当算我半个蓬莱弟子,其阴险狡诈,手负人命良多,不一一列数。本尊奉圣祖之命,掌管蓬莱,理应肃蓬莱清净。故判定此人,当处其碎骨之刑。”
什么!
黑面僧猛然抬头,底下一众惊愕。
就听余秋远淡淡说:“碎根骨,剥元丹,驱出蓬莱。”
“你不能!”
黑面僧蓦地挣扎起来。
碎根骨剥元丹,虽不是杀生,对修道者来说,却比杀生更令人难以接受。这代表着他这毕生修为一生根骨废除殆尽,此生便似废人连个寻常人都不如!黑面僧本以为,不过是蓬莱要面子,随便瞎扯罢了,谁知道余秋远竟然如此狠心?
碎骨刑!蓬莱创始至今,有几个挨过碎骨刑!
这个刑罚未免重了!
黑面僧挣扎地太过厉害,连加了一层的小灵锁都要扣不住他。他顶了黑莲万佛的容貌太久,哪怕是如今回到原本的样子,亦是七分如万佛,三分剩给自己。冲着余秋远怒道:“我是佛门弟子,你没有资格这么做!”
“区区佛门弃徒,也敢自称佛门弟子。佛门需要你的时候,却也不见你站出来。”余秋远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难道不是如同墙头草,想往哪边就往哪边倒吗?”
黑面僧死死盯着余秋远,忽然面露一丝狰狞:“我知道你。你只是怕我说出你的秘密。所以想要先下手为强,给我扣一顶杀人如麻的帽子,好不灭你蓬莱威风。你就不怕我将你的秘密宣之于众,好叫他们这些尊仰你的弟子晓得,你同那条龙搅和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你们乃同流合污之辈,你分明不是——”
“不是人?”
黑面僧话还没说出口,余秋远自己却先说了。
这话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足够叫蓬莱的弟子和容庭芳都听见。
然后他甩袖一纵——
苏玄机赫然倒抽一口冷气,郝连凤眯起了眼眸。
万众瞩目之中,蓬莱弟子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掌山真人化作一只巨大的凤鸟。它尾长有三丈,不同于寻常凤凰,通体艳红,流光溢彩,没有一丝杂色。大凤鸟盘旋而上,绕金光顶飞了三圈,金光顶的菩提树与它相应和,佛光大盛,一时鸟雀齐鸣,百鸟朝凤,天地之间祥瑞之景不过如此——
苏玄机惊愕地看着跪下来的郝连凤:“郝连?”
郝连凤虔诚地磕了一个头。
天凤乃凤中之王,他既为凤凰,臣服乃天生血缘,毫不为过。
“蓬莱圣祖当年对本尊有救命之恩,本尊偿他恩情,愿护蓬莱千年屹立。”天凤口吐人言,“如今千年之期将满,本尊提前露出本相,亦不算违背圣祖嘱托。今五峰一顶,蓬莱灵气蓬勃,仙瑞蒸腾,大洲人心向往。我问心无愧。而你——”
天凤倏忽化作人形,落在金钟之前,看向已经面如土色的黑面僧,眼中像燃着火。“你敢自问,绝无做过任何一桩亏心之事。”
“冒你师兄之名,暗掩杀人之实,苟且偷生这些年,从未做过夜梦吗?”
“……”吃瓜的容庭芳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
“世上佛门弟子如此之多,你为何独独青睐万佛之名。”余秋远道,“当然是因为,你与他师出同门,本为同根莲,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师兄弟了。”
容貌像,功法像,对彼此了解之深,堪称一人。
这话又如一块巨石,掀起浪潮。
万佛阁首徒黑莲万佛,本名黑莲,修成万佛金身,故赐名号‘黑莲万佛’,但世人不知的是,黑莲初始,却是并蒂莲。佛门有两个弟子,本是同样教导,算得上本源师兄弟。然而天资是看人的,师弟不如师兄,黑莲之名只能有一个。并蒂莲,一朵吸引了众人目光,另一朵,自然无人问津。
一个是佛门大弟子,享佛门尊崇。另一个是无名之辈,弃佛门而去。
久而久之,世人便不知道,黑面僧和黑莲万佛其实是师兄弟。
若说这是隐秘之事便也罢,这却是万佛阁连提也不会提及的事,因为无所谓。黑面僧弃佛门而去,他们无所谓,在外惹事生非,亦无所谓。他就像一块石子,丢进塘中,也泛不起任何一些的涟漪。因为黑莲万佛的事,余秋远曾经追查过万佛阁,故而知道此事也不为奇。他唯一不知道的,是原来黑面僧就是黑莲万佛的弟子。
是到了今日此时,方才晓得。
倒算是黑面僧自己撞在他的手上。
“……是又如何。”黑面僧铁青着脸,嘲讽道,“世人都不知道的事,掌山真人却了解如此之深,果然用心良苦。我师兄好端端的在蓬莱清修,一出来就遭魔头戕害,谁知道中间是不是受你出卖。如今你故伎重施,又要害我吗?”
字里话间,是咬死了就算他死也要拖余秋远下水的了。
余秋远却不以为意,孰胜孰败,一望便知。丧家之犬,不足为奇。他看了黑面僧很久,方道:“死不悔改。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年渭水之战,你师兄杀魔尊徒弟时,你在不在场。”
黑面僧顿时心头一跳。
未曾注意中,瞳孔放大了一些。
“黑莲万佛只出了一招,他是用的佛杖,本意不过是逼容庭芳停手。但沙那陀死时,却是叫一道佛印贯穿了心脏。”余秋远不急不慢,徐徐道来。他蹲下身,亲眼见着黑面僧的脸色越来越青,“那道佛印,是金佛印,和莲花印不同。寻常不是佛门弟子是分不出来的。”
“你师兄既然已修成万佛莲花身,又怎会用区区金佛印?”
黑面僧死死盯着余秋远,哑声道:“你胡说。”
沙那陀死了,黑莲万佛也死了,余秋远怎么说都是可以的。
“这要怪你自己了。”一身红衣的掌山真人凑上前,轻声道,“方才你为什么要故伎重施呢?就算是两个人用同一个招式,气息也是不同的。”而方才黑面僧用的金佛印的气息,分明就和沙那陀当年受的杀招一个模子里出来,丝毫未变。
不可能!那余秋远又怎么会知道!黑面僧蓦然睁大眼:“你——!”
然而下一秒他便被提着脖子拎了起来。
是面无表情的容庭芳。
他周身的杀气有如实质,一身白衣猎猎,眼中杀意有如利剑,能将人千刀万剐。别说靠近一步,就算是刮蹭到一点,亦觉皮骨都在泛疼。修为高深如苏玄机,亦只能倒退几步,不得已化出一层真气,以作抵挡。
“哦?”容庭芳眸色淡极,额间云纹鲜活跳亮,慢慢道,“这么听来,当年的事,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在内?”
余秋远没有拦。他只道:“这就是我要同你们说的第二件事。”
“魔尊是本尊请来,光明正大,绝无任何私心暗藏。”他负手而立,就站在容庭芳身侧,垂眸看着底下众人,神色淡淡,说话却掷地有声,“这个世上,唯有魔尊容庭芳,才有这个资格站在这里,亲自处置这件事。”
冤有头,债,自然也有主。
容庭芳面无表情,若非手中收得如此之紧,几乎要将黑面僧的骨头勒断,旁人竟难以捉摸出他的心思。他道:“怪不得我有些奇怪,黑莲万佛那一击,本尊却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还做好了防备,不该轻易就叫沙那陀挡了去。
所以沙那陀死的时候,容庭芳是毫无思想准备的。在他看来,沙那陀根本不该死。甚至他一直想不通,他和沙那陀共处这么多年,难道沙那陀竟然不相信他连偷袭也躲不过吗?区区一个黑莲万佛,又怎么能伤得了他。而今容庭芳才明白,沙那陀当时脸上震惊的,或许不是黑莲万佛,而是躲在后面,暗箭伤人的黑面僧。
若出手就在前后,又间隔如此之近,也许容庭芳确实只能挡下一击。
“你的好师兄尚在本尊手里,关在熔心湖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看来,倒是他替你担了这两百多年的罪。你说,本尊该如何对你才好呢?”容庭芳慢慢捏紧了手指,手腕叫黑面僧抓出一道红痕,恍若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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